雖然張太後處處表現出對楊廷和的欣賞,但楊廷和卻不能滿意,因為張太後心目中最值得信任的大臣始終是謝遷,而在得知皇帝安然無恙後,甚至連沈溪已經抵達靈丘隨時可能會對皇帝不利這一境況都置之不顧。

楊廷和想做些驚天動地的大事,但發現很困難,因為朝中他的話語權是建立在謝遷沒有回京的基礎上,現在謝遷人已經到了居庸關,就算沒正式回朝理事,但影響力卻來了,之前一直跟楊廷和配合無間的人,現在開始對他虛以委蛇,大概意思是楊廷和暫時沒資格繞過謝遷處理朝政。

我們跟你配合,那是看在謝遷的麵子上,謝遷不在京城,你代表的就是內閣甚至是整個文官集團的利益。但若是謝遷回來了,那對不起,你要認清楚自己的身份和地位,我們不可能再唯你馬首是瞻。

楊廷和從皇宮出來時,心情非常失落,他沒有心思再去內閣,也沒有找誰傾述委屈,而是選擇直接回家。

楊廷和祖籍廬陵,祖上為躲避元末戰亂,舉家遷移至成都府新都縣,他十二歲鄉試中舉,十九歲中進士授翰林檢討,比他父親楊春還早中進士三年。楊廷和常年在翰苑供職,說沈溪是正德皇帝的老師,其實他的資曆更為深厚,弘治八年便擔任詹事府左春坊左中允,侍奉當時的東宮太子朱厚照講讀讀書。

可惜的是,關鍵時候祖母去世,弘治十二年楊廷和回鄉丁憂,以至於此後所有風頭都被這一年殿試狀元沈溪所奪。

弘治十四年楊廷和服喪期畢,被朝廷起複參與修撰《大明會典》並被提拔為左春坊大學士充任日講官後,楊廷和便把整個家族遷移到京城來,如今一轉眼已過去八年,算得上在京城落葉生根了。

楊廷和回到府中,心中的失落溢於言表,就在他準備回書房處理帶回來的公務時,恰好碰到兒子楊慎。

今年是正德三年,楊慎已二十一歲,在年初的會試中名落孫山。

曆史記載楊慎於正德三年參加會試,主考官王鏊、梁儲將楊慎的卷子列為卷首第一,是為南房會元,萬萬不料燭花落到考卷以至於卷子被燒毀,就此名落孫山。

這個典故是否為真難以考證,畢竟會試是需要謄卷的,若在開卷定下名次後,連原卷都一並燒毀,那事情也太過蹊蹺,不可能不引發朝野震動。

而在沈溪親自參與的這個時代,今年楊慎的確參加禮部會試,但和曆史上一樣折戟沉沙,要知道劉瑾勢力已提前垮台,而其父楊廷和已入閣快一年,絕對不可能出現什麽不公正的地方。

楊慎此時正在埋頭讀書,為三年後的會試而努力。

楊慎在明朝三大才子中,公認為才學第一,曆史上楊慎乃是三年後那屆殿試的狀元。

此人不但才學無雙,在治國方略上也很有一套,但可惜曆史上楊慎官路坎坷,一直鬱鬱不得誌,當然最主要還是受嘉靖朝“大禮議”影響,楊廷和跟楊慎都是“大禮議”的關鍵人物,為嘉靖帝所憎,一直到死都被流放雲南之地,官場不順成就楊慎在文學上的巔峰造詣,成為有明一代最著名的大學問家,後來被明熹宗追諡為“文憲”。

但這個時空有沈溪珠玉在前,楊慎的鋒芒是否還會那麽強勁,又另當別論。

雖然現在沈溪隻是在官場上留下建樹,在文學和思想造詣上遠未達到一種為世人稱頌的地步,不過也正因沈溪身居高位,為他總結前人所長提出的心學理論發展提供了助力,而楊慎作為年輕一派的代表人物,對沈溪的心學推崇備至。

