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軍放棄了第一道陣地,回撤至第三道防線作短暫休息。

後方火炮陣地上,炮兵此時已打紅了眼,以第一道防線為基準展開猛烈炮擊,由於韃靼兵擁堵在狹窄的區域,基本上每一炮落下都能轟死不下十餘人。

至於二線陣地上的大明官兵,任務則更為簡單,隻需要往大爆炸後一片狼藉的前沿陣地開火即可。

因為之前的劇烈爆炸,明軍棄守的第一道陣地已被炸得七零八落,韃靼人的騎兵衝到這裏再想繼續前行非常困難,因為交戰區域實在太過狹窄,再加上明軍火器無堅不摧,韃靼人用馬匹和士兵的屍體堆砌出暫時的優勢,隨即便遇到大問題,這些屍體成為騎兵繼續前進的阻礙。

“轟”

“砰砰”

韃靼鐵騎的馬蹄聲和士兵的喊殺聲,基本被明軍火器的發射聲掩蓋,明軍拿出絕境一搏的勇氣,每個士兵都盡可能多地向前方射擊,他們知道自己背後就是榆溪河,退無可退,即便能僥幸遊過河去也隻是死路一條,因為河對麵沒有自己的援軍,隻有韃靼人的遊騎等候。

沈溪依然站在第三道戰壕後方的高台上,這裏距離戰場隻有不到一百五十米,流矢眾多,韃靼人在前路受阻、無法騎馬向明軍第二道陣地衝刺的情況下,隻能朝前方胡亂放箭,試圖大量射殺明軍火槍手。

可惜的是,明朝陣地對於弓弩防備非常完善,不但有沙土袋堆砌的土牆作為基本防禦,尚且有壕溝可以躲避,韃靼人拋射出的弓箭,並不能對土牆後的明軍帶來實質性的傷害。

第二道陣線的防禦力度,要比第一道更強,兩道陣線間照樣布置大量陷馬坑、地雷、鐵蒺藜以及拒馬等,而且爆炸後的塹壕形成了天然阻礙,韃子必須要越過堆成小山一般的屍體,跳入前方的深溝,然後又再重新爬上溝壑,繼續向前衝鋒,迎接他們的是槍林彈雨。

沒有了戰馬強大而持久的衝擊力,韃靼人就像被拔掉牙的毒蛇,對明軍陣地沒有了任何威脅,仿佛陷入到沼澤泥潭中,進退都非常困難。

“大人,韃子已經被我們困住了,此時正是反擊良機!”

劉序作為一線指揮官,此時就站在沈溪身後,他手上拿著火槍,不過卻不是普通的佛郎機銃,而是改造過後的長管製式滑膛槍。

沈溪回頭瞥了劉序一言,厲聲喝道:“嚴守陣地,沒有我的命令不準出擊!先打退眼前的敵人再說!”

劉序幾乎是扯著嗓子喊了一聲“得令”,又拿著滑膛槍遠距離向韃子進行射擊。

這一幕看得手裏隻有馬刀的王陵之分外眼紅,他委屈地嘟著嘴,恨不能自己也上戰場殺敵立功,可惜的是沈溪不給他開後門,沒法讓他表現一力降十會的近戰英姿。

即便是在黑夜,明軍防線由於被連續的火炮打擊,原一線陣地前方的十多棵大樹迅速幹枯並被引燃,就像十多根矗立著的大火炬,把一線陣地前後照得透亮。

濃煙滾滾,殺聲震天!

韃靼人就像瘋了一般,不斷地往前衝,又不斷地倒下,屍體堆積如山,戰馬根本無法逾越。

去路受阻,韃靼騎兵無奈之下,隻能跳下馬,舉著大刀長矛繼續往前衝,可惜的是迎接他們的是密集的子彈,就算人一排排倒下,仍舊無法接近明軍後續陣地。

韃子前方的明軍第二道陣地,好像是一道任務明確的殺戮機器,恣意地吞噬著生命。

黑夜中,韃靼人不知恐懼,一味地往前衝,隻是冤枉地送掉性命,除此之外再無用處。

……

……

圖魯博羅特說是領軍發起衝鋒,但他在接近明軍陣地半裏左右時勒住戰馬,想觀察明軍防線的漏洞。

可是此時由於陣地前的那些大樹相繼燃燒,由明處向暗處觀察,視野會受到嚴重影響,根本沒辦法判斷形勢。

與此同時,此前專注於轟擊一線陣地,未向縱深進行炮擊的佛郎機炮,再一次把炮彈覆蓋到陣地前方一裏左右的範圍。

**戰馬受到驚嚇,人立而起,差點兒把圖魯博羅特甩下馬來。

好不容易穩住戰馬,圖魯博羅特環視一圈,看到旁邊不斷有侍衛被炮彈命中倒下,他迅速意識到一件事,那就是明軍已在第二道陣地後方站穩腳跟,對方不但可以對近距離衝鋒的韃靼兵完成射殺,而且開始兼顧中長距離的炮擊。

“黑夜中,連明軍防線到底是個什麽情況都無法了解,繼續漫無目的的衝下去,不跟送死一樣?”

