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鬼帽子

看罷了宅內,一無所獲,隻好到外邊再看,星雲土物億兆萬千,自然造化無奇不有,現在隻看了陽宅格局又怎能猜得到,隻好即刻動身去山上縱覽全盤,自然便見分曉。當下要求去高處觀望,馬宅後邊有片山坡,胡先生隨馬六河帶人上了山,登高俯視下來,隻見好一片“山明水秀、龍飛鳳舞”的風水寶地。

據說過了這片山,有個陰晦沉積的去處,以前蓋過“城隍廟”,又名“淤泥廟”,後來毀與戰火了,因為廟前有條“淤泥河”,所以才得此名,是由於這河中是半水半泥,也不管是澇是旱,這條河始終都有這麽多爛泥,近年來河水流量逐漸變少,原本一條數丈寬的河流,又被淤泥分割成若幹段,隻有在雨水最大的時候,才偶爾連成一片。河床則全是一叢叢幾尺高的亂草,有那些不明究竟的外地人,路過的時候想在河邊喝口水洗把臉什麽的,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如果一腳踩到草下的泥潭,往往就陷在淤泥中丟了性命,誰也說不清這“淤泥河”陷死過多少人。隻是這條河由於死人太多,除了河道最中間極窄一段的水質還算說得過去,大部分河道中一年四季都流著黑水,散發著一股股強烈的腐臭。

可淤泥廟舊址離此甚遠,與馬宅根本不在一條地脈上,馬六河見金點胡先生始終沒瞧出什麽名堂,心中更覺忐忑,就問他此地如何?究竟是吉是凶?不禁抱怨師傅傳下來的半本風水秘術現在已經式微,八成是前幾輩人傳漏了什麽,隻留下半本殘書,要不然怎麽會不太準確呢?

最後胡先生無奈地說:“端的是塊貴不可言的風水寶地,可為何……”說著話突然停下,倒吸了一口冷氣,臉上竟已變了顏色,驚呼一聲:“果然凶險!”

馬六河被胡先生嚇了一跳,知道多半是找出家中“觸凶犯煞”的根源了,忙問:“先生何出此言?哪裏凶險?”

胡先生抹了抹額上的冷汗說:“若非被我瞧破,你馬家滿門的男女老幼,都要到陰間做鬼去了。”

馬六河對風水之說信入骨髓,聞聽此言,心下更是駭異無比:“咱家這風水寶地,怎會有如此凶險的運勢?”

胡先生指著山下對馬六河說,你且用眼細看,馬宅西側的高山象個什麽?馬六河順著手指看去,隻見自家宅院後麵有座秀麗蔥鬱的山峰,平時也見得慣了,習以為常,並未覺得怎樣,但此刻加意端詳起來,不覺也是一聲驚呼:“分明象是一頂帽子,這是……是戲文裏判官的帽子啊。”

胡先生說,那山峰上窄下豐,高處兩峰相對聳立如錐,山形避陽取陰,恰好籠罩馬宅,此種形勢在風水裏有個俗名,喚作“鬼帽子”,也難怪閣下家裏生意興隆財源滾滾,因為這正是條森羅殿前判官收冥錢的財路,你這座宅子哪裏都好,造得沒有半點問題,隻是扣在“鬼帽子”下,豈不是把此宅當做了陰宅冥府?恕我直言,不出三年,馬老爺您家裏就要死得雞犬不剩了。

馬六河驚得魂不附體,當場揪住胡先生懇求道:“先生務必救救我全家老小,不管要廢多少錢財,盡管開口。”

胡先生寬慰他道:“馬老爺倒是用不著擔驚受怕,拚著舍了此宅,你全家搬走就是了,現在走還為時不晚。”

馬六河心裏可舍不得這塊納財的寶地,眼珠子轉了兩轉,央求胡先生道:“建造這座大宅雖然花費不小,但也沒什麽舍不得的,隻是那鬼帽子明明是片聚財的好風水,怎好使它寂寞無用,還求先生幫著想個妙法兒,周全我馬家守住這條財脈。”