楊慎跟謝遷之子謝丕關係良好,雖然謝丕已考中進士在翰苑供職,但不影響二人的交往,正是通過謝丕,楊慎逐步接觸到心學理論,有少年叛逆傾向的楊慎,受心學影響很大,但在父親麵前,楊慎不敢表露出自己的學術傾向,畢竟他父親跟沈溪同朝為官,似乎還有一定嫌隙,而心學在這時代才剛出現,屬於異端,不被正統儒家接受,這也導致心學目前隻在年輕人中流傳,而沒有成為思想主流。

“父親。”

楊慎見到楊廷和,微微吃了一驚,趕忙恭敬行禮。

他已經不記得上次見到楊廷和是什麽時候,楊廷和入閣後,跟謝遷一樣也在長安街置辦了個小院,平時基本落榻那裏,很難回家一趟,如此楊慎才會經常到楊廷和的書房,看看父親平時的讀書筆記和工作手劄,算是對自己在學問和政見上的有益補充。

楊廷和皺眉問道:“用修,你在這裏作何?”

楊慎恭敬行禮道:“孩兒在這裏看一些書。”

楊廷和本來有些生氣,覺得兒子不該到自己的書房來,但仔細一想,自己許久才回家一趟,每次都匆匆而別,根本就沒時間照顧兒子學業,如此一來兒子是否來書房讀書也就無關緊要,畢竟自己在書房內沒有留太過重要的東西,他自認行事光明磊落,沒什麽見不得人的。

楊廷和一擺手:“沒事的話,先回房去讀書,為父要處理一些公事。”

作為一個父親,楊廷和跟謝遷一樣都喜歡保持威嚴,在兒子麵前說話做事會顯得死板一點,不過此時的楊慎顯然已不是楊廷和印象中那個未開蒙的稚子,已具備進入朝堂博弈的能力。

楊慎好奇地問道:“父親,孩兒聽說陛下失蹤,似乎是外出遊曆去了,兵部沈尚書和內閣謝閣老如今都在外未歸,司禮監掌印空缺,朝廷出現無人決策的局麵?”

楊廷和一聽詫異地打量楊慎,不太明白兒子為何要問這個,搖頭道:“這些你是從何處聽來的?”

“市井間皆有耳聞,士子中更是廣為流傳,之前孩兒見過謝閣老家的二公子,他也說過相關的事情。”楊慎誠懇地道。

楊廷和微微歎息:“朝堂上的事情,跟你沒多大關係,你如今最重要的任務便是好好讀書,爭取未來一榜登科。”

楊慎道:“父親在朝為官,且為中樞幹臣,孩兒問一些朝事也是應當的,便當增廣見聞……父親,孩兒在想,陛下出遊是否跟朝廷對韃靼一戰得勝,陛下跟沈尚書君臣間出現嫌隙有關?”

“你說什麽?”楊廷和越發驚訝了。

楊慎正色道:“孩兒認為,陛下禦駕親征卻未能踏上戰場,張家口跟狄夷交戰未勝未敗,反倒是沈尚書在正麵戰場上大獲全勝,立下不世之功。即便陛下再寬容大度,也對此有怨言,而且沈尚書明顯有利用陛下,轉移韃靼人注意力的嫌疑……縱觀這一戰,沈尚書一直圍繞著陛下的信任來大做文章……”

“嗯。”

楊廷和聽了楊慎的分析,點頭道,“你說的有幾分道理,但就算如此又如何呢?”

楊慎道:“如今陛下年少,或許貪玩一些,沒人能管束,正是謝閣老還有父親這樣的正直諫臣多提點的時候,沈尚書在這方麵似乎做的有些不足,不過以沈尚書的功勳,在朝中立足完全沒問題,如今他去找尋陛下,大概是想賠個不是,緩和君臣間對立的狀態。”

楊慎雖然沒考取進士,但他經常跟一群進士甚至翰林探討學問和朝政,所以他覺得自己對朝中事務有著深刻的了解。此番見到父親後,他便想在楊廷和麵前證實一下自己政治上的理解是否正確,因為他認識的人中,楊廷和可說是他自小便敬佩有加,當做偶像看待的人。

