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擰子走後,蘇通和鄭謙了無困意,兩人不是感覺有多榮幸,而是有一種大禍臨頭的惶恐不安。

蘇通道:“鄭老弟,你看這事兒……不太好辦啊,咱們多年寒窗苦讀,就是為了一朝求得功名,但現在功名到手,誰敢消受?咱們……要不請辭歸鄉,從此以後當一個田野鄉間的散人?”

鄭謙皺眉道:“蘇兄為何如此頹喪?也不看看這都什麽時候了,就算我們想逃避,能逃避得了嗎?再者說了,你確定那位真的是當今天子?或許是你我消息閉塞,獲得的訊息是有人精心掩飾過才讓我們看到的,自己嚇自己罷了。”

“嗬嗬。”

蘇通搖頭苦笑,“除了當今天子,還能有誰?”

鄭謙自身都帶著幾分不自信,卻還要努力勸服蘇通,道:“或許是分封在外地的藩王,到京師來朝賀,隻是暫居豹房;又或者是陛下跟前哪位大人呢?剛才那位,未必是什麽太監,隻是你我多心,他們年歲不大,或許是童音未改吧!再者,沈大人怎會把陛下介紹給你我認識?這不是明擺著要讓我等犯下大不敬之罪?”

蘇通整個人很迷茫,道:“怎麽想都想不通,好端端的,遲公子就變成當今聖上了?現在也沒說一定是……但……許多情況解釋不清楚。”

“不需要解釋。”

鄭謙在這個問題上顯得更為果斷一些,“蘇兄,你比我先考中舉人,以前什麽事我都聽你的,但此番你卻要聽我一回,咱就不能說自己知道了什麽……沈大人沒告之我等遲公子的真實身份,他自個兒也沒說自己是誰,你我妄加猜測純屬庸人自擾,你我不妨將他當作遲公子,以後該如何交往便如何交往……這上林苑監的差事,足夠你我賺個盆滿缽滿,難道不是好事?”

明朝上林苑監,永樂五年始置,設良牧、蕃育、嘉蔬、林衡、川衡、冰鑒及典察左右前後十署。至洪熙元年,並為蕃育、嘉蔬二署。宣德十年,終定為良牧、蕃育、林衡、嘉蔬四署。其中良牧署牧養牛羊豬,蕃育署飼育鵝鴨雞,林衡署種植果樹花木,嘉蔬署蒔藝瓜菜。

苑地在京城附近,東至白河,西至西山,南至武清,北至居庸關,西南至渾河,衙署則不定所,為內廷衙門之一。

說白了上林苑監就是為皇宮供給生活物資的單位,跟內廷二十四監有著對應關係,上林苑監曆代監丞基本上都是關係戶,要麽是哪個大太監的幹兒子,要麽是皇帝的親信,因為這衙門油水實在太過豐厚,每年得到的孝敬不在少數,手頭資源很多,屬於那種高官厚祿也換不到的大肥差。

蘇通道:“咱們去上林苑監上任,難道事前不跟沈大人打一聲招呼?”

鄭謙聳聳肩道:“問題是現在沈大人在何處都不知道,咱們去哪裏打招呼?有事的話,可以到任後再說,反正明日一早咱們還要去等候放榜,不用著急上任的事情……”

“這……簡直就跟做夢一樣。”

蘇通心裏亂糟糟的,也不知該喜歡還是憂愁。

鄭謙道:“你我不必糾結太多,總歸這是咱們的大造化,誰讓咱們結識了貴人呢……這絕對是沈大人對你我的栽培,或許是沈大人早就看出這位貴人的脾性跟你我相近,有意安排我們接觸呢?”

蘇通眼前一亮,立即明白鄭謙的意思,隨即重重點頭,不再爭辯什麽。

稍後二人便各自回房休息。

……

……

一夜無話,次日一大清早,朱厚照便睡醒。

朱厚照心情很好,畢竟接連許多天他都是晚上睡覺,沒有爆肝熬夜,再加上不再服用重金屬超標的丹藥,身體感到一陣神清氣爽。

最重要的還是心情好。

“外麵天氣真不錯,今兒是會試放榜的日子吧?如果可以的話,朕想出去走走。”朱厚照興致很高,梳洗的時候,對旁邊的小擰子說道。

小擰子笑著逢迎:“難得陛下有如此好心情,看來陛下這些日子結交到摯友,所以才會這麽開懷。”

“那是,也不看看朕結交的都是什麽人,全都是舉人,學問和談吐俱都不凡,很對朕的路子。”

朱厚照眉飛色舞,隨即想起什麽,轉頭問道,“哦對了,昨日讓你去安排他二人差事,可已安排妥當?”

