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渺站在門外, 看著心理診療中心那幾個字,遲遲不肯挪動步子,直到遲鷹牽起了她的手, 拉著她走了進去。

“神神秘秘的,我當你帶我去什麽秘密基地呢, 原來是心理谘詢室, 又不是沒去過,還賣關子不告訴我。”

蘇渺似乎對這樣的地方習以為常了, 主動邁步朝電梯走去。

遲鷹怕她不當回事,故意說道:“這不是你以前大學設立的那種免費心理谘詢室, 許醫生是國家特級心理谘詢導師, 不僅接診病人, 而且接診心理醫師, 是業內最權威的專家。”

“誒?心理谘詢導師?”

“嗯,心理治療師平時接觸太多負麵情緒, 也會有產生心理疾病,所以心理導師也會幫他們進行治療。”

遲鷹耐心地解釋,“每個人多多少少都有負麵陰暗的情緒,這很正常,就連心理谘詢師都難以幸免, 所以你不需要自卑。”

“你跟我解釋這麽多, 就是怕我自卑哦?”

遲鷹雲淡風輕地笑了:“其實, 我是想告訴你, 今天的診費真的很貴,panpan你別不當一回事。”

提到這個, 平日裏精打細算的蘇渺立刻來勁兒了, 揪著他詢問道:“多少錢啊?”

“你一年的薪酬吧。”

“遲鷹!”蘇渺驚呆了, “怎麽會這麽貴!”

“我說了,許醫師是導師型的專家,我提前一個月預約都沒排上號,今天是特診。”

“那也太貴了!”

遲鷹捧著她單薄的肩胛骨,另一隻手接過了她手裏的布囊:“隻要你能開心些,老公不惜一切代價。”

蘇渺終究還是咬牙答應了,鄭重其事地做著心理準備,想著一定不能浪費這次機會。

花了這麽多錢呢!

見遲鷹把骨灰盒拿走了,她戀戀不舍地一再回頭。

“行了,你和醫生聊,我也和媽媽聊一會兒。”

蘇渺回頭叮囑:“那你不準把她帶進男廁所。”

“……”

許醫師是一位戴著眼鏡的斯文男人,穿著白大褂,看到蘇渺,他溫和地笑了笑:“你好,遲夫人,遲總為您預約了這次診療。”

蘇渺又回頭看遲鷹,他對醫生道:“你叫她蘇渺就行了。”

“好的。”

許醫師嗓音很溫柔,帶著某種安撫人心的力量,對蘇渺道:“您不用緊張,我們隻是隨便聊聊。”

“隨便聊聊…這麽貴的嗎?”

遲鷹揉了揉她的腦袋:“這什麽病人啊,連醫生都懟?”

許醫師無傷大雅地笑著:“我們會用催眠的方式‘隨便聊聊’,您放心,如果沒有實質性進展,我全額退款。”

“你不用管她。”遲鷹道,“她就小孩子脾氣。”

“那就請您跟我進催眠室。”許醫師說著,將蘇渺迎進了一間暗室。

蘇渺看了看封閉的房間,又看了看許醫師,她對陌生男人都有某種如小獸般的警惕和不信任,揪著遲鷹的衣角:“你陪我,行不?”

遲鷹扯開了她的手,放在掌心用力按了按:“小王子不能代替玫瑰進行光合作用,你需要獨自麵對。”

她想想,覺得也是,跟著許醫生進去了。

遲鷹坐在三麵落地窗的二樓休息廳,許醫生的助理替他泡了一杯花茶,並且遞給了他一台平板。

從平板上可以看到催眠室的在線無聲監控,以保證絕對的安全和私密。

遲鷹當然是用人不疑,禮貌地向助理道了聲謝,隨手拎過雜誌架上的一本《國家地理雜誌》,翻閱了幾頁,視線微抬,落在桌上的骨灰盒布囊上。

“看看您女兒。”他自言自語,嗓音平淡,“看看您當年的一念之差,給她的人生帶來了怎樣的災難。”

半晌,他苦澀地笑了,抬起杯子敬了敬它,“當年的事,我們兩個都有責任,你把她推入深淵,我把她丟在了深淵。”