楊廷和微微搖頭:“用修,你說的確實有幾分道理,但如今朝堂波譎雲詭,形勢瞬息萬變,不是你所能參透的,而今你最重要的任務便是埋頭苦讀,不該分心注意朝廷內的事情……為父希望你能早日考中進士,為楊家爭光,你我父子同為朝廷效力。”

楊慎聽了父親的話,覺得完全是在敷衍,這並不是他希望得到的答案,當即道:“父親大人,其實孩兒已可幫您分憂,若您有什麽事,可以跟孩兒說說,孩兒希望能盡到為人子的責任。”

楊慎的話,令楊廷和多少有些寬慰,到底兒子是一片孝心為自己分憂,不過他還是感到一種無奈和苦澀,因為朝中他並不是那個可以主導一切的人,想到之前去見太後時的無助,還有近來太後對他逐漸變得冷漠的神色,讓他打心底裏產生一種淒涼的感覺。

想我楊介夫為朝廷效命這麽多年,不如謝閣老也就罷了,現在連沈之厚都可以淩駕於我之上,太後一邊關心陛下的安全,一邊卻容忍沈之厚帶給陛下的威脅,僅僅是因為沈之厚取得的功勳?

楊廷和道:“你這份心意,為父心領了,但很多事不是現在的你能應對的,而且為父不希望打擾你的學業。”

“父親……”

楊慎還想堅持,為自己爭取到幫忙的機會,或者說是為自己爭取到可以接觸到更深層麵政治,以及處理時政、參與國家大事的機會。

楊廷和卻不耐煩地抬手打斷楊慎的話,鄭重地說道:“再過幾年吧,等你入朝後,為父遇到事情會跟你商議,但絕對不是現在。一個人的精力終歸是有限的,你現在應該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到學業上,千萬別分心他顧……為父還有正事處理,你先下去吧。”

楊慎很失望,但他還是堅持問道:“那父親大人,以後孩兒可以到您的書房來嗎?”

楊廷和抬頭看了楊慎一眼,不太明白為何楊慎喜歡到他的書房看書,照理說楊慎更應該在他自己的房間埋頭科舉鑽研時文才對,他不知道這其實是京城官家子弟的一種風氣,尤其是這些擁有廣泛政治資源的官宦子弟,都希望能到家中長輩書房看一些手劄和書稿,以此提升自己的見聞。

就算楊廷和不理解,但他到底是個慈父,並不想打擊兒子的積極性,當即點頭道:“你可以過來,但為父還是那句話,不要耽誤學業,每次在這裏不要超過一個時辰。還有,你現在也該承擔起照顧家庭的責任,你已娶妻生子,未來家族的興衰需要你來努力,更擔負有惠及天下黎民蒼生的重任!”

“謹遵父親教誨。”

楊慎恭敬地說道,他覺得今天能接受父親教導,真是太幸運了。

此前兩年他能見到楊廷和的機會太少,更別說接受父親指導。

楊廷和再次點頭:“你長大了,為父老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你們這些後輩身上,家族中你算最有出息的一個,希望不要辜負為父的期望。”

……

……

楊慎的確有才華。

但現在的楊慎還無法得到楊廷和的認可,便在於楊慎尚未獲得進士功名,沒有正式跨入朝堂。

楊廷和並非因循守舊之人,曆史上的楊廷和,基本是譽大於毀,他在正德、嘉靖兩朝的交替中並沒有失去臣子本份,維持了大明王朝的安穩,是一個非常關鍵的人物,至於他做的事情中是否有刻意慫恿正德皇帝遊樂,或者在“大禮議”中是否維持為人臣子的忠義和本分,這些並不是他人生中關鍵的著眼點。

人們記住的,是楊廷和在曆史上“鎮靜持重”、“補苴匡救”、“安危定傾”、“革除弊政”等豐功偉績,保證了大明社稷穩定。

但這個世界沈溪出現後,楊廷和的人生軌跡發生了極大變化。

一切的根源便在於楊廷和在內閣中落到了第三順位上,讓他感覺很無助,再加上謝遷跟沈溪帶來的雙重壓力,讓他一時間看不到出頭的希望,所以便一心想往上爬,但又找不到突破口,內心充滿了迷茫。