隨後馬六河又拿出幾根金條,軟磨硬泡讓胡先生再出良策,那胡先生隨師學藝之時,就已知道一句古諺——“山川爾能語,葬師無食所;藥草爾能語,醫師無食所”,風水之說不應過分迷信,但古代先賢至聖也曾常談“天人相應之理”,有時候山川地理似乎確實能夠左右吉凶禍福,所以胡先生總認為風水一道並非虛妄無用,也時常考慮給自己找塊風水寶地,等到百年之後,蔭福家門子孫。

架不住馬六河苦苦哀求,胡先生隻得同意,其實要想留住“鬼帽子”這條財脈,倒也並非是什麽難事,隻須陰陽顛倒即可,先把陽宅舍了,然後再牽祖墳過來埋葬於此,馬家的生意仍會越做越發達。

馬六河喜出望外,心花怒放,一張老臉上的皺紋都舒展開了,連讚胡先生不愧是“金點”中的高人,省裏的名家都請遍了,誰也沒看出馬宅哪裏凡了凶煞,可胡先生是火眼金睛,在山上一眼就能窺破玄機,真是神仙般的本領,遇到如此高人,必是該當咱馬家氣數不絕。

馬六河對舉家興衰之事不敢有半分怠慢,當下請胡先生在鎮上最好的地方住了,派專人好吃好喝的伺候著,一麵讓他幫忙指劃地脈穴道,一麵舉家搬遷離了新宅。

正值馬老太爺剛剛去世周年,擇個黃道吉日,集合人手挖開墳墓,為防屍變,還準備了相應的墨師器械,以前的人們比較迷信,出去發掘古塚,或是移墳動墓,都擔心遇到屍變之事,為了克製棺中僵屍,所以會帶著木匠的墨鬥,墨鬥和墨繩是劃線用的,在民間有種非常普遍的觀點:“墨線陳誠,不可欺以曲直。”墨線隻能打直線,它可以說是墨師的寶物,使用的年頭越多也就越寶貴,墨線是正與直的象征,自古以來邪不壓正。諸如鎢工之刀具、石匠的錐子,墨師的尺、繩、斧、刨之物都有類似的作用,可以鎮壓妖邪怪異,凡是房舍中屋梁柱角以及各種木器無故爆裂有聲,都是因為墨繩刨刮未淨,其日久化為精靈自鳴,當然這都是傳說,也未有確實的依據。

另外還要準備一些前清的銅錢,在挖墳見到棺材之後,棺蓋上要壓幾十枚銅錢,外麵還要設兩道絆腳繩,就是防止它乍屍彈起撞破棺材。壓棺的銅錢又叫千斤一文,據說這樣做可以隔絕屍身電氣,另外說銅錢是官錢,壓住了僵屍就起不來。方術之士更認為古錢花押為官印,可破圓光,至於這花押的傳說就眾說紛紜了,傳說古時有妙手空空者,不用探囊,便能取財於千裏之外,所以凡是大戶人家都要在銀庫中放一錠帶官府花押的老錢或元寶,稱為“押庫”,這樣就不會被盜了,而且花押古錢也能僻邪,年代越久越好。

按當地的喪葬風俗,牽墳移棺的時候還要最注意“避口”,這並不是指綠林道上的黑話,古墓是死者的領地,活人來找死人,必須得想點借口讓自己安心,於是硬給自己增加了許多忌諱,“避口”便是口頭上的忌諱,最忌說諸如:“死、屍、陰、冥、逃、墳、墓。”之類的字眼,認為這些字太不吉利,在交談的時候都要盡量繞開。棺材二字發音同官財,所以並不需要避口,似此種種繁雜的鄉俗規矩,胡先生都是向來熟知的,指點起來皆有章法。