“現在我想救她。”

遲鷹放下水杯,修長的指尖擦了擦眼角,看著窗外的陽光,“我想幫她恢複勇氣,不惜一切代價。”

兩個小時後,蘇渺和心理醫生結束了聊天。

許醫師臉色似乎不太好,給遲鷹遞了個眼神。

遲鷹將車鑰匙遞給蘇渺:“去車裏待會兒,我和醫生聊聊。”

蘇渺聽話地點點頭。

來到會客室,許醫師給遲鷹接了一杯水。

遲鷹見他臉色低沉,想來情況不容樂觀,顧不得喝水,徑直開口問道:“醫生,有什麽話請直說。”

“遲先生,您的夫人…她患有輕微癔症。”

“癔症?”

“即分離轉換性障礙,通俗來說,就是會出現一些幻覺,把想象的…或者夢境中的事情當做真實發生過的事。”

“什麽原因導致的?”

許醫生給遲鷹接了一杯水,解釋道:“原因是多方麵的,諸如突如其來的生活壓力,內心衝突、自我暗示,都會使她產生臆想…聽她說大學時候就有心理障礙了,現在病情……愈演愈烈了。”

遲鷹聽到醫生這樣說,心涼了一半。

連日來的不正常行為,都有了合理的解釋。

但遲鷹真的沒想到,她病情嚴重成這樣,還在他麵前偽裝得若無其事。

“她一直是很堅強的女孩。”遲鷹回憶道,“至少我認識的她,不會僅僅因為母親的去世、還有我當年的背棄…就病成這樣,一定還有其他原因。”

如果蘇渺是這樣的女孩,遲鷹當年就不會做出如此決斷的選擇。

他望向許醫生:“我能否知道她究竟有什麽樣的臆想?”

許醫師之前就收到了遲鷹的郵件,知道蘇渺過往全部經曆,他搖了搖頭:“剛剛進行了深度催眠,有一段兒時被選擇性遺忘的記憶,恐怕才是她產生癔症的根源。”

遲鷹愣了愣。

他一直以為蘇渺會這樣,是因為這幾年的遭遇,但聽醫生這話,似乎另有隱情。

“選擇性遺忘?”

“嗯,如果童年時期經曆過某一段創傷性體驗,痛苦到…心理實在難以承受,大腦為了保護自我,就會選擇性地遺忘那段經曆。”

許醫師盡可能用通俗的語言向他解釋,“雖然大腦淺層記憶遺忘了那件事,但它會留在深層潛意識裏,某一天當傷痛再度到來,就會喚醒那段記憶。甚至誘發癔症,也就是幻覺。”

遲鷹的心都揪緊了:“那麽…你找到了那段記憶?”

“通過催眠,我的確找到了那段記憶,但她的描述很散亂,我大概推測,她在幼年時期,親眼見過她的母親遭受男性侵害的場麵,並且很可能…場麵十分殘忍暴力。”

遲鷹的手緊緊地扣住了杯子,指甲發白,手背泛起了青筋。

他無法想象那是什麽樣的經曆。

母親是孩子最大的安全感來源,而她卻眼睜睜看著最依賴的母親被人給……

心靈遭受了怎樣的痛楚,才會讓她的大腦將那段記憶選擇性遺忘!

遲鷹不敢想。

許醫師繼續道:“您說她的母親去世了,她一直懷念著她,過度的思念誘發了她童年深埋的這段創傷性體驗。”

遲鷹的心很亂,漆黑的眸子幾乎無法聚焦了。

許醫師給了他幾分鍾的時間,消化剛剛的內容,重新給他泡了一杯茶。

片刻後,遲鷹問道:“那個男人…是誰。”

“經曆的時候她還太小,記憶很模糊,但唯一深刻的印象,就是男人臉上的黑斑。”

遲鷹眉頭蹙了起來:“黑斑?”

