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一直微笑不說話的阿青和偶爾開口附和幾句的蘇娘子,薛嬸子便顯得很是健談。

配著茶點,她一會兒說起她家那小子有多麽調皮搗蛋,一會兒又提到街上那賣菜的漲了幾文錢,最後話頭又轉回來,誇讚蘇娘子家的點心味道香甜……

崽崽靠在阿青的身上,有些昏昏欲睡。

蘇娘子的兒子懷哥兒坐不住,此時早已不見了蹤影,也不知道跑到哪裏去玩耍了。

天色不早了,茶點也吃的差不多了,薛嬸子想起來自家還有一大堆事沒處理完,於是起身準備告辭了。

阿青也帶著陪陪準備離開了。

蘇娘子客套地挽留了幾句後,便送幾人到了門前。

薛嬸子笑眯著眼,連連擺手道不用送了。

隨後,阿青與薛嬸子道別,帶著陪陪回了新租下的小院子。

等到隻剩下二人時,阿青突然說道:“那蘇娘子的身份怕是有些可疑。”

多年養成的警覺習慣,一下子就讓阿青從那主仆二人的行為舉止中發覺到了異樣之處。

崽崽無所謂道:“每個人都有點兒秘密,隻要對我們沒有威脅,也不必去深究,反正我們也不會在霖城逗留太久。”

對於崽崽來說,這裏玩夠了,就可以換個地方繼續瀟灑了。但是,真要說起來,她也沒有多少日子可玩的了。

當初,崽崽與塵明拉鉤約定,就在外麵玩三年,時間到了,就乖乖回去。

塵明考慮到崽崽年紀還小,一個人出門肯定不行,雖然他也很想跟著一起去,但是皇城裏的一大堆事情讓他分身乏術。於是,阿青就被派到了崽崽身邊保護她的安全。

當然,安排保護崽崽的人肯定不止一個,阿青隻是明麵上的,暗地裏還有不少從來沒有露過麵的。

崽崽也沒有拒絕,畢竟以她現在這個年紀,一個人出門實在太招人眼了。有點腦子的稍微想想都知道,誰家會讓幾歲大的小娃娃獨自一人在街上隨意亂走。是生怕不會被拍花子拐走了是嗎?

說起這個來,

雖然有阿青在身邊,但這些年來,她前前後後也遇到了不少想騙她的拐子。有趁阿青不在,拿麥芽糖哄她跟著走的;也有直接來強的,趁著街上人多熱鬧直接抱起她就跑的。

然後,這些人連帶著他們一整個拐子窩的下場都十分很慘烈。

塵明遠在皇城收到消息後,直接來了場轟轟烈烈的“清拐”行動,各地方各部門積極響應,搗毀了不少人販子的窩點。被抓到的拐子們,全部都被推到了菜市口處以腰斬之極刑,觀刑的百姓們無不拍手稱快。

