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遷問明工商稅改革的前因後果,隨即又問了下沈溪對閹黨案的最終處理情況。

由始至終,謝遷都沒有過問兵部事務,似乎對於沈溪掌軍並無異議。得知很多列在閹黨名錄中的官員被留下,甚至破格提拔後,謝遷臉上滿是不悅:

“……朝中那麽多能臣,為何要任用一些腰杆挺不直的人?這些人今日追隨劉瑾,明日指不定會屈服於誰……”

說話時,謝遷特意看了沈溪一眼,好似在說,你小子不會是想讓這些人投靠你吧?

沈溪就算看明白謝遷的意思,也裝作不知,道:“在目前的情況下,朝廷需要平穩過渡,那些真正為非作歹的閹黨官員,或革職,或降官,都受到該有的懲罰……謝閣老實在不必太過苛責。”

謝遷一擺手,不想再提這事,“既然陛下已作決定,老夫不再多言……之前陛下能同意老夫奏請的人事任免名單,多虧你在陛下麵前說話。”

沈溪心道:“你這到底是在感謝我,還是數落我?為何感激的話,從你謝老兒口中說出來,總感覺不對味呢?”

沈溪道:“那是陛下禦批,跟我沒多大關係。”

“滿朝上下,能麵聖的有幾人?你既然時常見到陛下,就該多加勸諫,請陛下多讀讀太祖遺訓,最好複開經筵日講,而不是把翰林院、詹事府當作擺設……陛下若能勤勉尚學,就算胡鬧些,終歸還是明君聖主。”謝遷道。

沈溪搖頭苦笑,他本想說,這種勸諫的話說了有何用?有些話已屬老生常談,皇帝何時曾納過諫?

謝遷又道:“老夫年老體邁,在朝中怕留不了幾年,之前老夫讓梁儲從江南回來,這件事陛下也是同意的,為何現在沒了下文?”

沈溪好奇地問道:“朝中尚未有誥敕出來?”

“你若能見到陛下,問問是怎麽回事。”

謝遷道,“老夫還有一事不明,按照陛下的意思,明明安排你當吏部尚書,為何最後會是何世光撿了便宜?他從兵部侍郎到吏部尚書,何止是連升三級?是你舉薦的他?”

沈溪搖頭:“不知。”

謝遷冷笑一聲:“你知道也好,不知也罷,少在老夫麵前裝糊塗,陛下對你態度如何,老夫知曉,下次不需要借助裝病來躲避……有事你盡管來找老夫,隻要你沒走上邪路,就算跟老夫吵破天,必要時老夫也會在朝堂上替你說話!”

沈溪腹誹不已:“怎麽支持的話從你嘴中說出來就變了味道?你這麽說無非是要彰顯你謝於喬心胸寬闊,宰相肚裏能撐船。但其實你謝老兒根本就是個小肚雞腸的老頑固……唉,該說些什麽才好呢?”

可是表麵上沈溪還得感激謝遷鼎力支持,站起身來恭敬行禮:“多謝謝閣老寬宏大量。”

謝遷抬手一比劃,等沈溪坐下,他才問道:“還沒吃晚飯吧?老夫已讓廚房準備了粗茶淡飯,留下來用過再走也不遲。”

“嗯。”

沈溪點了點頭,他知道許多天沒見,謝遷肚子裏憋的話實在太多,不說個痛快誓不罷休。

……

……

沈溪沒打算跟謝遷通宵暢談。

到了二更天,沈溪便以牽掛家人為由,告辭出了小院。

跟謝遷交談,雖處處都能感受到謝遷的頑固不開化,但同時也能感受到對方發自內心的關懷和支持。

說白了,謝遷還是希望沈溪站出來挑大梁的,畢竟外人一說到沈溪,都會誇讚謝遷當初慧眼識珠,把沈溪從翰林院破格提拔起來。

因為已是夜深,沈溪沒有回家,而是去了惠娘處,他想看看隨安和東喜的情況。

沈溪到了地方,惠娘和李衿正在後宅說話,聽到下人稟報,趕忙出來迎接。

沈溪環首四顧,沒有看到隨安和東喜的身影。

惠娘和李衿行過禮,便迎沈溪進了正堂。

落座後,惠娘道:“妾身安排隨安和東喜住進了條件很好的東廂房,那屋子裏有地龍,大冬天也很暖和……妾身讓她們住在一起,彼此有個照應……之前剛看過隨安身上的傷口,真可謂遍體鱗傷,觸目驚心啊……唉!”

