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潛龍騰淵 473 酒桌上

兩個人正在聊著,門被敲響了。隻見門外站著好幾個人,這些人都是熟麵孔,有渾北市的副市長周大鳴,渾北市計委主任徐蘇明,以及虞寒喬、袁雲妹等。

看到開門的是林振華,周大鳴臉上帶著一縷淡淡的微笑,說道:“哦,是林董事長,你是在向何主任匯報工作嗎?”

“也不是什麽匯報工作,隻是聊聊天吧。”林振華說道。

“哦,沒耽誤你們工作就好。”周大鳴說道,“我是來請何主任和林董事長下樓去吃飯的。”

在說這些話的時候,周大鳴的態度是十分平和的,既不是特別的生疏,也看不出有什麽尊重的意思。在他的心目中,林振華不過是一個企業領導人而已,不值得他這個副市長去奉承。

何海峰、林振華一行到渾北已經好幾天了,這些天裏,渾北的官員們也一直都在觀察著這個考察組內部的人員構成,以及相互之間的關係。對於林振華,大家一開始就很不放在眼裏的,畢竟他隻是江南省一家股份製企業的董事長。像漢華重工這樣大的企業,在渾北也有不少,誰會去特別關注一個企業的負責人呢?

但觀察了幾天之後,大家發現,這個林振華與何海峰的關係異常地親近,有許多次,大家都聽到林振華隨口稱呼何海峰為“老何”。在整個渾北市,也隻有與何海峰平級的市委書記和市長敢這樣稱呼他,其餘的官員誰不是恭恭敬敬地稱他為何主任的?這個年輕人能夠這樣稱呼何海峰,而且何海峰似乎還挺接受這個稱呼,這就讓渾北的官員們覺得莫名驚詫了。

既然感覺到了異常,自然就有人會去找關係進行深入了解了。經過一番調查,大家確認,林振華既不是什麽紅二代,也不是什麽港商在大陸的遺腹子。他與何海峰所以這樣熟悉,隻是因為何海峰曾經在與江南省相鄰的湘平省工作過,二人有過工作聯係。此外,大家也了解到,林振華是一個帶有點傳奇色彩的改革家,曾經得到了中央領導的親自褒獎,這算是林振華身上最亮的光環了。

對於這樣的光環,渾北的官員們並不怎麽買賬。在國內,獲得過中央領導誇獎的人多了,光是渾北,受到**、周總理親自接見的勞模就有幾十人,這些人現在不也一個個都在工廠裏呆著嗎?

鑒於此,大家並不特別把林振華放在心上,對他稍微客氣一點,也隻是因為看在何海峰的麵子上而已。

“周市長來了,快請進來吧。”何海峰在屋裏聽到門口的對話,已經知道來的人是誰,便慢慢地走過來,向周大鳴打著招呼。

林振華側開身體,讓何海峰和周大鳴能夠直接麵對著麵。周大鳴說道:“何主任,我就不進去坐了,我是來請您下去用餐的。對了,林董事長也一起去吧。”

“你們太客氣了。”何海峰點點頭道,“好吧,請稍等一下,我穿上外套就和你們一起下去。”

一行人眾星捧月一般地簇擁著何海峰向樓下的餐廳走去,林振華隻能跟在後麵,身邊隻有一個絮絮叨叨的袁雲妹陪著。

有中央領導用餐,餐廳自然是不會再接待其他用餐者的。眾人走進餐廳時,看到在正中央一張巨大的圓桌上,已經擺滿了各色菜品,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海裏遊的,應有盡有。林振華粗粗一數,發現盤子的數量足有30多個。

“何主任,您請上座吧。”周大鳴指著主位對何海峰說道。

“大家一起坐下吧。”何海峰毫不客氣地走到主位上坐下,同時揮揮手,示意眾人一起入席。

渾北市的官員們的座次是很好安排的,隻要照著官職大小來排列即可。唯一的另類是林振華,雖然大家都覺得他的身份隻配坐在下首,但當著何海峰的麵,總不能太怠慢林振華了。最後,他被安排坐在虞寒喬的身邊,據說是方便他們在一起喝酒。

酒逢知己,喝起來才有味道,我和虞寒喬,算哪門子知己呢?林振華一邊嗬嗬笑著接受安排給他的座次,一邊在心裏惡惡地想道。

“何主任,今天出去調研辛苦了吧?要不,咱們先吃點菜,然後再喝酒。我們渾北這幾年經濟狀況不太好,招待中央領導的標準也隻能是這樣了,何主任請多多擔待。”周大鳴坐在何海峰身邊,指著一桌子山珍海味,客氣地說道。

