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時過去,炙日灼燒著一切,一陣風吹來,熱浪席卷,火燒火燎,讓人連呼吸都難受起來,城外嚴陣以待的大明官兵因中暑而被抬走的人不在少數。

一直到太陽西斜,隨著一片片雲朵飄來,天地慢慢變得暗淡下來,炎熱稍微消減些,到後來烏雲密布,竟然慢慢開始下雨。

雨勢越來越大,曠野中無處藏身的大明官兵在大雨中淋成了落湯雞,剛開始感覺通體舒泰,但久了卻又覺得透心涼。

城門樓二樓上的朱厚照已靠著椅背睡了一覺,等他醒來時,外麵的豪雨仍舊沒有停止的跡象。

“陛下,不如您早些回去休息?”張苑過去小心翼翼勸道。

朱厚照打了個哈欠,往四周掃了一眼,發現身邊熟悉的麵龐已不多,此前王守仁等人還守在皇帝身邊聽候命令,不過隨著時間推移,朱厚照鼾聲響起,短時間內沒有醒轉的跡象,於是紛紛均按捺不住下樓去了。

“外麵怎麽回事?竟然下起雨來了!對了,前線打勝仗了嗎?”

張苑回稟:“還沒有消息傳來……城外列陣的步兵正在等候中,這大雨沒有停歇的跡象,是否先把人調回來?”

朱厚照顯得很固執:“怎能輕易把步兵調回來?他們還要掩護騎兵行動,先撤退算怎麽回事……朕的安排不是你這樣的奴才可以隨便更改的,讓王卿家和胡卿家等人上來,朕有事問他們。”

張苑被朱厚照輕視,心裏很不自在,但還是恭敬領命,就在他準備退下去找王守仁和胡璉時,突然城外一陣兵荒馬亂,張苑湊到露台前往遠處看了看,因雨勢太大,能見度不高,完全不知發生了什麽。

“怎麽回事?”

朱厚照也聽到外麵傳來的聲響,整了整衣冠,然後拿著望遠鏡來到張苑身邊,向遠處看去。

雨霧朦朧,即便是用望遠鏡看城外的情況,也依然一片迷糊。

就在朱厚照抓耳撓腮時,胡璉和王守仁匆忙進入城樓,“噔噔噔”上到二樓,徑直到了朱厚照跟前。

王守仁行禮後道:“陛下,從前線傳來戰報,我軍騎兵跟韃靼騎兵在城北四十裏之地開戰,韃子先是從營地出兵迎擊,然後周邊不斷有韃子援軍殺來,我騎兵與韃子激戰,目前戰局處於膠著狀態。”

“當真?”朱厚照聽說後沒有絲毫擔心,反而眼睛圓睜,似乎眼前的戰報正是他一直期盼出現的境況。

張苑緊張地問道:“現在戰果如何?”

對張苑來說,怎麽打的不重要,隻關心最後的結果。

朱厚照手一伸,將張苑扒拉到身後去,再道:“既然戰局尚處於膠著狀態,那還等什麽?快把步兵調上去,這一戰不容有失!”

王守仁道:“陛下,我軍出擊的騎兵隻有五千,若韃靼傾盡全力跟我軍交戰,恐怕戰局於我軍不利。城外步兵長久在城外列陣,銳氣和精力都大幅下降,如今適逢大雨,若讓步兵再急行軍三十餘裏參戰,恐怕難以發揮本身戰力之十一。若我騎兵撤退,韃靼人趁機掩殺,猝不及防之下,步兵不知要死多少!”

朱厚照皺眉:“你這話什麽意思?就不管了?”

胡璉道:“目前我騎兵與步兵脫節嚴重,步兵要趕到戰場,起碼得一個時辰,屆時前方戰局已定……以之前情報看,韃靼派出迎戰的騎兵數量,跟我軍大致相當,再加上從邊塞各地逐步回撤的韃靼兵馬,要不了多久數量就可能在我軍一倍以上。”

朱厚照暴跳如雷:“什麽?韃子數量比咱們多一倍?不是說朝廷的軍隊數量上不落下風嗎,怎麽會出現這種情況?”

王守仁提醒道:“陛下,兵馬數量包括了步兵和騎兵,此番追擊韃靼人的騎兵本來就隻有五千之數。”

經王守仁提醒,朱厚照猛然記起,其實此番出兵數量並不多,計劃中的五萬更是以步兵為主,機動性遠不及騎兵,韃靼回撤,步兵不能深入,隻能派騎兵追擊,結果前後脫節,無法形成呼應,終於釀成當前不利的局麵。

當然朱厚照不會承認眼前一切都是他調度無方造成的,當即道:“既然步兵無法發揮作用,外麵雨又這麽大,幹脆撤回城來,同時也避免堵塞騎兵回撤之路!”

張苑詫異地問道:“陛下,大明騎兵還未跟韃子分出勝負,調步兵回來作何?留人馬在外,至少能壯壯聲勢,讓韃子不敢輕易靠近!”