說話間,惠娘抹起了眼淚。

李衿看了沈溪一眼,又看看惠娘,不理解為何二人會對一個沒來由的小丫頭那麽關心。

沈溪問道:“你把事情跟衿兒說了嗎?”

“老爺沒說,妾身怎敢胡言亂語?”惠娘擦了擦眼淚道。

沈溪看著一臉好奇的李衿,搖搖頭,大概把情況解釋了一下,李衿是聰明人,她也曾進過刑部大牢,大概猜想到當初惠娘是怎麽被偷梁換柱逃出生天的。

李衿道:“老爺,妾身有一事不明,既然朝廷最後已赦免姐姐的罪行,那為何現在不讓姐姐恢複正身呢?”

“衿兒!”

惠娘頓時板起臉來,一旦李衿說話不合適,她就會用這種方式提醒李衿。

沈溪無奈地回答:“你當我不想麽?但有些事,根本不是一個是否有罪能解釋清楚的,甚至人情世故方麵……唉,這件事不說也罷!”

惠娘紅著眼睛道:“當初妾身從牢房出來,或許就是個錯誤……如果那把火燒死的是我該有多好啊。”

“你在胡說些什麽?”

沈溪皺眉,猜想惠娘是否是從隨安那裏得知什麽情況。

惠娘看著沈溪:“老爺,請恕妾身冒昧,有件事妾身一直想問……當時雖然隨安母親病重,咳嗽不停,但並未過世,當日……為何如此湊巧……”

李衿聞聽候眼睛瞪得大大的,顯得很吃驚,隨即想起什麽,緘口不言。

沈溪推卸責任:“這件事從頭到尾都是刑部的人辦理,一應事宜要問當事人才知曉,具體情況我也雲裏霧裏。”

“老爺是不知,還是不肯說?”

惠娘一旦執拗起來,九頭牛都拉不回來,之前她還在喝斥李衿說話不當,現在居然逼問起沈溪來。

沈溪看著惠娘蓄滿淚水的眼睛,厲色喝道:“惠娘,我想你應該明白,這件事無論如何,已是無法改變的事實,今日你我能找到隨安已經是天大的機緣,那小丫頭經曆幾年苦難沒被這世道折磨死,或許就是等有朝一日能過上安定富足的生活……無論當初是否存在冤屈,都跟你無關,老天爺就算要懲罰,也隻會歸罪於我,而不是你孫惠娘!”

沈溪真的發怒了,說的話很不中聽。

主要是沈溪不想讓惠娘對當初的事情耿耿於懷,說完這番話,等於是變相承認當初隨安的母親是被活活燒死的。

惠娘臉色鐵青,最後她倔強地站起來,向沈溪深施一禮:“妾身錯了,現在想去看看隨安……暫時告退。”