這一桌子菜,不算上酒水,起碼也得一千塊錢以上了。按渾北市虧損企業裏的下崗津貼標準,相當於十多個工人一個月的收入。何海峰微微皺了一下眉頭,說道:“周市長,我已經說過很多次了,我們這次是下來搞調研的,接待方麵,要一切從簡。咱們已經連續第四天了,每天都是這樣的排場,不太合適啊。”

“這算什麽排場?”坐在何海峰的另一邊的徐蘇明接過話頭道,“何主任冒著嚴寒到渾北來調研,親自深入工人的家裏,這是對我們渾北市企業減虧脫困工作的高度重視啊,我們安排一頓便飯,算得了什麽呢?”

“工人的生活還非常困難,咱們這樣大吃大喝,如果讓工人看見,恐怕會有一些想法的。周市長,徐主任,我想,未來幾天,咱們就不要這樣安排了,怎麽樣?”何海峰委婉地說道。

“何主任批評得對。其實呢,我們平時接待客人,也是非常簡單的。隻是何主任是代表中央過來的,我們也是表達一下渾北人民對中央領導的心意嘛。”周大鳴非常輕鬆地把渾北市的幾百萬人都給代表了。

何海峰知道,自己說什麽都是白搭,到下頓飯的時候,對方仍然會這樣安排。在一些近乎傳說的故事裏,清廉的領導在這種場合是會拂袖而去的,或者勒令作陪的官員自己掏腰包為宴席買單。但這僅僅是傳說而已,人家搞排場,是為了奉承你,你如果不領這個好意,還要打對方的臉,那就是太不會做人了。要知道,再大的官也得靠下麵的人支持,你能不給這些地方官麵子嗎?

其實,反過來說,地方官也有地方官的難處。中央的官員下來,幾乎人人都會說什麽不要搞排場之類的話,但如果地方官員真的不搞排場,中央官員又會覺得自己受到了冷遇,心裏難免會有幾分不快。對於地方官員來說,你很難分清楚誰是虛套地拒絕排場,誰是真正的清廉。最好的辦法,就是有錯殺,沒放過,寧可接待標準高一點,讓對方批評,也絕不能用清粥小菜去糊弄領導。

“來來來,大家開始吧。”周大鳴舉起筷子,對眾人說道,說完,他轉動桌子上的轉盤,把一盤素肥腸轉到何海峰的麵前,向他介紹道:“何主任,您嚐嚐這個,這是我們渾北的名菜,叫做素肥腸。

關於這個菜,還有一個傳說呢,說的是當年張作霖張大帥的三姨太,發願出家當了尼姑。這個三姨太呢,特別喜歡吃肥腸,可是出家人不能吃葷啊,這怎麽辦呢?張大帥就讓他的廚子,用麵筋做成了這道素肥腸,味道和真的肥腸一模一樣。您嚐嚐看,是不是這樣。”

“嗬嗬,還有這樣的故事呢。”何海峰微微一笑,伸出筷子夾了一塊,送入口中嚼了嚼,然後點點頭道:“嗯,還真有點肥腸的意思。來吧,大家一起來吧。”

領導吃了第一口,這就是開席的信號了。林振華一向是個比較饞嘴的人,加上出去跑了一天,肚子也的確是餓了。看著滿滿一桌子好菜,他也顧不上什麽斯文或者矜持,直接揮動筷子直奔自己喜歡的盤子。其他人互相虛讓了一下,也都開始大快朵頤了。

吃了一會,眾人肚子裏都墊了點東西,周大鳴開始端起酒杯向何海峰敬酒,隨後便是徐蘇明、虞寒喬等,一個接一個,像是參拜一般。東北人喝酒的氣勢是非常雄偉的,每個人都拿著一兩多的大杯子,裝著50多度的白酒,一飲而盡。何海峰的酒量不行,每次端起杯子,隻是淺嚐輒止,不過,即便是這樣,也沒人敢挑他的禮,這就是當領導的好處了。

敬完何海峰,大家又禮節性地敬了林振華一輪,這一輪酒,大家嘴裏都說著“隨意隨意”的,稍稍喝上一點就算數了。林振華雖然有點酒量,但也不敢在這種場合裏和一群東北人拚,所以也樂得悶頭吃菜了。

酒過三巡,到了說話聊天的時候。周大鳴挑起了話頭,問道:“何主任,您這次到東北來考察,第一站就到了我們渾北市,這裏對我們渾北市的重視啊。您在渾北也已經調研了好幾天了,您發現我們渾北的工作還存在著哪些缺陷,還請您提出嚴肅的批評。”