許醫師提醒道:“因為這段記憶過於隱秘,如果不是催眠,恐怕都難以挖掘。所以請您盡可能不要對她提及此事,以免刺激她。一切治療,都要在專業醫師的幫助之下進行。”

“我明白了,預約下一次診療時間吧。”遲鷹毫不猶豫道,“隻要能治好她,價格隨您開。”

“我一定全力以赴,但其實,心理疾病的治療,很多時候往往要靠自己…如果她能夠自行克服,勇敢扼殺心裏的惡魔,事半功倍。”

“我會幫助她。”

……

走出心理診療中心已經是中午了,遲鷹拉開車門:“上車,叫秦斯陽發個定位到我手機。”

蘇渺係上了安全帶,將懶洋洋地擱在窗邊,心情悶沉沉的。

“怎麽了?”遲鷹捏了捏她的下頜。

“不知道,醒過來之後,一直感覺心裏壓了塊石頭,說不出來,但是不舒服。”

遲鷹記得許醫師說過,那段記憶深藏在她的潛意識之中,每一次催眠治療,都會逐漸喚醒它。

她必須要自己克服它,扼殺心裏的惡魔。

“是不是特別糟糕?”她擔憂地詢問遲鷹,“你和醫生聊了那麽久。”

“還好。”遲鷹雲淡風輕道,“生病了就好好治,切記諱疾忌醫。”

“才沒有諱疾忌醫呢,我肯定要好好配合醫生的,不然我怎麽去幫助學生,我可是蘇老師!”

遲鷹淺淺地笑了,牽著她的手吻了吻:“我們小鷹一直很勇敢。”

埋藏著那樣深刻而痛苦的記憶,她能變成他曾經認識的模樣。

真的很勇敢。

一路無話,來到川西古爾溝小鎮上,已經接近傍晚時分了。

古爾溝以溫泉最為著名,有不少遊客過來遊玩,所以這邊旅遊產業非常發達,沿街都能看到路邊有不少叫賣烤兔、烤雞的店家,招攬著客人。

一下車,蘇渺便感覺到了高原的氣溫,冷嗖嗖的,她不由得撚緊了衣領。

遲鷹脫下了身上的衝鋒衣搭在她身上。

雙胞胎在酒店樓下接到了他們,秦思沅穿著一件俏皮可愛的卡通羽絨馬甲,走過來攬住了她的小姐妹:“你們居然磨蹭了一整天!假期都過半了!你們做啥子去了哦!”

蘇渺沒好氣道:“某人覺得我有精神病,帶我去看醫生了。”

“啊哈哈哈哈。”秦思沅笑了起來,顯然把這話當成了玩笑,“你啥時候這麽有幽默感了。”

隻有身後的秦斯陽擔憂地望了遲鷹一眼,很想問問情況,但幾番都沒開口。

遲鷹也沒有多說什麽,走進酒店大廳,摸出兩人的身份證登記開房。

開房的時候,蘇渺拉著秦思沅的手:“今晚我跟你睡,好久沒有聊天了。”

秦思沅無情地推開她:“那是不可能的,我男朋友又來了,我肯定要和他來一個徹夜不眠的溫泉之夜撒!你做夢嘛。

“……”

她又睨了她哥一眼,趁著遲鷹辦理入住的間隙,衝蘇渺努努嘴:“我哥說他不介意把他的床分你一半。”

蘇渺踹了她一腳,壓低聲音嚴正威脅:“遲鷹在,別亂開玩笑!”

秦思沅笑眯眯地躲開,朝著電梯走去:“我回房間陪我寶貝了,你們休息會兒,可以去樓下泡泡溫泉,晚上一起吃烤兔啊。”

蘇渺和秦斯陽坐在沙發邊尷尬地對視了一眼,秦斯陽一本正經地開玩笑:“本兄長的確不介意把床分你一半。”

卻沒想到,遲鷹冷冰冰的嗓音自身後傳來:“你不介意把什麽分她一半?”

“……”

秦斯陽:“沒有。”

蘇渺終於展露了笑意,清清甜甜,左臉旋出了一顆小梨渦,不過在他望過來的時候,又立馬板起臉。

他們拎著行李上了樓,在遲鷹要跟著進房間的時候,秦斯陽已經迫不及待將他叫進了房間。

“醫生怎麽說?”