小擰子道:“全按照陛下吩咐,安排的是上林苑監左監丞和右監丞的職務,從此以後上林苑監的差事都歸他二人管轄。”

朱厚照琢磨道:“上林苑監?朕依稀記得,是負責給宮裏提供蔬菜和肉食的地方吧?那豈不是讓他們去看農場?這差事可辛苦得緊。”

小擰子趕緊解釋:“不辛苦,不辛苦,事情都是下麵的莊戶人家和屬吏、差役在做,他們隻管留在京城陪陛下飲酒作樂即可,而且這差事……呃……”

說到一半,小擰子欲言又止。

“說!”

朱厚照正聽得過癮,見小擰子卡住了,不由生氣地喝斥。

小擰子這才道:“這差事背後有一些見不得人的勾當,好像每一年……都有銀子孝敬給宮裏人。”

朱厚照氣惱地道:“什麽意思,下麵有人為非作歹麽?究竟有多少銀子?最終又給了誰?”

小擰子低下頭,囁嚅地道:“奴婢不敢說。”

“你不說朕也知道,以前是給劉瑾,現在是送張苑,是嗎?”朱厚照黑著臉問道。

小擰子當即跪下來,好似在認錯,但心裏卻偷著樂。

朱厚照一擺手:“事情跟你無關,你把事情揭破倒是大功一件,朕不會怪你……隻要這差事不辛苦便可,就算有一點額外收入,隻要不太過分,朕就不會追究,畢竟他二人以後當官,如果手頭沒銀子,靠什麽來跟朕交往?”

小擰子本來想借機攻擊張苑,未料朱厚照對下麵人的貪汙腐敗如此寬容,讓他的謀劃落空。

不過他本來就沒指望什麽,隻是一種耳濡目染式的告狀,要的是長期效果,就好像當初對付劉瑾的策略一樣,在朱厚照心目中慢慢種下“張苑貪腐”的種子,然後生根發芽,逐步加大不良印象。

朱厚照琢磨一下,道:“朕今天不去看放榜了,你派人通知蘇公子和鄭公子,讓他們準備一下,說稍後朕會登門拜訪……你記得送些禮物過去,說是朕的回禮。”

小擰子道:“回陛下,奴婢昨夜去過,把消息告知兩位公子,估摸這會兒他們已經去看放榜,未必在家,要去的話隻能晚上了。”

朱厚照點頭道:“那行吧,他們的事情朕就交給你處置了,朕隻管今夜去他們府上把酒言歡……唉,又是漫漫一天,這外麵太陽老高,不做點兒什麽總覺得浪費這大好春光,總不能老讓朕悶在豹房吧?對了,去找一些火器來,朕準備練練槍法!”

……

……

小擰子很快安排妥當,豹房一處空曠的院落成為了靶場。朱厚照先練習一下火槍射擊技術,發現威力的確要比弓箭大許多。

陪同一起練槍的,除了侍衛外,還有工部派來的匠師,主要是怕發生火藥炸膛的情況,每次裝彈後都會反複檢查,以確保無恙。

雖然在沈溪改進下,火槍密閉性好了很多,不過偶爾還是會發生炸膛的情況,造成誤傷。

打了幾槍不得要領,朱厚照就讓匠師為他演示。

“砰砰砰——”

接連幾槍下來,作為標靶的幾頭山羊被打成篩子,朱厚照看了很滿意。

“這些是新式火器,還是舊款?不是說兵部沈尚書剛改進一批,就是這種嗎?”朱厚照無意中問道。

工部官員先把情況轉告小擰子,再由小擰子講給朱厚照聽。

小擰子稟報道:“陛下,這些都是以前所用的佛郎機銃的改進版,跟後來沈大人監督製造的槍支不太一樣,至於新式步槍,現在連工部都沒有存貨,沈大人擔心泄露機密,管控得異常嚴格。”

朱厚照聽到這話不由皺眉,連他這個皇帝都沒資格接觸新槍,心裏覺得很憋屈……感情自己用的是即將被淘汰的舊槍?

朱厚照問道:“那兵部呢?兵部庫房裏也沒有存貨?”

小擰子想了下,搖搖頭道:“沈大人應該是全拿去練兵了,現在各兵器作坊還在抓緊時間製造,至於是否能提過來給陛下觀賞,不好說。”

朱厚照有些不耐煩了,揮揮手道:“那算了,朕不想再看,真讓人掃興!”

突然間,朱厚照從之前的歡欣到生悶氣,臉色快速轉變讓小擰子看出一些苗頭,現在已經不是沈溪在防備技術泄露還是防備皇帝的問題,隻要朱厚照感到不快,那無論沈溪做什麽都是錯的,小擰子深感伴君如伴虎之可怕。

小擰子心想:“這還是素來被陛下寵信的沈大人,如果換作是我,怕是要被陛下拉下去打板子吧?”

