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的夢境很沉很沉, 蘇渺在**翻來覆去,似乎沉到了深深的穀底。

她夢見了林茜熙,夢見她和她的朋友們對她施加的一切惡行…甚至她都記不住她的模樣了, 但是她的嗓音,她的指甲, 她揪住她頭發的力度…卻是那樣深刻。

她已經很多年, 都沒再觸及這樣的夢魘了。

後來林茜熙的臉消失了,變成了周怡璐的臉, 又變成了很多很多人,站在黑暗的陰影裏望著她。

這一張張的臉, 沒有五官, 隻是臉, 沒有情緒, 全然麻木。

然而,這些沒有五官的人, 交織成了一張大網,徹底將她網住了,他們沒有名字,是一群烏合之眾。

沒有五官,卻麵目猙獰。

蘇渺鼓起勇氣, 在黑暗的原野裏狂奔了起來, 遠遠地將這些人甩在了身後, 朝著遠處那一點些微的光芒跑去。

遲鷹就在光的盡頭, 他的臉一般陷入了光裏,對她伸出了手。

“等等我呀!”

“遲鷹, 你等等我呀!”

“我就要追到你了, 你再等等我好不好。”

然而, 就在她即將抓住他手的那一刻,蘇渺忽然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給拉了回去。

她回過頭,看到了那個令她無比恐懼的黑斑男人——徐堯。

自稱是她親生父親的男人。

他也是那些烏合之眾的一個,但他有臉,有五官,是最具象化的恐怖。

蘇渺被他拉扯著,拚命去夠遲鷹的手,然而一回頭,卻發現遲鷹身邊站著宋言歡。

他們倆就這樣站在光裏,麵無表情地俯視著她。

在那一刻,蘇渺所有的力量都被抽空了,她再也跑不動,追不動了。

喪失勇氣的人,是追不到光的。

……

蘇渺從噩夢中驚醒過來,下意識地去抱身邊的男人,才想起來她並不在臨江天璽,而是在原來的家裏。

遲鷹也不在身邊,今天是工作日,他在京城,隻有周末才會回家。

蘇渺顫抖地抓起床櫃上的手機,什麽都沒想,給遲鷹撥了一個視頻通話。

遲鷹也很快接聽了視頻。

“遲鷹,你在嗎?”

“我在。”

視頻裏環境很暗,什麽都看不清楚,直到男人摸到了牆邊的夜燈,她才看清他。

他睡覺不怎麽愛穿睡衣,整個上身都赤著,黯淡的暖橘色燈光籠著他麥色的皮膚,胸肌線條流暢,鎖骨也很漂亮。

他眼睛都快眯成一條線了,很顯然,困得不行,慵懶的樣子越發顯出幾分欲色。

“遲鷹,你睡著了嗎?”

“我的大小姐,現在是淩晨三點。所以是的,我睡著了。”

“對、對不起啊。”

“怎麽了?”

“我做噩夢了,好可怕的噩夢。”

蘇渺坐在**,烏黑的長發淩亂地垂著,都垂到了腿上,“我夢到林茜熙了,我好久沒夢到她了,最近有個學生,她也被學校的壞女生和壞男生欺負,我一直在想辦法幫她…”

遲鷹索性起身去廚房接了一杯水,來到床邊醒了醒腦,認真地聽她語無倫次地傾吐。

蘇渺看著視頻裏的男人,看到了他臉上的倦色,盡管他有控製著保持清醒,但明顯他很困了。

遲鷹應該時常熬夜,每天除了公司繁雜的事務之外,還要管著好幾個研究部,除此之外還有各種峰會、科技研討會…

“對不起,我不該這麽晚打擾你。”蘇渺說著就要掛斷電話。

“你最近都有課嗎?”遲鷹想了想,提議道,“或者請個假,下周來京城跟我睡一段時間,你男人專治噩夢。”

蘇渺笑了起來:“不要了,有課的。不瞎聊了,你快睡覺。”

“不困,還能陪你再聊聊。”

蘇渺眷戀地看著視頻裏的男人:“遲鷹,給我看看你旁邊。”

“嗯?”

遲鷹將視頻掃了過去,讓她看到了那張深藍色大床,“**沒有女人。”

“哎呀,哪個看女人嘛,隻是隨便看看你住的地方。”

遲鷹薄唇綻了綻,似笑非笑道:“好玩了,你還檢查我,我們之間誰的信譽值更低,某人忘了?”

“我沒有!”蘇渺趕緊將手機攝像頭對著自己的床,“給你檢查吧。”

然而就在她側過身的時候,驀地看到窗邊出現了黑斑男人的臉,嚇得驚叫了一聲,手機也掉在了地上!

再看去的時候,什麽都沒有,窗外隻有搖曳的樹影和燈影。

但那幻覺…卻如此的真實,太真實了!就像她每次看見他一樣逼真!

近在咫尺。

蘇渺戰戰兢兢地重新撿起了手機:“遲鷹…”

遲鷹的心都揪緊了,被她嚇出了一身冷汗,睡意全消:“怎麽了?”