這邊剛剛獲得張太後的鼎力支持,卻又因為謝遷突然回來,而讓他上位的機會再次變得渺茫起來。

楊廷和當天沒有去紫禁城內的官衙,而是選擇留在家中辦公。他沒有帶奏疏回來,隻是帶回一些公文,這些公文本身並非是內閣應該管的事情,但因為司禮監掌印出現空缺,他可以在行票擬權力外,直接安排中樞和地方處理政事。

尤其涉及地方天災人禍的事項,還有江南各地的糧食征收、調度等等。

這些事本來是走內閣、司禮監流程並定奪後,下發至六部辦理,但現在的楊廷和不喜歡偷懶,主動將很多事攬在自己身上,然後將具體實施流程規劃好,回頭再將事情交給專門的部門辦理。

“……戶部尚書楊應寧不在,所以戶部的事情我應該多留心一些;兵部尚書沈之厚前去靈丘迎駕,沒有回來,雖然現在有左侍郎陸完坐鎮,但現在兵部事務不能由著兵部的人處置,必須得內閣來操心;禮部和吏部兩位尚書現在都已年邁,無法處理太多的事情,尤其是禮部尚書已告病在家多日,若我再不做點兒事情,朝廷就要出亂子了……”

楊廷和的責任心很強,當然說好聽點兒是責任心,說不好聽那就是權力欲。

此時的楊廷和拚命想找到證明自己能力的機會,所以他盡可能把握一切資源做事,但因內閣本身沒有直接的執行權,他便直接伸手將六部的權力先拿過來。

若是換作以往朝廷運轉正常時,他根本沒辦法做到這些,但問題是現在朝廷很多官職都出現空缺。

西北之戰雖然沒有直接動用戶部錢糧,但由於長期戒嚴,南北貿易中斷,極大地破壞了民生,朝廷稅收受到巨大影響,隻能緊巴巴地過日子。

謝遷沒回來,楊廷和此舉算是為六部“分憂”,他把屬於六部的事情拿來辦了,就算很多有武斷的成分在裏麵,至少能讓六部上下感覺輕省許多,而且這個時候也沒人願意忤逆楊廷和。

你楊廷和既然主動替我們做了,我們領你的情,按照你的吩咐辦事。

但所有這一切都是暫時的,至於謝遷回朝後會是如何光景,根本沒人知曉。

……

……

靈丘縣城內,朱厚照連續找了兩日,可無論如何就是沒發現沈溪的下落,反而把楊一清跟朱暉奉旨即將到靈丘來剿匪的事情給打探到了。

當江彬把從地方官府獲悉的有關紫荊關最新情報詳細告知時,朱厚照火冒三丈:“怎麽回事?到現在都沒找到人?難道說沈先生人已經不在靈丘了,那他會去哪兒呢?”

江彬為難地道:“陛下,已經去問過擰公公跟張公公,他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現在他們也在到處找尋啊。”

朱厚照很著急,站起身在那兒來回踱步,一點也沒有生病的模樣。

過了好一會兒,朱厚照停下腳步,惱火地喃喃自語:“再過幾天,戶部尚書楊一清和保國公朱暉就要來了,朕是走還是不走?”

江彬聽得分明,眨了眨眼問道:“陛下要往何處去?”

“難道是回京城去嗎?”

朱厚照沒好氣地喝斥道,“當然是繼續遊山玩水,朕可不希望被這群人找到!”

江彬一聽傻眼了:“還以為沈大人不來,換個楊大人來效果也是一樣,誰知道陛下的心思根本就難以讓人琢磨……難道陛下要回京城,隻能由沈大人前來勸說,旁人勸就無濟於事?”

朱厚照懊惱地說道:“城內能找的地方都找過了,沈先生還是不見人,那就隻有一種可能,便是沈先生可能已經不在靈丘了……他到底去哪兒了?難道是有什麽要緊事?”

江彬心裏又琢磨開了:“這位沈大人明擺著是在給陛下難堪,怎會如陛下所言是有要緊事而離開?這鬼地方能有什麽事比見駕更重要?”