最後在夜間,按規矩請來道士念咒安魂,孫男弟女們燒香磕罷了頭,方才吊出棺材,靈幡明燈引路,黃牛白馬拉車,把裝斂馬老太爺屍骸的棺材,運到“鬼帽子”風水寶地重新入土為安。

“棺材”是冥葬之事的核心,因為舊社會迷信風水,認為地有吉地凶地,星有善星惡星,如果找到一塊吉壤作為祖墳,埋葬先人屍骨,後世子孫就可以借著風水龍氣發跡,家族興旺又不外乎“當官、賺錢”,“棺材”與“官財”同音,取的就是這個意思,所以遷動陰宅祖墳,是非同小可之舉,而且馬家頗有財勢,驚動了十裏八鄉的老百姓們都來看熱鬧,一時間觀者如牆。

原本的宅院已經基本上拆掉了,墓址也已選好,但為防止走了陰宅裏的龍氣,在棺材運到之前並沒有破土,等馬老太爺的棺材運到地方,馬六河立刻命人動手挖開墳土,自古都是崇尚深埋厚葬,棺材在地下埋得越深越好,隻有窮人的墳才淺,不出半個月都得被野狗刨開。

那馬家雖然有得是錢,但畢竟不是貴族,民國時期也不再有人在地底修築冥室,隻是要挖個深坑落葬,十幾個大小夥子輪流開挖,這坑挖的比房屋地基打的還要深,眼深淺就要合適了,卻突然挖到一塊石碑。

眾人皆覺驚奇,這穴位乃是金點胡先生所指,怎麽地層裏不是吉壤,竟是岩石?那胡先生在旁冷眼相看,也覺得奇怪莫名,心想這回可失策了,怎麽不偏不斜點了這麽個石穴?怕是要當場出醜賣乖,正尋思著要找機會開溜,卻見馬六河麵沉如水,陰著個臉走到胡先生身邊,讓他到前邊看看,為什麽穴眼底下會有岩石?

其實馬六河這意思再明顯不過了,他宅子也拆了,祖墳也刨了,卻在墓穴中挖到岩石,自然懷疑胡先生是江湖騙子,他自持與官麵上相熟,橫行霸道慣了,弄死個把老百姓不算回事,當時就想要把胡先生活埋在坑中。

胡先生追悔莫及,早知如此,當初開什麽卦鋪充什麽金點,老老實實給地主家放羊也是好的,現在落個活埋的下場,自做孽不可活,也隻好認命了,在眾人相逼之下,愁眉苦臉一步三挪的蹭到墳坑前,腦子裏不斷盤算著——如何能捏個大謊兒出來保全性命。

可臨時抱佛腳,哪有辦法可想?正沒奈何的時候,卻聽挖土刨坑的幾名長工大呼小叫,說是挖到的石頭上有字跡,似乎是一截石碑,馬六河趕緊叫人把石碑掘上來。

人多手快好辦事,不消片刻,就將那石碑搬到墳坑外邊,眾人撫去泥土一看,見碑麵上陰刻著六個大字,當時許多人圍攏過來觀看,識文斷字之輩多能認得,眾口紛紛念道:“居此絕……葬此吉。”

馬六河撥開眾人連看了數遍,驚得半晌合不攏嘴來,咕咚一聲給胡先生跪倒在地,磕頭稱謝不已:“先生真乃神術!我馬六河今日算是徹底心服口服了!”

胡先生本以為這回必被當場活埋填坑了,不想竟有如此奇遇,此地從未有人造過陰陽宅,土中所埋必是古之遺存,萬沒料到如此應驗,他也愣了半天才回過神來,更覺《十六字陰陽風水秘術》言之有物,不是等閑的江湖伎倆可比。

其時圍觀者人山人海,人人都拿胡先生當半仙看待,直如眾星捧月一般,胡先生自覺飄飄然起來,心中竊喜,表麵上卻不敢輕易流露,隻撿些場麵話前來支應,當下主持為馬老太爺落棺下葬,回家時得了好些財帛謝禮。

此後胡先生聲名遠揚,提起金點胡先生,知道的都要挑一挑大拇指,讚他一聲“神術金指”,但樹大招風,漸漸就有許多賊人盯上了胡家,想綁了他去尋龍脈盜墓。

胡先生自我膨脹了一段時日,見一夥夥響馬劇盜不斷找上門來,也不得不收斂起來,得敷衍處便敷衍,能躲避時就躲避,但他自知“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再留在城裏“打卦相地”,早晚要惹大禍,自己腦袋掉了不要緊,家裏妻兒誰來養活?