因為隨安和東喜的到來,惠娘的生活必將跟以前有所不同。沈溪知道惠娘性子倔,當她認準一件事後,就會執著地去做。

這次她認準的事情,就是她負罪害死一個人,所以她要贖罪。

而她唯一能贖罪的方式,是對隨安好一點,讓小丫頭生活得無憂無慮,健健康康成長。

麵對這樣一個執拗的女人,沈溪沒有半點辦法,他不願意用一些強硬手段逼迫惠娘屈服,更想用真情實感打動對方,但奈何這一切放在惠娘身上,似乎並不管用。

之後幾天沈溪都沒來惠娘處,對於這件事他選擇暫時放下。在此期間,他一直忙著軍事學堂複課和工商稅改革的事情,至於朱厚照承諾的朝議,不知何時才會到來。

沈溪心知肚明,朱厚照手頭有了充裕的銀子,對於收不收工商稅沒那麽看重,想讓朱厚照動心思,隻有等他坐吃山空手頭開始拮據的時候,但劉瑾跌到正德吃飽,短時間內沒那可能。

工商稅改革尚沒推行,朝野已有風聞。

最初是戶部的人在說,隨即整個朝廷的人都知曉了,隨後朝廷將在北直隸進行工商稅改革試點的消息在京師瘋傳。

涉及賦稅,再小的事情也會引發軒然大波,一時間京師周邊商賈風聲鶴唳。

商人可不想拿自己的身家性命作賭注,在不明真相的情況下,他們寧可到別處做買賣,等一切塵埃落定看看對自己是否有利,才決定行止。

沈溪沒時間深入民間進行調查,隻能讓雲柳搜集這方麵的情報,很快便發現情況不太妙。

“……大人,很多商賈趁著大運河封凍前南下,借口是到江南進貨,不過看來這些人短期內不會再回京師……”

雲柳調查的情況表明,京師商賈已做出應對,至於官府那邊則基本沒有反應,因為地方官員不覺得朝廷的政策變化會讓他們利益受損。

地位越低下的人,對於朝廷的改革才會越懼怕。

沈溪若有所思:“看來必須早些把工商稅改革之事定下,如果繼續這麽任由謠言傳播,怕是京師周邊物價會瘋狂上漲,到時候百姓買不到過冬物資,會釀成大禍。”

雲柳請示:“大人,是否要派人平息謠言?”

沈溪搖頭:“這麽做沒有任何意義,隻會助漲謠言傳播……這兩天我會找機會麵聖,請陛下趕緊把工商稅改革之事定下。”

……

……

沈溪忙得腳不沾地,朱厚照卻在豹房逍遙快活。

錢寧回到京城,對朱厚照來說簡直是天大的福音,因為錢寧在經曆人生大起大落後,更懂得如何討好皇帝。

“……錢寧,你這次找來的女人,質量遠不及之前那批,不過你找來的兩個戲班子倒挺有意思,讓他們留在豹房專門為朕演出,等什麽時候朕看膩了,再送他們離開……”

錢寧不但幫朱厚照找女人,還順帶在民間找那些新奇有趣的玩意兒,總之朱厚照的需求就是他的使命,不敢有任何疏忽大意。

聽到朱厚照的吩咐,錢寧心中暗自叫苦,“戲班子都是臨時請來的,麵聖前他們以為隻是來演堂會,這下可好了,人就這麽被留下來,要是演不好觸怒陛下,恐怕就是發配充軍甚至送到宮裏當太監的命!”

“怎麽,不行嗎?”朱厚照板起臉問道。

錢寧趕緊回道:“陛下既然已做決斷,自無不可,若陛下覺得還不過癮,小人再到南邊給您找幾個戲班子……聽說南戲人才輩出,新增許多門派,那些戲班子不斷推陳出新,編排許多新戲好戲。”

“好,好,你盡管去找,朕重重有賞。”朱厚照眉飛色舞地道。

錢寧站在那兒唯唯諾諾,心裏卻一片沮喪,要滿足朱厚照幾乎無邊無際的**,對他這樣一個本身沒有太大權勢的人來說,並非什麽易事。

朱厚照道:“錢寧,你最近可有繼續在京師周邊幫朕找女人?”

“正在找。”

錢寧道,“一些大戶人家的女子,不太……好處理……若是陛下能賜予小人權力,讓小人可以便宜行事,或許能把絕色佳人給您帶來,不然……就隻能碰運氣了。”

朱厚照眯著眼問道:“你的意思是,打著朕的旗號強搶民女?”

錢寧趕緊解釋:“小人絕無此意……隻是,陛下要找的女子,不是有錢就能買到的,還得多種手段進行配合才能成事……小人一心一意幫陛下做事,並未有為自己爭權奪利的意思……”

朱厚照道:“那……行吧,朕賜你個令牌,你可自由出入豹房和皇宮,如果有事的話你也能隨時見朕……朕再讓人跟順天府那邊打招呼,不管你惹了什麽麻煩,一律不過堂……但是,你最好隱藏身份,不要讓人知道你是朕派去的。”

“是。”

錢寧越發沮喪,這跟以前有什麽區別?