有言官曾上諫是否懲處過重,但塵明並未收回命令,還將略賣之罪列為死刑。

自那以後,各地方的人販子漸漸銷聲匿跡。

對於塵明頒布的這條命令,崽崽很是讚同。動物之間的物競天擇,那是生存所需;而人將自己的同類當作豬狗販賣,卻是為利益驅使。

從這個層麵來說,用畜生不如來比作,也不為過。

這幾年,崽崽去了許許多多的地方。

不止各座大城、地方鄉鎮村莊,她還隨著商隊去領略了一番塞外的風光。

大漠、落日餘暉的情景,不由叫人心生豪邁,感慨萬千。

美是美矣,但就是風沙太大,吹得人臉生疼。看過一眼也就罷了,沒呆幾日,陪陪和阿青就迅速踏上了回程的路。

崽崽嚐過了許多地方特產美食,也增長了不少見識,還聽到了也看到了各種各樣的奇事。

有把蟲子當菜的地方特產,有將古樹當作神明化身的村民,還有傳說中住著妖怪的山洞……

有遇到過好的事情,也有經曆過壞的事情。

比如,頭一天熱情款待崽崽和阿青的一對夫婦,看起來淳樸老實,其實背地裏偷偷在她們的吃食中下藥,為的就是殺人劫財。

阿青將他們給製服後,經當地官府一調查,才發現這對夫婦手上沾染了不少人命,有好幾個過路的行人死在了他們手裏。

還有一次,

阿青和崽崽路過一個山裏的小村莊,奇怪地發現這個村子裏竟然沒有女童和女嬰,竟然全部都隻看到男童和男嬰。

村子裏的人像是在掩飾什麽,態度很是惡劣,也不許崽崽和阿青在他們的村子裏多逗留,說是會壞了他們村生兒子的風水。

去td的風水,雖然當時阿青和崽崽離開了,但是這口氣咽不下去,心中也對那個村子隻生兒子的事情感到疑惑。

後來阿青還是去向周圍的人打聽了一番。

幾代人隻生兒子?有那麽神奇的事情嗎?

一個兩個就算了;三個五個,也勉強就信了。怎麽可能一個村子幾十來口人,家家戶戶全部都隻生兒子?

這一探查,才知道,原來這個村子不是隻能生男嬰,曾經也有過女嬰誕生。不過這些女嬰一生下來就被家裏人給掐死或者扔到水裏給溺殺了,隻留下男嬰活著。

對外,這個村子的人都說隻有男嬰出生。不是沒有人懷疑過這個說法,但是誰也不會去深究。這裏的人都以隻生兒子為傲。

然後,這個村子沒了。

新的欽差大臣到了這個地方上任。

村長連同村子裏的男女老少一起被抓去蹲牢房去了。按他們手裏沾的人命,分別被判處死刑或者終身勞改□□。年幼的男童和男嬰被分開,送到了各個地方的慈幼院。

審訊時,陪陪和阿青也去聽了。

陪陪現在都還記得,那種很想作嘔的感覺。

無論是堂上的那群犯人,還是堂外那群看熱鬧的百姓,全部都是一副疑惑不解的樣子,他們並不覺得殺死剛出生的女嬰是犯下了什麽罪過。

這種事情對他們來講,已經習以為常。

從他們的祖輩爺爺奶奶那裏,再到他們這裏,這隻是一件再普通不過的事情。從前沒有人說過,怎麽如今倒成了犯罪了呢?

讓人最悲哀的是,男人也就算了,為什麽同為女兒身的那些女人們,也是如此。

比起那些男人們來,那些已經做了祖母、婆婆、母親的女人們,她們的嘴臉更是可憎又可怖。

“不過是幾個不值錢的臭丫頭片子,生下來就是浪費糧食,掐死了也就掐死了,這算什麽罪過!”

“俺們家的丫頭全是一生下來就扔尿桶裏給溺死了,咱家奶奶是這麽做,咱婆婆也是這麽做的,到了俺這裏,繼續這麽做又有什麽錯!”

“就是,就是。”

聽著這些人嘴裏的歪理,公堂之上的官員忍不住抹了把冷汗,其實他心裏也感到犯難,這積年累月形成的風氣不是那麽好糾正的。

但是他已經接到了來自皇城裏的命令,誓要整頓這股殺女嬰的不良風氣,就拿這些人先開刀。最後,頂著各個宗族的壓力,新來的官員還是將這些人該判死刑的判了死刑。

那天,聽完審以後,陪陪的心裏很長一段時間沒有緩過來。

從第一個小世界裏,她就知道,在這世間生為女兒身,會遇到許許多多的不公平。

起初,她懵懵懂懂地不明白。

為什麽那些朝臣們三天兩頭地催促耶耶充盈後宮誕育子嗣?

為什麽那些官員在聽到耶耶宣布冊封她為皇太女後,一個個的跟天塌下來似地爭相勸諫?

為什麽原本那些看見她和藹可親的笑臉在得知她被立為皇太女後會突然變得那麽奇怪?