在張苑看來,韃靼人隻有一萬左右,明軍數倍於敵,就算騎兵對壘吃虧,但隻要和步兵匯合,結成軍陣對敵,明軍依然可以占據上風。

所以他想把步兵留在城外,如此就算騎兵吃了敗仗,最後也可以“反敗為勝”。

朱厚照氣惱地道:“不懂就別瞎說,現在城外帶兵的人又不是沈先生,他們能正麵抗擊韃子鐵騎衝擊?胡卿家已說了,韃子援兵不斷,我騎兵會逐步處在不利位置,由於傳遞消息有一定延滯,說不一定此刻前方已敗戰。朝廷兵馬正在集結中,這次不過隻是試探性出擊,何必非把老底賠掉?”

張苑很著急,心想:“陛下這是怎麽了?之前他可不是這意思,怎麽現在率先打起了退堂鼓?”

胡璉領命:“微臣這就去安排撤兵事宜!”

朱厚照重重點頭,胡璉隨即下城樓而去,如此一來城內城外再次熱鬧起來。

城門重新打開後,城外列陣的步兵分批回撤,也就在同時,前線更多的消息傳來,每條消息都對大明不利。

朱厚照聽到後一陣頭疼,問道:“怎麽回事?韃子為何援兵源源不斷?大明騎兵與韃子交手不到一刻鍾,就全線崩潰,這也太不經打了吧!”

張苑把聽來的消息告知:“陛下,聽斥候回報,韃子領兵的是他們汗部的三王子,此人驍勇善戰,咱們的人馬剛開始還能與韃子打個有來有往,結果他突然領兵出現,從中間位置把我騎兵分成前後兩段,相互間難以呼應,很快便全線崩潰……這會潰兵兒正在往張家口堡撤退。”

朱厚照緊張地問道:“城外步兵都回城了嗎?”

王守仁回道:“正有序撤退!”

“趕緊撤!”

朱厚照催促道,“既然前線吃了敗仗,鞏固城防才是正理,決不能讓張家口堡有任何危機……朕還在這裏呢!”

突然間,朱厚照緊張起來,當知道對方帶兵的是什麽汗部王子,再加上韃靼人來勢洶洶,城外人馬未及撤回城內,而城內兵馬不多,朱厚照當然怕城塞有失,他這個皇帝被韃靼人俘虜,步他祖宗的後塵。

就在朱厚照心慌意亂,手足無措時,王守仁則鎮定自若,行事有條不紊,無論誰上來請命,王守仁都能適當做出調派,根本不需要請示皇帝。

朱厚照這會兒也似乎對自己的指揮能力信心不足,放權讓王守仁調遣三軍。

“陛下,遠處有騎兵往這邊來了。”

小擰子拿著朱厚照的望遠鏡在露台邊緣看遠處的情況,察覺到異狀後,緊忙朝內喊道。

朱厚照疾步衝了過去,一把將望遠鏡奪到手中,望著遠處半晌,倒吸了口涼氣:“騎兵還真退回來了,看架勢好像是敗了……趕緊讓城門洞裏的步兵進城,然後讓開位置,讓騎兵先回城!”

王守仁道:“陛下不必擔心,城頭有佛郎機炮嚴陣以待,韃靼人不敢隨便接近城池。”

張苑埋怨道:“王大人,你可真會說風涼話,火器在下雨天能隨便用嗎?就算點燃引線怕也會被水澆滅吧?”

“對,對!”

朱厚照被張苑提醒,忽然記起什麽,“先期回來的騎兵,能進城就進城,後麵逃回來的就別管了,務必把城門守好,張家口堡不容有失!”

在這種城塞隨時可能會出現危險的關頭,朱厚照已顧不上那些騎兵的死活,更在意自身安危,他怕韃靼人殺進城來讓自己做俘虜或者當個冤死鬼,寧可犧牲那些出擊後徒勞無功的騎兵。

王守仁道:“陛下,不可,以如今回撤之勢看,騎兵隊形並不散亂,顯然是撤到中途重新排過陣型,尚有一戰之力!兵馬完全有機會悉數退回城內,避免產生更大折損。”

張苑嗬斥道:“王大人,到底是那些士兵的生命重要,還是陛下安危重要?”

這種關鍵時刻,張苑也怕得要死,之前還是一副雄心壯誌要打勝仗,但突然韃靼人殺來,朱厚照和張苑便以自身的利益為最先考量,再也股不得其他。

好在此時朱厚照多少保持理智,走到露台前,再次拿望遠鏡向遠處看了看:“對,騎兵回撤還算整齊,趕緊讓步兵進城,城外有護城河,實在不行的話,就拿火炮轟他娘的……王卿家,下雨時火炮能用嗎?”

王守仁顯得很確定:“可以!火炮大多安置在角樓內,不懼風雨!”