何海峰道:“批評可不敢當,我主要還是要向大家學習的。這幾天在渾北考察,我認識到,渾北的情況,比我們當初在北京考慮的要複雜得多。你們作為渾北當地的幹部,也承受了很大的壓力,在此,我代表國家計委,也代表總理,向你們表示衷心的敬意。”

是啊,天天這麽喝,壓力能不大嗎?林振華腹誹道。不過,這樣的話,他也隻能是在心裏嘀咕了,官場上大家都是這樣說話的,林振華也已經適應了。

“何主任這番話,是對我們渾北市十幾萬政府工作人員的充分肯定啊,我們回去以後,一定會把何主任的指示向幹部群眾們進行傳達的。”周大鳴裝出一副感動的樣子說道。其實,他也知道何海峰這番話不過是場麵上的話而已,在這番鋪墊之後,後麵的話才是最關鍵的。

果然,何海峰在說完正麵的肯定之後,話鋒一轉,開始提出自己的看法了:“至於說到大家工作中的有些疏忽之處嘛,這些天我也看到了一些。趁這個機會,我把它說出來,供大家參考。”

“應該的,應該的。我們就希望何主任能夠指出我們工作中的不足之處,幫助我們改正錯誤,取得進步。”徐蘇明應道。

“首先的一點,目前,渾北市企業的虧損麵高達80%以上,但具體這些企業是為什麽虧損的,應當如何減虧,甚至扭虧為盈,我們渾北市各級部門缺乏深刻的認識和有針對性的措施。這些天,我在渾北聽到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說國家投入太少,似乎咱們渾北市所有的幹部都認為,資金是渾北市麵臨的唯一的困難,也是唯一的解決途徑。”何海峰神情嚴肅地說道。

“我們渾北市資金短缺,也是實情。”周大鳴小聲地辯解道。

“國家這兩年並沒有忽視對渾北市的投入,去年和前年,國家向渾北市先後投入了20億元的減虧脫困資金。按我們今天在渾鍛壓調研的結果來看,這筆錢足夠讓100家渾鍛壓完成必要的設備改造,恢複競爭力。然而,這些錢用到哪去了?”

“我們也向渾鍛壓投入過資金,前前後後,投了得有幾百萬吧?”徐蘇明說道,“具體數字我記不太清楚了,這個回去查一下就可以看到的。”

“投入之後形成了什麽效益?”何海峰問道。

徐蘇明搖搖頭道:“唉,這個真不好說,渾鍛壓的虧損,也是積重難返。我們也曾經和他們的廠長,叫郭貴寶的,搞過好幾次的會商,給他們出了不少主意。可是廠子裏的情況太複雜,除了設備落後之外,還有產品也比較落後。此外,有些工人的生產積極性也很成問題,勞動生產率很難提高。所以,資金投入之後,收益甚微。”

“收益甚微的根本原因在哪,你們認真分析過嗎?”何海峰逼問道。

徐蘇明道:“這個問題,我們忽略了。現在不是提擴大企業自主權嗎,我們也是考慮到政府不能對企業的事務插手太多,所以對於資金的使用情況,沒有進行深入的追蹤。”

何海峰道:“你們一邊說資金短缺,一邊又對幾百萬的減虧脫困資金的投入漠不關心,打了水漂也不心疼。幾百萬塊錢,就算沒有形成效益,至少也應當形成一些經驗和教訓吧?你們起碼可以從這個失敗的案例中得到啟發,從而調整資金投放的方式。然而,我這些天卻沒有看到渾北市在這方麵的舉措。這種管理資金的方法和態度,讓國家怎麽敢繼續向渾北市投入?”

何海峰這話就是隱含著威脅了,你們如果不能改變管理資金的態度,那國家就不敢繼續投入了,以後你們想向國家計委要錢,恐怕就很困難了。

何海峰的這個威脅,對於周大鳴和徐蘇明來說,是最為有效的。正如何海峰此前所說,渾北市的官員所以這樣奉承他,其原因是在於知道他是帶著整整100億的減虧脫困資金來的。這是中央政府有史以來最大力度的一次扶持,渾北市當然不想錯過這樣的機會。可是,錢是攥在何海峰手上的,如果他覺得不該投入,那渾北市可就麻煩了。

當然了,從平衡的角度來說,何海峰也不可能一分錢都不留給渾北市。他能夠決定的,隻是多給與少給之間的區別而已。周大鳴和徐蘇明要爭取的,就是多出來的那部分。

“何主任,我們也有我們工作的難度。”周大鳴露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這麽多的老企業,80%的虧損麵,我們的壓力很大啊。老徐他們的渾北計委,一天恨不得當成兩天來用,就這樣,也顧不過來這麽多的企業。所以呢,有些資金的使用上,就存在著一些追蹤不利的情況,這一點,何主任也是能夠理解的吧?”