圖魯博羅特看不到丁點兒勝利的希望,不由生出怯戰之心,他忍不住看向後方,之前專門派人來嘲諷他的國師蘇蘇哈所部根本就沒跟上,好像躲在一旁看熱鬧一樣。

“大王子,情況不太對……國師所部人馬沒有跟上,僅憑我們這一個萬人隊,難以攻陷明軍陣地!是否鳴金收兵?”

圖魯博羅特身邊的怯薛軍禁衛,基本都是由部落貴族子弟擔任,不會跟普通士兵一樣衝鋒陷陣。

“大王子,這黑燈瞎火的,根本就不知明軍陣地那邊是個什麽狀況,同時由於這些大樹燃燒,導致我方在明,敵人在暗,再加上堆砌如山的屍體,騎兵衝擊力完全沒辦法發揮出來……收兵吧!”

隨著圖魯博羅特身邊禁衛倒斃越來越多,勸說的人也在增加。

圖魯博羅特非常為難,但此時他明白,若是就此退縮,回到營中必然會被巴圖蒙克輕視。

念及此,他一揚手裏的馬刀,大喝道:“繼續衝殺,咱們是蒼狼與白鹿的子孫,絕不輕言回頭!不宰殺掉獵物,獵物就會變成捕食我們的獵人!”

這會兒圖魯博羅特已沒有退路,其實他現在所處的地方就不安全,哪怕隻要有一顆炮彈在身邊爆炸,以佛郎機炮迸射出的鉛彈的殺傷力,他必死無疑……惡劣的情況逼著他必須進攻。

原本很多人已萌生退意,但現在圖魯博羅特堅持要進攻,他們作為禁衛,隻能被迫往那個充滿殺戮和死屍的地方衝鋒,喊殺聲再一次驚天動地……這回是圖魯博羅特的三千多親隨在衝鋒,其中包括一千怯薛軍禁衛。

“轟……”

可惜的是,地勢限製了韃靼騎兵的發揮,還是那個問題,韃靼騎兵無法衝刺,速度提升不起來,麵對槍林彈雨,隻能白白送死,隨著佛郎機炮彈和開花彈相繼炸開,圖魯博羅特的親隨開始一批批倒下。

很快圖魯博羅特便領軍殺到明軍第一道陣地前,此時他的麵前的戰馬和韃靼人的屍體已經堆砌了四五米高,戰馬根本難以逾越,地上鮮血流淌,血腥味刺鼻。

此時圖魯博羅特麵臨兩個選擇,其一是下馬,爬上麵前的屍體山,頂著前方槍彈前行,第二就是撤退,擇機再戰。

圖魯博羅特終究沒勇氣撤退,他大喊一聲“下馬”,然後手腳並用攀爬到上麵,結果一串子彈打來,把他的頭盔直接掀翻,巨大的衝擊力把圖魯博羅特整個人向後推到,順著屍體山滾了下來。

幾名禁衛亡魂大冒,衝上去扶起圖魯博羅特,才發現他隻是兩頰被擊飛的頭盔給擦傷,並無大礙。

“大王子,撤吧!”

其中一名禁衛哀求道,圖魯博羅特此時心裏被巨大的死亡陰影籠罩,轉頭一看,身邊的士兵已是強弩之末,大批人馬躲在屍體山下,不願意繼續往前衝,仿佛前方隻有死亡沒有榮譽。

又是一場開局凶險但過程和結果卻呈現一邊倒架勢的戰爭。

韃靼人對於明軍防線無可奈何,反而是他們自己的屍體阻擋後續騎兵衝擊,這一輪看似毫無懸念的戰事卻以反向無懸念結束,沈溪領兵就是這樣,從不跟人講道理,勝利總是會站在他一邊。

圖魯博羅特敗了,這結果開戰前他便能預料到,因為從一開始他就不認為這種衝擊有著堅固防禦工事的戰事會有什麽好結果,明軍火槍火炮的威力太大,就算是衝上去近距離肉搏,他們也沒有絲毫勝算。