“癔症。”

“癔症!!!”秦斯陽驚呆了,“怎麽可能!她好好地怎麽會得癔症!”

“小時侯,經曆了特別糟糕的事,這些年又過得不順…”

秦斯陽知道他不會說,也不再多問,歎了一口氣,轉過身靠著落地窗,一言不發地望著窗外明月。

幾分鍾後,遲鷹睨著他,嘴角冷淡道:“你想的對。”

“你知道我在想什麽?”

“你在想,如果她跟了你,就不會是今天的樣子。”遲鷹情緒稍稍平複了些,語氣冷淡,“你會體貼她,不會讓她受到這種精神磋磨。”

秦斯陽冷笑:“你他媽聰明,回來這麽久了,都沒看出來她不對勁。”

“她向來擅長偽裝,在我麵前…總是竭力表現出最好的一麵。”

“你看,這就是問題所在了,和你在一起,她就是壓力百倍。在她來嘉淇私高的第一天,我就說過,你們並不般配,強行在一起會很累。”

“這是她的選擇。”遲鷹低頭,把玩著那枚沉積了多年風塵的山寨打火機,“她喜歡優秀的人,因為她也想變得更優秀。”

這麽多年,她一直在抗爭,從來未曾有一刻鬆懈,即便是現在。

……

蘇渺換了一件淡青色荷葉邊的兩件式泳衣,來到了樓下的溫泉花園。

秦思沅和季騫正在圍著柵欄的小池子裏泡著。

季騫皮膚偏黃,但渾身都是勁勁兒的肌肉塊兒,力量感十足,又沉默寡言,不怎麽喜歡表達。

秦思沅在他身邊絮絮叨叨跟個小麻雀似的,他倒也能忍耐。

見蘇渺過來,她連忙揚手叫住她:“寶貝,我們在這邊哦!”

“你們泡唄。”蘇渺毫不猶豫選擇了他們柵欄隔壁的池子。

“哎!一起泡呀!”

“尷尬死了。”

“有啥尷尬的嘛。”

“我才不要當電燈泡。”蘇渺走進隔壁的小池子,一個人舒舒服服地泡著…

秦思沅側過頭,望向身邊這個板著臉、不苟言笑的男人:“一路上都不開腔,你是不是不喜歡跟我們一起出來耍嘛?拉長了一張臉,也不和我哥聊天,還要我來硬尬話題。”

“沒什麽可聊的。”季騫語氣平淡,“我和他不是一個世界的人,沒共同語言。”

“那你和我也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也沒有共同語言咯。”

季騫偏頭望了身邊女孩一眼,她臉頰泛著潮紅,五官是那樣明豔清透,眉不染而翠,唇不抹而紅,幾乎都不需要任何妝容的修飾,最素顏的樣子都是那樣動人。

他初見她的第一眼,就覺得這姑娘濃眉大眼,很有福氣,看著也很熱鬧。

他的生命太冷清了。

人往往缺什麽就會想要得到什麽,他向往秦思沅身上的這份的熱鬧,渴望擁有。

“我們的確共同語言不多。”

秦思沅眉毛一歪,正要生氣,季騫卻攬住了她的肩膀,“但我喜歡聽你說話,不管說什麽,都喜歡聽。”

她抿嘴笑了起來,伸手抱住了他:“那你不要冷著一張臉嘛,我哥本來就不喜歡你,你這樣他就更不喜歡你了。”

“他不喜歡我很正常。”

“看嘛,你們兩個關係不好,左右為難的人是我哎!我爸和我媽都有自己的家庭了,都不管我,隻有我哥管我了。”

“隻要我和你在一起,他就不會有看得上我的那一天。”季騫平靜地說,“我不需要誰看得上,也不會去討好誰。”

秦思沅知道這男人寧折不彎的脾氣,也很懂分寸,不再勉強他了,隻靠在他寬闊的肩上,閉著眼睛休息——

“前麵幾個男朋友都是假的,玩玩而已,騫哥,我隻對你真心過。”

“我知道,餃子。”

“我也沒和他們做過。”

隔壁柵欄裏偷聽了很久的蘇渺,忽然回了頭:“哈?”

“蘇渺!閉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