“我剛剛看到窗外的樹影,還以為是個人,嚇到了。”蘇渺嚇得眼淚都掉出來了,“好嚇人哦。”

遲鷹皺著眉頭,沉吟了很久,問道:“剛剛…是出現幻覺了?”

“嗯,是樹影啦,遲鷹,你別管我,你好好做自己的事情。”

“我周五晚上回來,還有三天。”

“唔,好。”

下午,蘇渺沒有課,在學校的圖書館幫導師做文獻梳理,秦思沅給她打了個電話——

“寶貝,周末去鷓鴣山滑雪泡溫泉,我和我哥,把遲鷹叫上,我也把季騫叫上,我們一起去。”

“你們徹底和好啦?”

“算是吧,不知道好沒好,反正我隔三差五去他家睡覺就是了。”

“這還不叫好?”

秦思沅深深地歎了一口氣:“說不準,男人的心、海底針,他可不像遲鷹那麽堅定有自信,他真的太婆媽了,跟個女人似的,彎彎腸子多得很,極度敏感,我也不曉得倒了幾輩子的黴,遇到這種男的…”

說起季騫來,秦思沅簡直沒完沒了。

蘇渺打斷了她:“別說,一物降一物,我們大小姐遷就過誰,就這位…還能治治你的壞脾氣。”

“胡說!”

“你把季騫叫上,遲鷹也叫上,那你哥不就落單了,太可憐了。”

“也是哦。”

蘇渺笑了笑:“不然你把盧思思叫上,她不是對你哥挺有好感的。”

“她?她不止對我哥有興趣,她對遲鷹的興趣更大,甚至一度幻想要跟他們三那個p,你要是不介意這花癡跟過來,我當然可以叫啊。”

“……”

“別、別了。”

蘇渺掛掉了電話,正要發短信告訴遲鷹雙胞胎計劃了周末鷓鴣山之行。

他工作這麽辛苦,正應該放鬆一下,蘇渺也想出去散散心。

這時候,微信消息欄裏,宋言歡的消息突兀地冒了出來——

言言言歡:“上午遲鷹和他爺爺在公司發生了矛盾,言辭還挺激烈,好些員工在走廊邊都聽到了,中午他爺爺就撤了他ceo的職,隻讓他管著研究部,好好冷靜冷靜。”

蘇渺心一緊,連忙問道:“為什麽?”

言言言歡:“這麽大的事,他沒有第一時間告訴你,你猜這是為什麽。”

渺:“和我有關?”

言言言歡:“你知道他在公司嚐試改革,做著一件連他爺爺都從來沒有做過的事情。現在我們的項目推進很困難,本來就有很多人反對,阻力重重。而你,現在你是他最大的阻力,爺爺不同意你們。”

蘇渺憤怒地走到茶水間,靠著牆,顫抖的指尖編輯著文字——

渺:“宋小姐,你來跟我說這些,不覺得很冒犯嗎,我和他怎樣是我們倆的事,你憑什麽置喙。”

索性就撕破臉皮了,是她先找的她,蘇渺也不再客氣。

言言言歡:“我當然知道今天來找你說這些,實在過於冒昧。但是我沒有更好的辦法,如果遲鷹再為了你一意孤行,他會失去好不容易得到的一切,你沒在他身邊,根本不知道他的處境有多險惡。”

渺:“如果有什麽事,遲鷹會自己來告訴我,如果爺爺覺得我不行,他也會找到我,叫我離開。反正不管是誰,都不該是你,你不覺得太冒昧了嗎。”

宋言歡也被她犀利的言辭惹怒了。

言言言歡:“你想知道爺爺的態度?好,那我告訴你,他爺爺原話是:不要什麽名媛千金、不要什麽萬貫家財,隻要一個家世背景普通、雙親健全的女生就好,這很寬容了,不是嗎?你看看你,就這樣…你都不能達到,你憑什麽留在他身邊。”

蘇渺可以想見宋言歡那種微博上歲月靜好的女孩,能發出如此犀利的言辭,想必是真的很在乎遲鷹的事業,也很…在乎他,才會如此失態。

這些文字,讓她的心逐漸沉了底。

不要名媛千金,不要萬貫家財,隻要家世普通正常、雙親健全…

的確,哪怕是這樣低的要求她都…她都達不到。

無怪遲鷹的爺爺會生氣。

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他也隻是希望遲鷹能擁有一段正常的家庭婚姻。

言言言歡:“蘇渺,我希望你主動退出,別再絆著他了。”

渺:“……”

言言言歡:“我也知道這樣的話,很冒昧,你要是想跟他告狀,盡管去,他肯定會和我鬧崩。但你要知道,我和你一樣都希望他好,如果他跟我鬧崩了,對他而言…絕不是好事,站在他這一邊的人本來就不多。”

蘇渺看著宋言歡的這番話,知道這個女人已經拿捏住了她的心,她知道她的弱點在哪裏,然後拿著刀子狠命地往那個地方戳。

渺:“宋小姐,既然你跟我坦誠相待,那我也告訴你,不是我想絆著他,是他不放我走。”

言言言歡:“……”

渺:“我不是你這樣堅強又開朗的女孩,有好多好多朋友,還有廣泛的興趣愛好,有好多讓我羨慕的地方。你既然調查過我的背景,那你應該能明白,我們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我做不到你這樣灑脫,我所剩不多,遲鷹是我最在乎的…”

言言言歡:“你就這麽自私嗎?為了你自己,死死拽著他!你知不知道他為了踐行自己的信仰付出了多少心血!”