朱厚照再道:“不過你最好小心一點兒,現在朝廷上下都盯著朕,如果被人知道朕安排你去強搶民女,朕威嚴何在?你要是把事情辦妥,不讓朕操心,到時候朕一定重重有賞。”

錢寧心想:“您這個當皇帝的,隨時都把賞賜掛在嘴邊,卻不見有什麽實際行動,簡直是坑人……好在你給了我權限,我能藉此去要挾那些朝臣和士紳,畢竟能隨時麵聖這可是天大的權力,旁人還不得巴結我?”

……

……

錢寧從朱厚照的房間出來,走過豹房正院,沿途都在大興土木。

朱厚照從劉瑾和落馬的閹黨官員處得到大筆銀兩,便開始肆意揮霍,其中一項便是繼續擴建豹房,順帶對一些老舊建築重新進行修繕。

錢寧正要出院門,迎麵而來一個昂首闊步的太監,等他定睛看清楚,馬上跪下來磕頭:“小人見過張公公。”

來人正是新任司禮監掌印張苑。

這會兒張苑雖然風光無比,但隻是流於表麵,他無法得到沈溪和謝遷的幫助,而朱厚照又給他定了一個月“試用期”,使其對什麽事都很上心。

尤其在司禮監,很多公事他都稀裏糊塗,本來以為可以求助司禮監內其他太監,但劉瑾當政時,權傾朝野,把司禮監內能幹的太監全都清退,隻剩下戴義等庸碌無能之輩,讓張苑做事更加困難。

張苑為求辦公滴水不漏,幹脆內閣那邊怎麽寫的票擬,他就怎麽謄抄朱批,幾乎不帶改動,變相讓謝遷當了大明的家。

而謝遷主動跟沈溪和解,也是他覺得自己總覽朝政,趾高氣揚之下對沈溪的一種“寬宏”,而這一切都是因為張苑新官上任且能力不足所致。

“錢千戶?你來見陛下?陛下跟你說什麽了?”

張苑當上司禮監掌印後,忙得焦頭爛額,豹房這邊的事情他根本就沒時間管。

跟劉瑾不同,張苑沒辦法在朱厚照身邊布下眼線,而小擰子等近侍又不會把皇帝的消息告知他,以至於張苑見到錢寧這個朱厚照跟前的大紅人,首先要知道的就是朱厚照平時做什麽說什麽。

錢寧一怔:“張公公這是什麽話?小人來這裏,自然是麵聖,陛下不過是交代小人做事,具體的就不跟張公公您細說了吧?都是一些吃吃喝喝的事情……”

“哼,看來你用心不誠啊!”張苑氣呼呼道。

錢寧急忙分辨:“公公,您的話小人不懂,小人並非不想稟告您,陛下……想要各種各樣的女人,還有戲班子,讓小人張羅……您老何等尊貴的身份,豈能用此等瑣碎小事來汙了您的耳朵?”

張苑道:“陛下可有提及咱家?”

“未曾。”

錢寧想都不想便回道。

張苑怒道:“你分明是敷衍咱家……瞧瞧,你說話都不過腦子,是想把咱家打發了好趕緊離開去辦你的大事,是吧?”

錢寧不知張苑為何會變得如此多疑,當即苦著臉道:“公公,陛下在小人麵前確實沒提到您,就算平日有提到,也不會是跟小人相處的時候……小人屁都不是,而您老是何等尊貴榮耀的人物?以後您老要有什麽需要,隻管跟小人知會一聲,小人必全力以赴報效。”

張苑一肚子怨氣,等他回過神,發現自己何必跟一條走狗過不去?當下一甩袖:“知道自己是什麽身份就好!”言罷,不再理會錢寧,徑直往裏麵去了。

錢寧抹了一把冷汗,嘴上嘟噥道:“這老家夥,怕是患上失心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