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回家的時候,爸爸也回來了,正歡天喜地抱著夏皓軒親了又親。
“寶貝兒,我的寶貝兒,想死爸爸了,爸爸出差,你有沒有想爸爸啊?”
“有!”
夏皓軒敷衍地和父親熱了一下,然後迫不及待地拆開了老爸給他帶的v型六缸引擎樂高賽車盒,滿眼放光。
“哇噻,機械聯動,老爸好棒啊!”
林韻華從房間裏走出來,睨了夏仁一眼:“你就慣他,這麽東西輕易就是好幾百,你每次出差都給他帶,浪費錢。”
“怕什麽浪費,聽說拚這個能開發智商,好多成年人都在玩。”夏仁坐在了拚圖軟墊上,和兒子一起拚起了樂高玩具,“我兒子好好開發智商,將來考名牌大學,光宗耀祖。”
母親歎了口氣:“說起這個,我就頭大,你看看他期末考試成績,稀爛,年級倒數幾名,再這樣下去,考啥子名牌大學,想考個好點的初中都難。”
“急什麽,這不是還早嘛。”夏仁拿起樂高塊兒,趴在地上對夏皓軒說,“來,兒子,爸爸來陪你耍。”
“不要!你別碰!這是我的…不準碰!”夏皓軒完全不買賬,一把推開了夏仁。
“老子給你買的!老子還不能碰了,你這黃眼狗。”
“哼,就不準碰。”夏皓軒大聲嚷嚷著,“我的東西,誰都不準碰!”
婆婆端著紅燒排骨走出廚房,對夏皓軒道:“孫孫小聲點,別傷著嗓子了,哎呀,你這麽大個人了,還跟娃娃計較啥,孫孫,別理你爸,婆婆疼你。”
“哼!”夏皓軒等了夏仁一眼,“快走開!”
夏仁揉揉鼻子,罵罵咧咧地轉過身,看到默默站在門邊的夏天,一腔不滿正無處發泄,“你佇在那兒做啥!還不快幫你婆婆端飯,跟個木頭似的,笨挫挫的!”
夏天慢條斯理地去廚房端菜舀飯,心裏想,她再笨,也不至於像夏皓軒100分的數學考試隻考9分。
吃飯的時候,夏天對林韻華道:“媽,今天狂犬育苗是300,我找喬躍躍借了100,我要還給她。”
林韻華給夏皓軒夾了一塊紅燒肉:“前年都是200,怎麽又變成300了?”
“不曉得,漲價了吧。”
“沒錢,找你爸要。”
“爸…”
“賠錢貨。”婆婆罵了聲,“打什麽針要這麽多錢,要了200還不夠,心思都用在怎麽從大人手裏騙錢上了呢。”
“沒有騙,就是300,我還有醫院開的單子。”
她連忙把單子取出來,遞給了爸爸。
夏仁掃了單子一眼,漫不經心道:“你同學借了你100?”
“嗯。”
“你們玩的好不好嘛?”
“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那就欠著唄。”
“……”
吃過飯後,夏天用家裏備用的老人機給喬躍躍發了短信:“我爸媽不給我錢,等我攢夠了…就還你。”
喬躍躍:“哎呀,說這些!是不是不拿我當姐妹嘛!”
夏天:“謝謝。-3-”
她心裏很不是滋味。
家裏的家境其實不算差,爸爸是普通的國企職工,每每出差都會給夏皓軒帶玩具,動輒上百。
媽媽在小區裏經營了一家茶館,說白了就是麻將館,掙的錢比爸爸還多,奶奶還有每個月六千的退休工資。
但這些所有的收入,都砸在了夏皓軒身上,他自小到大吃穿用度全是最好的,甭管是幼兒園還是小學,都是上私立。
而在他們這裏,夏天100塊都要不到。
這個世界公平嗎,如果讓夏天回答,當然不。
但若問到原因,她會沉默。
因為她是女孩,荒誕又真實。
就像她的臥室窗外的那堵黑牆,爬滿了青苔,陰暗潮濕,常年充斥著黴腐味。
誰會在房子窗戶外修一座遮光蔽日的院牆,這太可笑了,但…
這就是最真實的人間,她的人間。
*
夜間,氣溫仍舊燥悶。
夏天房間裏的空調製冷效果實在不佳,她一動不動,鼻尖都能淺淺地滲出汗來。
婆婆在她半掩的門邊站了會兒,又罵罵咧咧地怪她開空調浪費錢。
夏天摸出一個小mp3,戴上白色的耳機線,播了一首周傑倫的《黑色毛衣》。
耳機線有些脫膠了,隱隱可見紅綠的導線。
她摸出手賬本,在本子上寫道——
“狂犬疫苗第一針8.21,下一針7天後,再下一針21天後。”
“記得攢錢還給躍躍:100塊。”
“我也想玩樂高,我想拚一個大城堡。”
耳機裏傳來《黑色毛衣》的動情的旋律——
“再說我愛你,可能雨也不會停,黑色毛衣,藏在那裏。”
夏天的思緒忽然飄到了今天的公交車上,她視線下移,看到左手手腕上細細的抓痕,已經凝痂了。
她用娟秀的字跡,在本子上寫下了“徐不周”三個字,跟著省略號的三個點。
……
九點,夏天從洗手間洗完澡出來,夏仁躺在沙發上,翹著二郎腿看綜藝節目《非誠勿擾》。
“夏天,下樓去給你爸買包煙。”
“我洗完澡了。”夏天用幹發巾包著濕潤的長發,掃了眼地毯上正在玩樂高玩具的夏皓軒,“讓弟弟去嘛。”
“不然怎麽說你這丫頭心壞。”婆婆戴著老花鏡織著毛衣,罵道,“你弟弟這麽小,走丟了怎麽辦!我看你就是沒安好心!”