見那些侍衛和匠師還在,而朱厚照已往內院去了,小擰子一擺手:“都退下吧,這裏沒你們的事情了。”

說完,小擰子一路小跑跟上朱厚照的步伐,見朱厚照黑著臉,他不敢多言。

之後朱厚照意興闌珊,吃過午飯便上榻睡午覺,等醒來後心情終於好轉了些,小擰子上去幫朱厚照梳洗,朱厚照白了他一眼:“那麽多宮女太監,朕要你照顧嗎?出宮的事情準備得如何了?”

小擰子道:“陛下要出豹房?”

朱厚照扁扁嘴:“當然要出去,蘇公子和鄭公子今日去看放榜,朕也很想知道他們是否高中,若他們能上榜,朕會替他們感到高興,可以對他們委以更高的官職,讓他們安心為朕效命。”

小擰子心裏非常為難,卻點頭道:“奴婢這就去安排,不過是否還要準備別的東西?”

朱厚照想了下,道:“再去教坊司找十個女人來,最好是才藝俱佳,從豹房或者宮裏找也行,但要那種不認識朕的,天黑時隨朕的車駕一起去見蘇公子和鄭公子!”

小擰子心想:“到哪兒去找那麽多不認識陛下您還姿色不凡的女人?若是有,之前也早就被陛下您所見……”

……

……

天黑後,朱厚照仍舊按照之前幾天的做法,天黑時出豹房。

這次他帶上了一個人,便是花妃。

之前他想帶麗妃去赴宴,但麗妃有第一次的經驗後就變得異常謹慎,再獲邀時以生病為由直接拒絕朱厚照,這也是朱厚照在二月十八那天見沈溪時生氣的主要原因。

麗妃為防止自己所生子嗣“血統不正”,盡量避免跟朱厚照出豹房應對這些應酬。

這幾天朱厚照有意將麗妃冷落,花妃重新被朱厚照寵信,這次甚至帶著花妃一起出豹房去見鄭謙和蘇通。

除此之外,朱厚照還讓小擰子從教坊司找來十多名歌姬和舞姬,若不是有人幫忙,小擰子根本找不到這麽多女人,即便如此,小擰子依然惴惴不安,因為這些女子根本算不上才藝俱佳,壓根兒就是一群庸脂俗粉。

不過也有一點好處,那就是朱厚照對十五六歲的少女並不感興趣,以至於教坊司內二十到三十歲年齡段的女子相對較多,好歹能找一些回來,唯一可慮的是教坊司這年齡段的女人時常會被變賣,或者被什麽權貴接走,導致可選擇麵越來越窄。

朱厚照到蘇府門口時,蘇通和鄭謙已站在台階前等候。

朱厚照下了馬車,借助燈籠的微光,看清楚蘇通和鄭謙的臉色,見他們一臉愁容,心下一動,笑著招呼:“兩位跟本公子客氣什麽?不是說好不用出來迎接麽?走,進去喝酒。”

蘇通看了鄭謙一眼,這才回道:“遲公子,咱們……還要喝酒嗎?”

朱厚照皺眉不已:“怎麽了?兩位到底高中沒有啊?看你們臉色不太好啊。”

蘇通慚愧地道:“才學不如,還是……沒上榜。”

本來蘇通和鄭謙一心關注會試成績,但現在他們更在意的是眼前這位到底是不是當今天子朱厚照,這會兒他們臉色不佳不是因為會試沒中,因為他們心裏早就落榜的心理準備……以他們這些年光顧著吃喝玩樂少有做學問的心態,想中進士難比登天。

來京師前,兩人就已經商量好,這次會試努力衝一把,過了自然大佳,不中的話以後就不再辛苦考學,幹脆應個差事,就算當個八九品小官,總比做光有銀子但無權無勢的落魄世家子弟好。

朱厚照道:“原來如此,那實在可惜了,不過我之前不是安排人跟你們說了麽?直接去上林苑監做監丞,大概是七品官吧,跟知縣同一品階!不算辱沒你們吧?”

朱厚照笑容燦爛,一副不虧待你們的模樣,但在蘇通和鄭謙看來,這笑容背後實在是有些天真。

地方的七品官跟京官的七品官是一回事嗎?天差地別好不!

其實就算高中二甲進士,也沒資格直接放到上林苑監丞的位置上,就算進士補這官缺也要等觀政結束表現優異才有細微的機會,而蘇通和鄭謙二人連會試都沒過,官已經做得比進士還要大。

二人到現在終於能夠肯定,事情必然跟皇帝脫不了幹係,不然旁人哪裏有這麽大的權力安排七品官?但二人仍舊不肯完全確定,因為那隻會讓自己更加拘束。

他們隻能在心裏默求,希望這位不是帝王,隻是哪位藩王或者公侯的子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