還有很多很多,崽崽弄不明白的地方。

男孩跟女孩有什麽區別嗎?

為什麽可以立男孩為儲君,就不可以立女孩呢?

男兒身可以當皇帝,女兒身就不可以嗎?

崽崽不服氣。

在審訊結束後,阿青也沉默了許久不說話。她年幼時就是被自己那些所謂的家人給賣掉的。

阿青一直記得,母親抱著弟弟站在窗前,就那樣神色平靜地看著她被人牙子拖走,那輕哄著男童今晚有白米粥喝的溫柔聲音,如同匕首一般狠狠地刺進了她的心裏。

原來她以為已經過去那麽久了,心底的傷口應該早就長好了,但是沒有,它被反複撕裂,永遠也不會愈合。

見過這世間的種種不平。

崽崽明白,人心是醜陋的。

身體上的疾病容易治,思想上的病態想要治愈卻是難上加難。

從前,她掌權的時候,有不少人在背地裏譏罵她,小小年紀,手段狠辣。

當時,她隻是笑了笑。然後,把這些人關進了牢房裏改造。看書喇

無能者的狂怒罷了。

權勢是個好東西,就像現在,我能把你關起來,但是你依舊無法改變我的任何決定。

權勢能改變許多事情。

反正去大牢裏蹲過的那些人,出來後不敢再多議論她半個字。

現在權力在她的手上,她可以下很多命令。比如,讓那些罵她的人閉嘴;

再比如,讓那些剛出生的女嬰活下來的機會變得更大。

重罰酷刑沒有什麽不好,隻有剜去已經腐爛的肉,才能長出新的皮肉。

就算這群人現在不服氣,在重罰下,行事之前也得掂量一下輕重,看看這後果自己是否承擔的起。

此時的麵服心不服,不要緊。

時間會見證一切。

爛的會死去,新的種子終會發芽。

……

小院子被打掃過後,阿青和崽崽就在這裏住下了。

有時,隔壁蘇娘子的兒子懷哥兒會跑過來找崽崽一起玩兒,主要是想要再看看那隻喜歡吃泥巴的肥鬆鼠。

在他第三次拿來一籃子泥巴喂胖球無果後,終於明白,肥鬆鼠不喜歡吃泥巴,它也不是靠吃泥巴才長這麽胖的。

可喜可賀,胖球終於擺脫了被人追著喂泥巴的日子。

崽崽跟懷哥兒玩了幾次過家家的遊戲後,便覺得沒意思了,最近兩小孩兒找到了新的樂趣。

捏泥巴。

那一下午,崽崽和懷哥兒拿水和泥巴,捏了十幾個泥鬆鼠,衣服胸前和衣袖處全是泥巴印子。

崽崽是個愛幹淨的大孩子了,當然不會把濕泥巴弄到了臉上。

但是,懷哥兒畢竟才隻是個四歲大的小男孩。或許是往日被他娘拘束得狠了,乍然釋放出了天性,發現了玩泥巴的樂趣,除了手上,一張小臉上左一道右一道的敷的全是泥巴。

過來找自家小主子的薌兒見到了一個髒兮兮的泥巴男孩,差點沒認出來。得知眼前的人確實是她要找的懷哥兒後,一臉驚嚇地趕緊將人給帶走了。

那天,聽著隔壁男孩的哭聲,崽崽吃完了阿青做的一整盤紅燒雞腿。

然後,

接下來的好幾天,崽崽都沒有看見過懷哥兒了。

雖然他話癆得有些煩人,但還算是個可愛的小夥伴。

崽崽悄悄地爬上了院子前的那棵大棗樹,站在大樹枝幹上,看見了隔壁的院子。

院子中,那個叫“薌兒”的姑娘正在打水做飯,蘇娘子坐在石桌旁刺繡,她時不時抬起頭,望著側屋的方向。

開著的窗前,懷哥兒端正地坐在書桌前,小手握著筆,練著字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