圖魯博羅特沒有選擇留在戰場上死戰,盡管心裏非常不情願,但他還是果斷選擇了撤兵,等人馬撤回韃靼營地時,出擊的一萬人馬,回來連三分之一都不到。

且回來的人身上,多多少少都帶著點傷勢,如果沒受傷那說明這名士兵根本沒進入明朝火器射程內。

巴圖蒙克親自到校場迎接,當圖魯博羅特想下跪向達延汗請罪的時候,這位草原上的雄主卻沒有讓兒子跪下來,而是直接一把將他拉起,然後用力地擁抱他,拍拍兒子的後背什麽話都沒說。

倒是早一步回來的蘇蘇哈用諷刺的目光望著這一幕,似乎對圖魯博羅特的失敗感到可笑。

沒有人去打掃戰場,因為戰場是在一個他們靠近不得的地方,明軍不會容許他們把屍體運走,那些屍體會成為明軍的屏障,再想以騎兵衝擊明軍防線將會難上加難。

“升帳,議事!”

巴圖蒙克的命令下達,戰前沒有召開的汗部會議,要在這一輪戰事結束後召開。

圖魯博羅特作為敗軍之將,心中非常難過,不過比損兵折將更讓他覺得不可接受的是,他很可能麵對父親的指責,甚至威脅到他大汗繼承人的位置。

所有汗部高層都來到金帳,沒人在意明軍是否會反擊,巴圖蒙克隻是留下幾名百戶領兵在營寨外警戒,把主要將領都召集起來開會,帳篷內被眾多燭台照亮。

“大汗!”

會議還未開始,所有人均向巴圖蒙克行禮,語氣仍舊如之前一般尊重。

連續遭遇兩場失敗後,似乎達延部中人的心擰成了一股繩,對巴圖蒙克更加期待,這畢竟是北元一百多年來湧現出的最偉大的人物,也是最有機會率領草原各部族入主中原的中興之主。

巴圖蒙克轉過身來,一抬手:“今天沒有失敗,隻是我們付出比敵人更大的代價,把他們的陣地蠶食了一部分,再有一戰,我們便可以徹底將明軍攻滅!隻要沈溪戰死,明王朝便再無可能威脅草原,我們可以有數十年休養生息的時間!”

達延汗這番話,蘊含的信息量非常大,一來巴圖蒙克表明繼續決戰的信心,告訴在場之人不能輕言退縮。

當然在場之人沒誰願意就此放棄,他們更希望能在巴圖蒙克的帶領下取得勝利,至少解了心頭這股窩囊氣。

二來巴圖蒙克表明未來隻剩下一戰,也就是最後的決戰,這一戰把沈溪殺死,不會繼續進攻明朝,而是會撤兵休養生息,未來可能會統一草原各部,但絕對不會跟明朝開戰,未來幾十年都會在一種太平日子中渡過。

蘇蘇哈不解地問道:“大汗,我們除掉沈溪後,明朝就再也沒有人能夠阻擋我們的大軍,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完全可以繼續向南攻城拔寨,掠奪明朝的人口和牲畜,再往東進,甚至可以俘虜他們的皇帝,攻陷他們的都城!”

“國師說得對!”

在場很多人心中鬱悶難平,想到戰勝沈溪要付出巨大的代價,那就一定要繼續擴大戰果才行,沒人願意付出巨大的犧牲除掉沈溪,最後的選擇卻是撤兵,如此會感覺這一戰沒有任何意義,因為就算接下來的戰鬥他們一兵不折損而將沈溪所部全滅,他們也不認為這一戰自己賺到了。

現在汗部損失的兵馬,足足有七八千人,這還僅僅隻是兩戰的犧牲,後續要徹底鏟除沈溪的營地,可能損失會更大。

巴圖蒙克陰沉著臉:“難道本汗不想入主中原?若是第一戰鐵甲陣能得勝,或許還有希望,可我們一共才帶了多少人馬?現在折損便已經數千,攻破對麵營地,殺了沈溪,怕是再折損一倍人馬都不止!到那時候我們還有兵力繼續跟明軍交戰?明朝隻是出了一個沈溪,便讓草原健兒損失慘重,要知道就算我們殺掉沈溪,也沒法動搖明朝國本,我們還要麵對後續明朝兵馬輪番作戰!”

在場軍將臉色都不那麽好看,顯然都在為之前的巨大損失而感到懊惱無比。

在這些人看來,這場戰爭失敗的根本在於蘇蘇哈和圖魯博羅特臨場指揮不當,他們可不會把責任歸到達延汗身上。

當然,也沒人傻傻地跳出來質疑,畢竟圖魯博羅特和蘇蘇哈現在是整個達延部中地位僅次於達延汗的存在。

卻有一人不識好歹,站出來發表看法:“都是因為大哥,臨陣退縮,才會讓黃金家族的血脈蒙羞!”