朱厚照鬆了口氣,臉上露出久違的笑容,道:“這就好,這就好,能用火炮還怕個鳥啊?讓人把火炮架起來,看到那些韃子衝過來就開炮……朕倒要瞧瞧他們是否敢攻城!”

隨著城外甕城內士兵擠成一團,終於出現踩踏的狀況,後續騎兵抵達城下,急於逃命也開始擠開步兵往甕城衝,誰都知道隻有回城才能保住一條命,一旦城門關閉,就要留下來跟韃子死戰。

後續人馬數量眾多,大多都是驚弓之鳥,一看就沒了之前出征時的英姿,而後續韃靼人的追兵也終於殺來。

“陛下,韃子來了,韃子來了!”張苑非常緊張,指著遠處四五裏外的韃靼騎兵蹦起來。

朱厚照緊張地道:“王卿家,讓火炮準備好,若是韃子敢接近,就放炮!如果實在不行,先把城門關閉!”

到了最後關頭,朱厚照又猶豫了,他不能確定韃靼人是否會趁著明軍蜂擁進城時跟隨在後發起攻城,所以給王守仁下達一個酌情考量的旨意,要是不能確保城防安全,便關閉城門,犧牲那些尚未進城的官兵。

王守仁顯得很自信:“陛下請放心,韃靼人絕對不敢靠近城池,微臣這就前往炮兵陣地做準備!”

朱厚照本不想讓王守仁這樣知兵的人離開,不過眼下他已無更好的選擇,畢竟胡璉已先一步去城下協調人馬進城。

“王卿家,現在全靠你了!”

到了此等危急時刻,朱厚照才想起到底誰有本事,用一種信任的目光凝視王守仁,目送其離開。

張苑嘴上嘟噥:“這王伯安,愈發沒個規矩,在陛下麵前也敢轉身就走,看咱家回頭不參他一本!”

在胡璉和王守仁協調下,大明兵馬悉數撤回張家口堡,即便在中間因為擁擠和踩踏死傷不少,但至少未釀成城塞失守的惡果。

韃靼兩次試圖派兵攻打城塞,尾隨大明撤退兵馬進城,都被城頭的明軍火炮壓製,最後雨勢漸歇,明軍龍騎兵甚至發起反擊,斃敵百騎……乃是在胡璉策劃下完成,此戰唯一的戰果也是由胡璉調度人馬取得。

眼看著明朝人馬全都進城,城門關閉,韃靼人自覺撤出城塞十裏外駐紮,這次戰事算是告一段落。

明軍先是大敗,最後關頭取得一點小戰果,最終依然是個慘敗。

朱厚照在一種緊張和不安的情緒中回到守備衙門,隨即這次戰事的相關人員便趕到這裏來“請罪”,其中包括胡璉和王守仁,同時還有諸多領軍出征的軍中將領,其中罪過最大的理所當然是被朱厚照強迫趕去領兵的宣府總兵白玉。

因為朱厚照受到驚嚇,加之早晨和中午都沒吃飯,到後院便躺下了,以至於那些來請罪的人隻能在正院內跪成一排。

張苑心中也有些惴惴不安,不過他還算淡定,在他看來,這次戰事他沒有過多出麵,最多隻是在朱厚照耳邊吹了一些風,主要責任不在他身上,這也是值得慶幸的地方。

張苑心道:“還好這次沒主動承攬指揮人馬重責……話又說回來,就算我要指揮三軍陛下也不會同意,現在出了問題怎麽都賴不到我頭上。這樣最好,有功勞我可以拿大頭,出了過錯我則可以躲到一邊。”

過了許久,小擰子從後院出來,臉色間異常沮喪:“諸位大人,陛下說頭疼欲裂,要先休息一下,諸位先請回吧……等明日陛下會過問軍情。”

王守仁道:“擰公公,請跟陛下請旨,如今韃靼人馬駐紮城外,且防備空虛,乃是出兵襲擊良機。”

小擰子沒說什麽,張苑已指責道:“王大人,你是瘋了嗎?還是說你覺得之前的失敗還不夠?此番正是王大人主張出兵,結果卻出了狀況,你是想將功補過?就怕你夜襲韃子營地不會取得功勞,反而會葬送更多大明將士!”

王守仁瞪了張苑一眼,目光中滿是氣憤。

小擰子說和:“兩位莫要爭吵,陛下今日的確無心過問軍情,至於王大人所說,陛下不會恩準,請回吧!”

到這會兒,除了王守仁和胡璉還會考慮戰局整體得失,其他人都想明哲保身,沒人願意再出兵。

張苑隨即便跟小擰子往裏去,想要跟朱厚照吹吹風,把自己撇開。

小擰子伸手阻攔:“張公公請留步,陛下明言,今日參與戰事之人,一律不得覲見,若誰敢違背,以軍法處置……請張公公不要讓小的為難。”

張苑一怔,隨即意識到,朱厚照連他一起給猜忌上了。

張苑惱火地一甩袖,隨王守仁等人一道出了守備衙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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