他本來想非議沈溪,但又知道自己的級別太低,遠未到跟沈溪抗衡的地步,所以隻能謹言慎行,沒有無端造次。

朱厚照沉吟良久,終於打定主意:“這樣,咱繼續走,讓人把東西收拾好,明天一早就離開。反正朕這兩天也緩過勁兒來了,大不了換個地方休息……這次朕一定要躲開所有追兵,不讓他們知道朕往何處去,這件事交給你去辦理。”

江彬為難地道:“陛下,若是之前……這件事怕是不難,但現在的情況很不妙啊,有您在蔚州突然離開的經曆,就算錢指揮使再無能,也會派人全天候盯著陛下住的地方,再加上沈大人也在城裏……想偷偷溜出城去不太容易。”

“這樣啊……”

朱厚照沒有遷怒江彬,他雖然喜歡玩鬧,但還是非常明事理的。

朱厚照對於身邊人的包容性非常強,這也是他作為皇帝少有的一個優點。

曆史上的朱厚照已算是非常開明的皇帝,現在又經過沈溪的指導,基本上算是個通情達理之人,但身為皇帝,沒有人可以約束,總會有一些怪脾氣,但大體上不會影響他處理事情的風格。

“想辦法,先混出城去再說。”

朱厚照撫著下巴,一邊思考一邊說道,“等出城後,先一路往東走,到山裏等著,大軍通過後隊伍迅速調頭南下,直插紫荊關,過關後到易州又調頭南下,這就叫反其道而行之……”

“那些人一定不會想到朕會先往京城走,到時候他們撲了個空,等往西追一段路發現沒人,再折返回來,那時候朕已經取道大運河,往江南區了,讓他們無從找去!哈哈!”

想到自己的“聰明才智”,朱厚照已是樂不可支。

……

……

朱厚照終歸還是低估了保護他安全之人的實力。

他在蔚州城逃過一次,讓錢寧、馬九等人都吃了掛落,這次他再想逃走,而且沈溪又窺伺在旁,他可以說是一點機會都沒有,任何一個從朱厚照臨時住所出來的人都被緊盯,絕對不會再容許皇帝失蹤的情況出現。

當晚,朱厚照再次私逃,這次他所用的手段基本跟前一次雷同,依然是想通過府內采買的雜役隊伍蒙混過關。

但剛走出院門,朱厚照沒等前往市集,伺機前往跟江彬約定的地點,便見大批人跟著他,也不靠近,甚至不避諱讓他完全瞧見,反正就是采取人盯人的戰術,哪怕是到鋪子裏也同時湧進三五個人,連調換衣服的機會都沒有。

朱厚照心裏生出一種極大的挫敗感,他知道再走下去也會被人跟蹤,所以隻能帶著沮喪的心情回到臨時住所。

“陛下。”

江彬這個時候也折返回來,恭敬地向朱厚照行禮。

朱厚照皺著眉頭,不悅地問道:“你到底怎麽安排的?為何朕出去後就被人給盯上了?現在外麵到底有多少人看著這個宅子?”

江彬道:“小的也是剛發現,這外麵保護的人,雜七雜八加起來至少有兩三千人,其中多數都是錦衣衛……陛下,這靈丘縣城似乎比京城皇宮還要安穩啊。”

“你又沒去過皇宮,知道個屁啊。”

朱厚照心情不佳,直接罵開了,“朕出來遊玩,一路順風順水,難道最後要栽在這麽個破地方?想辦法,就算是挖一條地道,也要出城去。”

江彬為難地說:“陛下,小人是聽說城內有密道通往城外,不過一時間找不到啊,你也知道那些大戶人家連府門都闖不進去,更不要說在他們家裏找密道了。而現挖地道的話,最少需要一兩個月時間,而且還不知道最後會挖到哪裏,要是遇到地下的流導致坑道坍塌,耗時更長。”

朱厚照罵道:“挖地道隻是一種方式方法,朕又沒讓你真的去挖,你可以找別的辦法,最好是那種障眼法,讓人當麵也不認識朕,要不然朕留你在身邊吃幹飯嗎?”

