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陳府

西陵,陳府。

身穿碎花襦裙的丫頭捧著個手爐,急匆匆穿過花廳拐過長廊,掀開正廂的簾子,弓著腰將手爐送到木榻上倚著憑幾的老夫人手中。一旁席地而坐的中年婦人見那手爐頗受磨損,對一旁的丫頭吩咐道:“翠微,去我房中取那五雀捧壽銅手爐來。”

“不必。”老夫人枯槁幹癟的手搓弄著手爐,對中年婦人和顏悅色道,“知你孝心,手爐不過一物件,新舊不論,能用便行了。”

“阿母說的是。”中年婦人淡笑點頭。

“阿秀那孩子怎麽樣了?”老夫人問道。

“好了大半,隻是這會兒還昏昏沉沉的,便讓她多歇著了。”婦人道,“那孩子向來體健,連小病小痛都不曾有。誰曾想這一病就病了大半個月,好在無大礙。”

“我房中有一株上好的人參,給那孩子補補身子最好了。”老夫人笑彎了眼,喚來丫頭,吩咐去內室取人參。

“這可使不得。大夫吩咐了,虛不受補,我原是想為她熬人參烏雞湯,聽了大夫一席話,隻好作罷。”婦人說道,忙不迭地揮手讓那丫頭退下。

“這樣啊,說的也是。”老夫人恍然,便不再提起進補之事。

正適時,一丫頭掀開簾子,通報道:“老夫人,夫人,女郎來了。”

話音方落,丫頭側開身子站到一旁,一個身著淡白色折枝花卉交領襦裙的少女走進來。那少女麵上帶著大病之後的蒼白,一雙杏眼卻沉穩透亮,她一邊解開鬥篷的係帶,一邊笑著走到榻邊坐下,親昵地湊到老夫人跟前喊了一聲“祖母”。老夫人將她接下的鬥篷交給一旁的丫頭,含笑撫著少女的頭頂,道:“阿秀身子可還好?”

“回祖母的話,秀已無大礙。”少女伸手攏住老夫人發涼的手背,低眉順眼地回答道。

“病了一場,與以前稍有不同了。”老夫人目光慈愛,端詳著少女的眼中流露出心疼,“轉眼間你都及笄了,到了嫁人的年紀。可祖母覺著你穿著大紅小毛襖跟祖母撒嬌的事兒是在昨天呢,真是光陰如箭,歲月如梭,也不知我這把老骨頭能撐到幾時……”

“祖母休要說些不吉利的話!”少女輕哼一聲,兩頰滲出些氣色,一頭鑽進老夫人懷中,攬著她的腰賭氣道,“休說我及笄了,就是再過十年,祖母也是身強體健,兒孫繞膝!”

老夫人被她這番話逗趣,吃吃地笑起來。祖孫二人談笑,好不融洽。少女的阿母,那中年婦人張薇在一旁看著,心下欣慰。這讓她想到了自己遠在洛陽的夫婿和大子,不由得輕歎一聲。

少女心細,聽見了阿母的歎息,便知道她又掛念起身在洛陽的父兄。但少女並無哀色,想來再過些時日,父兄便能從洛陽回來了。於她而言,闊別九年再見,欣喜自然是大於哀愁。想到這,少女微微有些失神,也不知那人如今……

老夫人亦注意到兒媳那一聲輕歎,知她心中所想,安慰道:“等過些時日,他們就回來了。”

“是呢。”張薇應和道,驀地想起了某事,“等過完年,大郎就二十有三了。娶妻一事尚未有著落,他雖人在洛陽,但畢竟家在西陵。雖說洛陽女貴,卻不比西陵的女子賢淑持家。我欲為大郎說親,阿母覺得如何?”

老夫人叫來丫頭,喉頭滑動,往痰盂裏吐了一口濃痰。少女看著也不嫌惡,隻是見老夫人與張薇有話要說,便起身從榻上走下,坐到了張薇身旁。

“你有主張便好。”老夫人清了清嗓子,道。

丫頭端上茶盅來,老夫人接過濃茶漱口,漱畢,見張薇欲言又止。老人家雖近盲,卻心明如鏡,當下就了然,卻不一言點破,反而對丫頭道:“去房中取那靛青鸞舞錦盒來。”

不消時,丫頭便取來了一個方正的錦盒。靛青色的錦布,上繡有鸞,作奮舞狀。老夫人撫摸著那盒身,道:“這是我當初嫁到陳氏時陪嫁的錦盒,這錦布上的舞鸞,乃是我阿母親手為我繡的。她道,錦盒雖美,卻無一物,望我以珠寶珍飾填之。誰知這麽多年了,這盒中還是空無一物。我也並非不曾放置過飾物,卻終究是入了陳氏庫房。”

老夫人神色一凜,道:“你我都是張氏的女子,但既然嫁入這家門,便生是陳氏的人,死是陳氏的鬼。那張氏如今什麽樣子你也並非不知道,西陵比張氏有能耐的氏族也比比皆是。你既為人母,當為子女考慮。莫要說西陵女,若大郎真是看上了哪位洛陽貴女,我們陳氏也算不得高攀。”

張薇露出羞慚之色,道:“阿母說的是,是兒婦愚昧了。”

少女靜坐在一旁,如山巒般巋然不動。她斂目,思索著老夫人方才的一席話。老夫人與張薇同出張氏,雖不是嫡女,在張氏時也未曾受過一分凍、一分欺。那張氏與陳氏聯姻三代,自少女的曾祖父起,正妻都出自張氏。隻是張氏與陳氏並無契約,約定俗成罷了。而近年來張氏式微,一代不如一代,也難怪老夫人會那麽說。她的意思,大抵是暗示張薇可為大郎陳錚擇它氏女,不必囿於張氏。她們既然嫁到陳氏來,定是要為陳氏著想。想來,張薇心領神會,應當會為陳錚辦一場擇妻宴吧。

此時,有丫頭與孩童說話聲從外頭傳來。隻一瞬,少女臉上的神色又鮮活起來,不似方才如山沉穩,添了幾分喜悅與活潑,還沒等外頭的丫頭通報,便朗聲道:“是昊哥兒吧,快些帶他進來!”

隻見丫頭牽著一個粉雕玉琢的孩童側身進了廂房,那孩童戴著虎頭帽,一身小而精致的紅襖子,大概是因為在外頭受了凍,白玉般的臉蛋上泛著紅。孩童見了少女便高興,笑著一頭撞到她的懷裏,道:“阿姐!”

老夫人和張薇見了孩童也是喜悅難當,少女牽著他往老夫人的榻前走去。張薇也起身,命丫頭往房中的暖爐添炭後,一家人圍著暖爐說話。老太太還是靠著憑幾,見了孩童就伸手抱到榻上,雖有幾分吃力,卻樂在其中,她拿起桌上的甜糕喂他吃。見他如饕餮般,吃了一個又一個,不由得用手刮了刮他的鼻頭,道:“虎頭虎腦的,還挺會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