渺:“你沒有經曆過我的人生,憑什麽勸我無私。”

言言言歡:“……”

言言言歡:“言盡於此,沒好說的了。”

蘇渺端著杯子走到了窗台邊,深深地呼吸著。

五月的c城,窗外藍楹花盛開,宛如一片藍色的海洋。

春天是蘇渺最害怕的季節,因為她的媽媽,死在了她十八歲的春天。

又是一年春,蘇渺再度陷入到了某種令人窒息的絕望中。

春天真的像強盜一樣,一個又一個地掠走她的所愛嗎?

她戳開了微博,看到宋言歡適時發了一條狀態——

“我希望你得償所願,我希望你意氣風發,我希望你永遠是我初見的那個少年。”

那次聊天之後,蘇渺心裏宛如盤踞著一條毒蛇,時不時地吐著性子,煎熬著她的心。

她又陷入到了之前的狀態,開始整夜失眠,好不容易入睡之後,又陷入了漫長的夢魘。

她從櫃子裏抽出了刀子,但怕被遲鷹發現,怕他暴怒。

他一定會。

蘇渺最怕他生氣了。

周五傍晚,蘇渺蜷縮著腿坐在飄窗邊,抱著媽媽的骨灰盒,透過現在的四方天,望著嘉陵江暮沉的夕陽。

有時候她會常常感覺到恍惚,覺得這些年過得不真實,有時候早上睜開眼睛,她會覺得自己還是高中生,所有的一切都隻是一場夢,媽媽會推開門,罵罵咧咧地叫她起床、給她準備一瓶溫好的舒化奶。

蘇渺不禁抱緊了媽媽的骨灰盒。

如果媽媽還在,爸爸沒有回來,也許她就屬於“正常家庭”的小孩。

她會健康樂觀、上進開朗,她還是名牌大學的畢業生,她還在讀研…

她會用最好的麵目去見他的家人,得到他們的認可,爺爺都說了,不要門當戶對、隻要正常家庭的女孩,說明他是個通情達理的好爺爺…

可現在,她連這個資格都沒有。

因為她的媽媽去世了,她的爸爸是個賭棍…

她也想鼓起勇氣啊,像遲鷹所說的那樣,想想別人的不幸,想想自己的幸運。

真的很難。

蘇渺不由得抱緊了媽媽的骨灰,仿佛那是她唯一能抓住的,唯一能擁有的…她的全世界。

夕陽沉落了江麵,隻剩下晦暗的餘暉,籠罩著即將沒入黑夜的城市。

遲鷹的電話響了三遍,她才恍惚地接了起來:“遲鷹啊。”

“我到家了。”

“嗯?”

“又他媽沒人。”遲鷹嗓音裏帶了某種不耐的煩躁,心情似乎很糟糕,“是我忙到忘了跟你說今晚回來,還是我們蘇老師根本不在乎她男人是否回家這件事。”

“啊,木有。”

“別賣萌,我很嚴肅地和你說話。”遲鷹嗓音緩和了些,扯下了領帶隨手扔沙發上,站在落地窗邊看著江岸燈火,“蘇渺,到底要不要跟我好好處。”

“你怎麽想呢,遲鷹。”

“……”

遲鷹揉了揉額頭:“我真的要生氣了。”

“啊,你別生氣,對不起嘛,我忘了時間。”

“蘇渺,我不需要道歉,你到底回不回家。”

蘇渺轉過頭,看到床櫃上那隻芭比娃娃。

她人生裏僅有的一隻芭比娃娃,是遲鷹逛遍了京城各大商城,在最漂亮的櫥櫃裏買到的最貴的一隻芭比娃娃。

它是她的小公主,她也是他的…公主。

這麽多年,遲鷹從來沒變啊。

蘇渺鼓起了勇氣,用力點頭,意識到遲鷹看不見,她連忙又道:“我要回家!”

“我來接你,在原來的家?”

“嗯。”

“等著。”

遲鷹掛了電話,拎著西服外套出了門,地下車庫裏他開了門,同時撥通了心理醫生的電話——

“許醫生,你好,我是遲鷹。之前跟你預約了時間,但我夫人的病情加重了,我明天上午就帶她過來,請你無論如何也要安排見她一麵,診金我付三倍。”

“好,晚些時候,我把她的情況做成文本,提前發到你的郵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