此時江彬終於體會到正德皇帝的喜怒無常,雖然聖心難測,但他也隻能乖乖領命。

朱厚照氣呼呼來到後堂,沒等他走進房門,便見小擰子在門背後站著,這才記起小擰子早就被他調到身邊伺候,雖然他此時根本就不需要人服侍。

“奴婢給陛下請安。”

以前小擰子不需要向朱厚照行禮,因為朱厚照嫌麻煩,但現在人在外麵,小擰子長時間沒有服侍皇帝,所以此時激動地屈膝跪在那兒。

朱厚照沒好氣地問道:“你來作何?”

言語間朱厚照非常氣憤,已經開始不講道理了。

小擰子恭敬地回道:“陛下,沈大人求見。”

朱厚照本來一股腦的氣憤,在聽到這句話後,怒氣瞬間消失不見,臉上帶著幾分震驚,望向小擰子的目光中滿是迷惘,脫口問道:“沈先生……找到了?”

小擰子行禮道:“是的陛下,不過沈大人沒回官驛,直接到您這裏求見,讓奴婢進來向您通稟一聲。”

朱厚照回頭看了一眼,江彬沒有跟來,想發火卻找不到人選,隻得一甩袖道:“那就請沈先生進來吧。朕先到後堂等他,說起來朕還有些餓了,準備一些吃食。”

……

……

朱厚照進了後堂,先吃了一點東西,左等右等不見人進來,開始有些焦躁不安。

又過了大約一盞茶工夫,門口才傳來小擰子的聲音:“陛下,沈大人到了。”

“進來進來……算了,朕還是親自出迎吧。”

朱厚照起身往門外走,正好迎頭撞上沈溪。

此時沈溪似乎風塵仆仆,等朱厚照跟沈溪四目相對時,不自覺將目光避開,甚至連正視都不敢……雖然他是皇帝,但始終將沈溪當作自己的尊長,而他也知道自己之前做的都是些任性妄為的事情,上不得台麵。

“微臣參見陛下。”沈溪恭敬行禮。

朱厚照回過身,到桌子前坐下,還是不肯跟沈溪對視,低下頭道:“免禮,沈先生跟朕之間沒那麽多講究,直接坐下來說話。”

沈溪道:“尊卑有別,微臣豈能跟陛下平起平坐?微臣是來跟陛下您啟奏事情。”

朱厚照臉色多少有些不耐煩:“沈先生既然不肯坐,那朕也不勉強,先生有什麽話直接說吧,朕洗耳恭聽。”

顯然朱厚照以為沈溪上來就要勸說他回朝之事,卻未料沈溪拿出一份奏疏來,行禮道:“此乃中原三省十幾處州府上奏的關於地方民變的奏疏,其中有州縣為賊寇圍困的奏稟,請陛下禦覽。”

朱厚照抬頭往沈溪身上看了一眼,對沈溪此舉有些不理解,他一擺手,小擰子馬上將奏疏接過,然後轉交到朱厚照手上。

朱厚照仔細看完後,搖頭輕歎:“沒想到朕在西北打了半年多仗,中原之地會出這麽大的亂子。難道地方官府沒好好救災賑災,安撫好災民嗎?”

沈溪道:“中原災情不斷,加上前些年馬政弊端,地方官員貪贓枉法隻顧收取稅賦,使得民不聊生,今年朝廷又從中原調遣不少兵馬到西北前線,使得地方守備空虛,給亂民起事創造了機會。亂軍不事生產,所到之處如蝗蟲過境,導致災民越來越多,叛亂也愈演愈烈。”

朱厚照點點頭,想再評價幾句,突然意識到自己可能掉進沈溪挖好的陷阱裏。

“沈先生真狡猾,他來了也不勸朕回去,先跟朕說國事,這算是循序漸進嗎?其實到最後,他肯定說這些都是因為朕昏聵無能導致的。”

朱厚照道:“既然地方民亂不斷,那就派人去平叛,沈先生這次來,不帶了宣府巡撫胡璉嗎?他之前去過山東平亂,似乎效果不錯。”

沈溪道:“朝廷已派了保國公跟戶部尚書楊一清前來平亂。”

