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星斂的意思, 就是他眼下很忙，暫時沒心思也沒興趣去想這些，卻又無法根除。
唯有他已有穩定對象, 才能把其他所有的試探一次性阻擋回去。
裴翊聽到這裏, 睫毛一抖，顯然沒想到需要幫的會是這種忙。
他指尖掐了掐掌心，然後他聽見自己的聲音低低顫顫地發了出來：“可我是……”
未竟之言, 兩人都明白。
他是男人。
他們之間永遠有一道世俗的坎, 九年前就沒有完全越過。
但此刻段星斂聞言, 微微偏頭，往後退開一步，將兩人之間不自覺靠近的距離拉開一點, 他看著不遠處的綠植，自然而然地說了一件裴翊不知道的事。
“我出櫃了。”段星斂神色很輕忽，說起這事時就像說起今天的天氣一樣,“出得……很輕鬆。”
當年對馮笠而言可以說是晴天霹靂、最終也讓他們傷筋動骨的往事，在如今看來, 就好像一片羽毛落在湖麵，隻能**起一點輕飄飄的漣漪。
段星斂上大學第一天，晚上新室友聊起喜歡什麽樣的女生, 問及他時，段星斂當時坐在台燈的陰影裏，沉默半晌，開口卻是直白的一句——“我喜歡男生。”
當時宿舍氣氛頓時有些凝滯, 段星斂不在乎他們的看法, 隻遵從自己的內心, 但也不想膈應到不能接受的人, 於是當晚沒在宿舍住。
第二天他回學校，也是在想要不要申請校外住宿，卻不想他的幾個舍友都像沒事兒人一樣，還給他占座帶早餐。
從那之後，段星斂沒再刻意說過，但也沒有避諱過，稍稍了解他一點，便知道他的取向。
他的碩導、管理學院的吳教授也是知道的，後來給他介紹的對象也都是同樣取向的同性。
之後這麽多年以來，段星斂也很少遇見極其異樣的眼光和劇烈的反對，好像這隻是一件稀鬆平常的事而已。
也可能是背地裏的流言他沒聽到，但既然都沒聽到，又去管那許多幹什麽？
總而言之，當年馮笠和段成森所說的「這條充滿荊棘的歧路」，可他當真獨自走上一遭，卻發現也不過如此。
但段星斂也不會否定過去的悲哀，他隻能慶幸，自己生在了逐漸開化的好時代。
而裴翊對此從來也並不是真的在乎，他此刻聽見段星斂這麽說，唯有一瞬的恍然，片刻後點點頭，輕聲應道：“這樣。”
可段星斂為什麽要找他呢？
隻要段星斂想，大約有很多人會願意答應這個契約。
不信任別的人？林思為和邵遇又太過熟悉，家庭方麵不好解釋？
還是其他什麽原因？
裴翊讓自己不要多想。
但根本做不到，為什麽偏偏是他？
段星斂也……沒走出來麽？又或者說有別的什麽打算？
可他們從前就結束得一塌糊塗，現在又這樣不明不白地綁在一起，真的不會再落個難堪的結局嗎？
他早就想好了不再打擾，所以會不會此後少有交集才是最好的選擇？
若是從前或是換了其他人，裴翊必然直接問個清楚，而他這幾年其實也沒變，對別人還是那種直不楞登的性格，唯有此刻麵對段星斂，裴翊像是失了勇氣，無法做到理直氣壯。
而段星斂這會兒許是看透他心中所想，他眉目微斂，沉吟著，似乎在想如何措辭，最終緩緩解釋道：“咱們高中同學，不用鋪陳背景，其他人很麻煩，後續也難以解決，所以你最合適。”
裴翊聞言一頓，忽然有種被人看透的火辣辣的感覺。
但段星斂語氣輕淡，聽起來好像就是碰見了，便順嘴跟他提一下這件事，至於那些往事，他早就不在乎了，所以才能如此自然。
“你有什麽顧慮嗎？”段星斂以退為進道，“要是覺得不方便就算了，當我沒說。”
果然，裴翊聽到這裏，纖長的睫毛輕輕一閃，搖了搖頭：“沒，沒顧慮。”
外界的眼光對他而言從來不是問題，他唯一擔心的是段星斂的想法。
但此刻看來，或許段星斂其實早就放下了，隻是恰好有這個需要，而他又恰好出現。
見他似有鬆動，段星斂猶豫半晌，最後拿出了一個殺手鐧，但說起來時還是盡量平淡：“不是還欠我一件事？那就這個，可以嗎？”
裴翊刹那一怔，也有些沒想到段星斂會這麽平靜地說起舊時的約定。