“副食店就在小區樓下,你們平時放他下樓跟小朋友玩,也沒人看著啊。”
夏仁順手抄起煙灰缸,但沒有砸,做了個嚇唬的動作:“你還跟你婆頂嘴了!”
夏天隻好回房間換了衣服,連頭發都沒來得及吹幹,接了錢下樓給爸爸買煙。
副食店是鄰居佘叔叔開的,他是個四十來歲的禿頂男人,平時看到夏天都會喊她,夏天對溫和健談的佘叔叔的印象挺好的。
“佘叔叔,一包紅塔山。”
佘朗正在樹下圍觀隔壁茶館裏幾個婦女打麻將,見她過來,踏著人字拖走回店裏,扔給她一包紅塔山,“又來給你爸爸買煙啊?”
“嗯。”
佘朗掃了夏天一眼,她穿著盛夏裏常見的吊帶短褲,外搭一件薄薄的防曬罩衫,隱約可見白膩膩的皮膚,濕潤的發絲垂在肩上,帶著幾分純欲感。
“這麽熱,還穿長袖熱不熱啊。”佘朗從冷凍櫃裏取出一瓶冰可樂遞給夏天,“拿去喝,叔叔請你。”
“啊,不用了,謝謝叔叔。”
“拿去拿去。”佘朗走到夏天身邊,將可樂罐遞給她,“你爸的煙都在我這兒買的,請你喝杯可樂不算什麽。”
“那謝謝佘叔叔了。”夏天接過了冰可樂,對他報以充滿感謝的微笑。
佘朗看著她,感歎道:“夏天啊,你說說你爸媽,也真是過分啊,這都什麽年代了,沒見過重男輕女到這份上的。”
“你看看滿大街,有幾個是重男輕女的家庭喲,哎,你也是投錯胎了,遇到這對奇葩夫妻,你要是給我當女兒,我肯定疼你啊,這麽乖的女兒。”
夏天心裏隱隱難過了起來,感激地看著佘朗:“謝謝叔叔,我先回去了。”
“好好,慢慢走,有什麽需要的就來找叔叔。”
佘朗看著她遠去的背影,眼底浮現一絲意味,周圍有婦女打出一套杠上花,對佘朗道:“人家的閨女,關你屁事,沒事獻殷勤。”
“又關你啥事,瓜婆娘,打你的麻將喲。”
*
那段時間,巷子裏再不見那隻叫“狼外婆”的麻貓的身影了,不管夏天用貓糧還是火腿腸喚它,都不再出現。
興許是那次被打火器嚇跑了,不敢再來了。
她心裏隱隱有些難過,“狼外婆”是她最喜歡的流浪貓,特別溫和無害,每次飽餐一頓之後,別的貓貓都走了,隻有狼外婆留下來,翻肚皮讓她摸摸。
希望它能被好心的主人收養,過得稍微好一點,別再四處流浪了。
但是想想也不太可能,狼外婆真的很醜,一身麻色的雜毛,比一般顏值的貓貓都醜好多。
小區裏好多貓咪都被“綁架”了,有了新主人。
隻有狼外婆,一直沒人要。
除了夏天,大概沒人願意投喂這種醜貓貓。
她對它產生了某種同病相憐的感覺。
第二針狂犬疫苗之後,夏天終於返校了,剛到教室就聽到班上同學全在討論,說徐不周轉到他們文科1班了——
“他為什麽轉班啊!他不是在理科火箭班嗎?”
“而且是物理競賽的獎項都快拿到手軟的理科天才。”
“誰知道啊,理科這麽厲害,不曉得為啥想不通要轉文。”
喬躍躍激動地抓著前排女生問:“確定是我們班?”
“剛剛我親眼看到他在老周辦公桌邊登記資料,絕對穩啊!”