說話這位赫然是三王子巴爾斯博羅特,也隻有他會如此衝動,居然在汗部會議時公然指責他的兄長,原因隻有一個,在場人中隻有他才有機會跟圖魯博羅特爭奪汗位,這番指責乃是情理中的事情,因為他希望父親怪罪兄長,最好是剝奪圖魯博羅特繼承人的權力,如此他才有上位的機會。

“閉嘴!”

圖魯博羅特沒有說話,倒是巴圖蒙克厲聲喝道。

巴爾斯博羅特用驚訝的目光望著父親,似乎很不理解,為何我取得勝利就要被你怪罪,而大哥領兵出現這麽大的傷亡,狼狽而歸,卻要為他說話?

巴圖蒙克道:“圖魯在這一戰中,身先士卒,難道你們沒有看到他臉上和身上的斑斑血跡?他為我草原各部撼動沈溪的鐵桶陣,付出很大……試問除了他外,有誰曾讓沈溪被迫放棄陣地,甚至可以殺傷那麽多沈溪所率人馬?”

沒有人能回答這個問題,其實很多人明白,圖魯博羅特並非沒有做錯事,隻是巴圖蒙克強行為兒子辯解罷了,到底圖魯博羅特是未來汗部的繼承人,沒有人願意讓自己的繼承者在人前丟臉,哪怕這個繼承者的確犯了錯。

巴圖蒙克繼續道:“這一戰中,我們應該看到,明軍陣地並非堅不可破,現在我們已經擊破他們第一道防線,第二道防線也已經七零八落,如果他們還想以第二道防線作為憑靠,那下一戰我們就可以輕易殺進去。”

聽到這裏,在場的人基本上聽懂了。

看起來圖魯博羅特失敗了,但今晚的進攻還是殺傷不少明朝人馬,同時也讓明朝第一道防線徹底失效,而第二道防線恐怕也難以支撐,如此一來,沈溪手裏能打的牌已經是越來越少。

就算圖魯博羅特沒有達到達延汗的要求攻破明軍營地,但似乎也並非是全無收獲。

巴爾斯博羅特不想跟父親過多糾纏兄長的功過問題,道:“請父親給我一個機會,下一戰,我會帶領我的幾千兵馬,把明軍營地徹底衝垮……我不相信明朝人的陣地是由鋼鐵鑄成!”

巴圖蒙克一時間沉默下來,旁人也都默不作聲,似乎在等達延汗給三兒子一個答複。

半晌後,巴圖蒙克才點頭:“我給你表現的機會,但你要記得,這一戰你絕對不能退縮,否則為父不會饒你!”

圖魯博羅特聞言一怔,同樣的話他記得父親曾對自己說過,那是在開戰前,不過不是巴圖蒙克親自所說,而是派人通知他的,圖魯博羅特也是因為這句話而到最後時刻才下令撤兵,否則的話他的人馬不會折損這麽多。

看了眼三弟,圖魯博羅特突然想到,巴爾斯博羅特不過跟他一樣,隻是巴圖蒙克手裏的棋子,在巴圖蒙克歸天前,所有人都得為其效命,至於他死後會把汗位傳給誰,沒人知道。

蘇蘇哈急切地問道:“大汗,下一戰何時開始?”

巴圖蒙克道:“在我們完全準備好後!現在明軍已站穩腳跟,不過很可惜他們的防線被大幅度壓縮,這會兒肯定顫顫巍巍怕得要死……兩日內我們便會發動猛攻,現在必須要防止榆林衛出兵援救沈溪,我們得派出人馬打援!圖魯,這個重任就交給你了!”

圖魯博羅特本來還在愣神中,突然聽到巴圖蒙克的話,這才回過神來。

當他知道自己被安排去打援的時候,心裏“咯噔”一下,暗忖:“難道父親對我還是徹底失望了?隻是時值汗部大會當著這麽多人的麵才沒有說?”

“是,父汗!”

圖魯博羅特的情緒明顯不高。

巴圖蒙克一擺手:“各部人馬回去準備,今晚好好休息,等醒來後便把昨日的事情全都忘記……距離勝利隻剩下一步,如果這一戰再失敗,那很可能我們連製霸草原的能力都會喪失……但我相信,明朝人已經沒有抵抗能力了!下一戰,要用沈溪的人頭來祭奠我們死去的勇士!”

“殺了沈溪!”

有人在喊,聲音似乎傳至巴圖蒙克身後。

隨即有人跟著一起喊:“殺了沈溪!”

突然間,金帳內又是群情激奮,每個人的目標都一致,便是要除掉沈溪來證明汗部在草原上不可撼動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