朱厚照臉色不善:“這個朕聽說了,朕覺得他們不是來平亂的,而是專門是來為朕護駕護航的,隻是為此隨便找了個借口……”

在這個問題上,朱厚照絲毫也沒有避諱,怎麽想就怎麽說,這也是因為他的直爽性格所致。

沈溪道:“無論他們來的目的是什麽,至少都是因地方民亂而起。之前民亂隻是威脅到地方安定,但現在已經影響到陛下的安全。”

朱厚照想了下,微微搖頭,卻什麽都沒說。

沈溪行禮:“不知陛下出遊以來,可有見識到地方上的風土人情?”

“嗯?”

朱厚照忍不住又看了沈溪一眼,不明白對方為何有此一問,顯然在他看來,沈溪下一步應該勸說他回京城才是正理,卻未料沈溪壓根兒就不打算提這茬,反而問他出遊的感受,好像他這次出來是名正言順的事情。

朱厚照稍作遲疑,微微歎息:“朕出來後,但見這一路上都十分蕭條,大多數村落都是空蕩蕩的,土地也沒人種植,百姓基本去逃難了,官路上沒什麽人,淒涼慘淡啊!”

沈溪問道:“那陛下認為,造成這一切的原因是什麽?”

朱厚照瞥了沈溪一眼:“先生是想說,這一切都是因為朕的不作為造成的嗎?朕也沒法兼顧這麽多人的生死吧?”

此時的朱厚照就好像小尾巴被人踩住了,說話帶著一股衝勁兒,大有見誰咬誰的意思。

沈溪道:“地方民生蕭條,乃因民亂所致,民亂又因朝廷弊政以及天災人禍所致,陛下乃九五之尊,豈能將所有責任攬在一身?”

這話朱厚照聽了很耳熟,好像以前那些為他開脫的佞臣也是這麽說的,比如說劉瑾和張苑,但顯然這不符合沈溪的人設,他能認清楚哪些話是好話,哪些純粹是跟他消遣,當即驚訝地望著沈溪:“先生真這麽認為?”

沈溪再道:“但若是陛下知道弊政,也知道天災人禍,而不去補救,那錯便在陛下一人。”

朱厚照心想:“好麽,轉了一圈還是在說朕!”

朱厚照道:“朕親眼看到了,自然會想辦法解決,還用沈先生你來提醒麽?朕也知道亡羊補牢猶未晚矣,既然現在中原之地出現亂象,是否該減免賦稅,再用一些安民措施,調撥錢糧過來,再恩威並濟以朝廷人馬平息那些冥頑不靈的盜寇?”

沈溪行禮:“陛下能認識到這一點,實乃百姓之福,不知陛下幾時下旨?”

朱厚照沒好氣地道:“平亂兵馬都已經開過來了,安民措施,隻需朕的一道禦旨便可。朕人就在這裏,發一道詔書應該不是很難吧?也不用什麽翰林學士起草,就你沈先生草擬詔書便可。”

沈溪道:“那陛下此番出遊體察民情,可說收獲頗豐,而且能讓百姓意識到陛下勤政愛民之心,感念朝廷恩德。”

“嗯。”

朱厚照先是點了點頭,隨即滿臉驚訝望著沈溪,“呃?”

朱厚照心想:“這戲本不太對啊,沈先生不是來教訓朕的嗎?為何說的朕好像是為了體察民情才出來的?不過也是,朕走的這一路全都是衰破的景象,而且還遭遇盜亂,曆經千辛萬苦,隻要跟百姓說,朕是在平定草原後得知晉、豫和北直隸大亂,想親自體驗民情,這才不惜以身犯險……哈哈!”

想到這裏,朱厚照臉上呈現燦爛的笑容。

可當他再看到沈溪那嚴肅的表情時,便再也笑不出來了。

此時他突然明白沈溪的良苦用心,更兼體諒沈溪的感覺:“我靠,這是在為朕挽回顏麵啊,怪不得沈先生不馬上來找朕,來了也不說朕胡鬧的事情,這分明就是想讓朕有個台階下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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