“文科班男生本來就少,這位大佬轉過來,我們班籃球隊有希望了啊啊啊啊!”
女生睨了喬躍躍一眼:“躍躍,你真不愧是籃球隊隊長啊,聽到校草轉過來,腦子裏居然盤算這個。”
“那不然嘞!”喬躍躍擼起袖子,“我對那位…可不敢有什麽花花心思,都不知道怎麽死的。”
“哈哈哈,我跟你就不一樣,等他分手了,我就去追。”
喬躍躍神秘兮兮道:“那你追啊,我給你們說,他和梁嘉怡已經分了。”
“啥子哎!分了?!”一群八卦的女生趕緊湊過來,“咋可能?”
“就在暑假,公交車上分的手,我親眼見證這一曆史性時刻!”
“哇擦,梁嘉怡這可真是…追人一年半,分手一月半啊,這不是上學期末才確立關係嗎?”
喬躍躍笑嘻嘻說:“徐不周根本不喜歡她啦,分得那叫一個果斷。”
夏天認真地記著地理知識,並未加入喬躍躍她們的討論行列。
忽然間,教室安靜了下來,班主任周平安領著少年走進了教室——
“這學期,我們班有新同學從理科火箭班轉來,他的成績我就不用多說了,你們有什麽學習方麵的問題,盡管向他請教。”
“尤其是你們那個數學,我都沒眼看,爛成一坨渣渣了,還一渣渣一窩。他的數學成績每次都是滿分,好好虛心向人家請教啊!”
女生們發出陣陣“哇嗚”的呼聲,當然多少也帶著戲謔之意。
男孩們則更加激動了。
開玩笑,徐不周啊!這位爺的籃球…頂爆了。
“咳。”周老師讓大家安靜下來,回頭對他道,“做個自我介紹吧,讓同學們好好認識你。”
少年走上了講台,在黑板上用遒勁有力的楷體甩下三個字——
徐不周。
“沒什麽好介紹的,你們有什麽問的。”他的嗓音帶了幾分宣紙磨砂的質感。
夏天情不自禁地將視線從地理書上移開,望向了講台上的少年。
他的臉龐極有輪廓感,棱角分明。皮膚白得很幹淨,狹長的單眼皮和鋒薄的唇,給人一種雪鬆的冷感。
瞳眸深如古井,一眼望不到頭。
喬躍躍率先舉手——
“加入本班籃球隊嗎!”
徐不周:“當然。”
“耶!”
有男生不滿道:“嗨呀,喬躍躍隊長,現在是自我介紹時間,你這些課後私聊不行嗎?”
“關你啥事。”喬躍躍努努嘴。
又有女生舉手問道:“徐不周,你今年多大呀?”
徐不周耐心回答:“休學了一年,快18了。”
後排有男生問道:“徐不周,聽說你喜歡網球,學校那個網球館,真的是你爸投資給你建的嘛?”
班上同學嘻嘻哈哈地笑了起來。
班主任周平安咳嗽了一聲:“希望同學們問點正常的問題,比如興趣愛好這些。有些內容…並不適合當著班主任問,一個二個都十七八歲的人了,這點常識都沒有?”
同學們更是爆笑了起來,班級氛圍格外輕鬆和諧。
徐不周平淡地回答了這個問題——
“是。”
“好家夥!”
“果然…富二代。”
班主任立刻道:“安靜安靜,沒有問題,我們就要開始上課了!”
這時候,人群中,夏天弱弱地舉了手。
眾人回頭望過去。
她紅著臉,沒敢抬頭看他,隻很小聲地問了句:“徐不周同學,你要為什麽理轉文?”
徐不周嗓音平緩,淡淡道——
“原因一,高中理科知識都自學完了,沒必要留在理科班耗時間。原因二,我的夢想是成為飛行員,地理知識很重要。”
“那你為什麽想成為飛行員呢?”夏天順理成章問出了第二個問題。
隻有在這種時候,隱沒於人群之中,她才敢堂而皇之地對那個少年…希求更多的了解。
沒有人會見怪。
而對於這個問題,徐不周停頓了片刻,給出了答案——
“休學那半年,讀了一本書叫《風沙星辰》,講了一個孤獨的飛行員的故事,對我影響很大。還有問題嗎?”
“沒有了。”
“那我有一個問題。”徐不周嗓音冷淡,略帶嘲諷,“想了解我,卻不看我,這位同學你知道禮貌兩個字怎麽寫嗎?”
夏天全身一個震悚,驀然抬頭,和講台上的少年電光石火地對視了一眼。
少年眼神如刃,似將她釘在了椅子上。
一瞬間,夏天臉頰火燒火燎,紅得宛如三月裏爛熟的櫻桃。
“對不起”三個字還未來得及說出口,卻見徐不周嘴角邪佞地勾了勾——
“開個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