於是胡先生卷了金銀細軟,舉家出奔,他本就不是湖南人,說走就走,並不任何牽掛,過了兩年,趕上時局艱難,手頭有點吃緊,想起還有一匣子“元大頭”埋在洞庭湖邊的秘密所在,那是當年家境富裕時備著救急用的,先前走得匆忙沒來得及帶上,現在急需要用,便化了妝易容改扮成客商回去拿錢。

胡先生小心謹慎,處處躲人兒目,他又熟悉路途,沒廢吹灰之力,便輕易取回錢匣,準備帶著錢回家的時候,忽然想起馬六河來了,心想那年給他相取了“鬼帽子”陰財地脈,此時馬家必定更興旺了,何不前去敘談一回,說不定能再得些好處。

他打定主意就繞道去找馬六河,誰知一到地方就傻了,馬家滿門都已死絕,連馬老太爺的墳墓都教散盜給刨了,胡先生覺得此事出乎意外,心裏不免嘀咕:“莫不是我地脈相得不準,竟把馬六河一家都給害了?”可是轉念一想:“不能夠啊,那墳址中挖出古代石碑,分明寫著居此絕、葬此吉,說明古人早已認出這塊風水寶地了,又不是有人動了手腳,怎會有錯?”

胡先生滿心疑慮,此事關係一家大戶人家的幾十口子性命,不打聽明白了回家也睡不安穩,當即在附近套取“舌漏”,終於知道了整件事情的經過,結果更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原來馬六河家牽動了陰陽二宅,果然是生意更加興隆,買賣做的如日在天,錢財好似流水般賺進庫裏,可是天有不測風雲,忽有一日,家裏的水井被人投了毒,一發藥死了幾十口子,雖然家裏有錢,但死得人太多,倉促間連棺材都置辦不齊。

馬六河大罵胡先生是個神棍,這頂鬼帽子仍然戴在馬家活人的頭上摘不掉了,他怒氣衝衝帶著人去城裏砸胡先生的鋪子,那時候相地的金點胡先生已經不知所蹤了。

馬六河遍尋無果,隻得打道回府,他是乘船從湖上走水路回去的,不想途中一陣風浪翻起,打沉了坐船,一眾人等全喂了龍魚水族,沒有半個活命,馬六河諾大個家族,竟就此死了個幹幹淨淨。

當時戰亂頻繁,馬老太爺的墳墓是座新墳,等於是樁明麵上擺放的金銀,湘陰的大股響馬散夥後,就有不少人就地做了散盜,有百十號人戴著武器流竄過來,明目張膽的挖了這座墳墓,把馬老太爺陪葬的東西掠取一空。

當時厚葬之風已衰,但還是流行給死人放壓口錢,嘴裏含著銀元和銅錢,而馬家又是財大氣粗,棺中著實有些闊綽硬氣的事物,死屍的衣服不用說了,單是那煙袋的殷紅玉嘴,就能值幾百塊現大洋,最後連馬老太爺嘴裏鑲嵌的幾顆金牙都給拔了,方才砸棺毀屍揚長而去,其狀慘不可言。

後來又有數夥規模更小的民間散盜,以及附近的一些山民前來“濾坑”,墳坑是越挖越大,底下沒動過土的地方,又露出一塊石碑,那些好事的人們,都來看過,見那截新出土的碑麵上,也有六個大字——“義者吉,不義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