何海峰點了點頭,他當然知道徐蘇明之流是如何一天當兩天用的。在何海峰到渾北這幾天裏,徐蘇明幾乎每天中午和晚上都要分別赴幾處的宴席,一天24小時裏,徐蘇明嘴裏沒有酒味的時間不會超過4個小時,這可不就是一天當幾天用嗎?

這些話,自然沒必要說出來,何海峰道:“周市長,你誤會了。我剛才這樣說,並不是要興師問罪。對於你們的辛苦,我也是看在眼裏的。我想說的,隻是建議渾北市要改變工作方式,從一味地追求投入,轉向注重投入的效率。國家投入的資金也是有限的,你們應當用這些有限的資金,完成一定的目標。不要把錢像撒胡椒麵一樣地花掉,而是應當集中資金,救活一部分企業,幫助他們恢複造血機能,從而形成良性循環。”

“何主任的話,實在是發人深省啊。”徐蘇明拚命地點著他那肥碩的腦袋,“我們以往的工作,的確是像何主任說的那樣,光注意了投入,沒有注意到投入的效率。以後,我們一定要轉變工作思路,讓國家投進來的錢,得到充分合理的利用。”

何海峰可不是那麽好糊弄的,聽到徐蘇明的表態,他追問道:“徐主任能這樣想,讓我感到很欣慰啊。我想問問徐主任,對於提高投入效率這一點,你們計委方麵有什麽具體的思路沒有?”

“我想過了,以後再向企業投錢,我要讓企業領導跟我們計委簽責任書,立軍令狀,如果拿了錢沒有取得效果,就要進行嚴肅的處理。”徐蘇明振振有辭地說道。

“徐主任,如果真有這麽一家企業,糟蹋掉了幾百萬,一個水漂都沒有打起來,你打算怎麽樣嚴肅處理它的廠長呢?”林振華嗬嗬笑著問道。

“這個嘛……”徐蘇明語塞了,“最起碼,最起碼……”

他起碼了半天,也沒說出後麵的話來。他有待說要對廠長進行撤職處理,但又知道自己做不到。萬一話說出來了,被何海峰揪住,自己豈不是把那些廠長們都給坑了?如果說是扣點獎金之類的處罰,恐怕在何海峰那裏也過不了關吧?

“徐主任,如果企業糟蹋了幾百萬的資金,就算你把它的廠長抓起來槍斃了,又能解決什麽問題呢?損失掉的錢,也不會因此而回來。俗話說,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我和何主任今天也見到一些企業領導人的嘴臉了,你認為他們是怕你嚴肅處理的樣子嗎?”林振華依然用笑嗬嗬的樣子說道。

“那……依你之見,應該怎麽辦呢?”徐蘇明反問道。對何海峰,徐蘇明不敢頂嘴,但對林振華,他可不用那麽客氣。

林振華道:“凡事必須有事前控製、事中控製和事後控製。你所說的嚴肅處理的辦法,僅僅是事後控製,這是遠遠不夠的。要想提高資金的使用效率,必須從投入資金的開始就進行監督,在整個資金使用的過程中,同樣建立起監督機製。唯有如此,才能保證資金不會被濫用,也不至於成為蛀蟲們的盛宴。”

“林董事長,你說我們企業的領導是蛀蟲,這個比喻不太合適吧?”周大鳴沉著臉開始抗議了,他不能讓林振華這樣發揮下去。林振華前麵說的話都沒什麽破綻,但最後一句說到蛀蟲的問題,就讓周大鳴抓住把柄了。

何海峰接著周大鳴的話頭,說道:“小林的比喻,的確有些不太恰當。不過,渾北的一部分企業,領導班子的確存在著一些問題,這個情況周市長也應當了解吧?”

“這個我也所耳聞,我們市政府對此也是高度重視的,正準備開始一些檢查工作。”周大鳴硬著頭皮說道,在這之前,他已經聽虞寒喬匯報過在渾鍛壓發生的那一幕了,知道何海峰的話是有所指的。

何海峰道:“我今天在渾鍛壓的時候,已經向虞局長說過了。渾北的問題,絕不僅僅是資金的問題,而是一係列問題的交織。如果不能解決這些深層次的問題,僅僅依靠國家投入資金,是絕對無法改變渾北企業普遍虧損的現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