分手那天，段星斂便提過這件事，他當時以為段星斂會在那時提出要求，可最終他沒有，大約也是不願他掙紮為難。
此刻再度提出，針對的卻不是什麽大事，裴翊若是再拒絕，未免顯得從前的承諾太過玩笑。
而且看段星斂的態度，或許真的是他多想了。
於是他最終呼出一口氣，點了點頭，應道：“可以。”
段星斂眉頭一跳，他垂眸掩下眸中光景，隻道：“行，那以後就扯平了。”
接著又說：“但此番算我利用你，我得的好處大，所以你有什麽要求也盡管提，什麽都行。”
裴翊低著頭，輕輕搖頭：“沒有。”
段星斂笑了一下，加上此刻喝了些酒，眼眶微紅，笑起來無端帶了些風流倜儻的瀟灑味道，他對此也不多言。
“行了，走吧。”他越過裴翊，率先往包廂外走去，隻是在擦肩而過時，到底又給了裴翊反悔的機會，“可以的話就從明天開始，你晚上回去想一想，明早九點之前，如果覺得不方便，可以隨時中止。”
裴翊沒答這話，段星斂等了片刻便繼續向前走去。
裴翊跟在他身後不遠處，也往外走。
最終在燕子樓門口停下，段星斂的助理開車過來。
“上車，一起。”段星斂說。
裴翊頓了一下，其實想問他為什麽一直住酒店。
但最終還是沒有問出來，覺得不應該管這麽多。
於是接下來的一段路程，兩人一直沒再說話，不知是沒了話題，還是難以啟齒。
直到進了酒店電梯，段星斂拿出手機，手指隨意躍動著，開口道：“我明天走得早，你想好了怎麽告訴我？微信還是電話？”
接著他又報出了自己的電話號碼：“138——”
念到一半，裴翊眼眸一凝。
而段星斂注意到他的反應，正巧此時電梯停在八樓，他得走了，離開之前不經意地說了句：“我以為你早忘了呢。”
段星斂的號碼多年來從沒變過，卻又沒有等到任何來自異國的念想。
“明早九點之前，別忘了，我先走了。”
段星斂說完便越步而出。
裴翊看著他的背影，直至電梯門關上。
他回到房間，洗完澡之後便躺下了。
他今晚依舊沒喝酒，但腦子卻莫名有點暈乎乎的。
而段星斂給他時間讓他考慮考慮，但實際上他根本沒有可以考慮的地方。
他一向覺得段星斂說什麽就是什麽，蜜糖砒/霜，對他來說都是一樣的。
隻要不再由他露出刀鋒對準段星斂，段星斂想怎麽樣對他都無所謂。
裴翊這麽想著，便沉沉地睡了過去，是多年以來難得的一個好眠夜。
隔天一早，裴翊醒來之後看了會兒論文，再看時間發現已過九點，他猶豫半晌，到底撥通了那個電話。
等待電話接通的時間有些難熬，裴翊不自覺地抓住窗簾的穗子。
“喂。”低磁的嗓音透過電話傳來，有些失真。
裴翊的手機號在他出國後幾個月便被注銷，這是他回國新申請的號碼。
他扯著流蘇，輕聲開口：“我是裴翊，請問說話方便嗎？”
“方便，想好了？”
“嗯。”裴翊深呼吸一口氣，主動問道，“是從今天開始嗎？”
段星斂似乎是短促地笑了一聲，再開口時聲音裏含著笑意：“對。”
“好。”裴翊不知道該如何操作，隻能說，“有需要我配合的地方，你就告訴我。”
段星斂回答：“好，那就這麽說定了，先加個微信吧，方便聯係。”
掛斷電話，段星斂看著手機出了會兒神，接著在看到微信上一個帶著「裴翊」備注的好友申請時，眼中笑意漸濃。
而此刻會議室中，原本正在戰戰兢兢匯報工作的一眾人等，見他們老板忽然由陰轉晴的神色，都有些摸不著頭腦。
這是撿著寶了？
下一刻段星斂抬頭，臉上雖還是熟悉的不苟言笑，語氣卻鬆動了。
“愣什麽？說完了？”
“沒沒沒。”
“繼續。”
——
而這邊，裴翊看著微信頂端新添加的好友，反複點進對話框，看著「現在我們開始聊天了」的提示，卻不知道該說什麽。
最終到底什麽都沒說，他點進對方的主頁看了看，結果卻發現三天可見，什麽都看不到。
而段星斂的頭像和昵稱都改了，頭像是單純的一片黑色背景，昵稱是一個簡單的L，裴翊看不出是不是以前那個。
他再次返回，卻沒想到對話框裏居然出現了一條新消息。
【L：怎麽了？】
裴翊定睛一看，才發現自己剛剛不小心點到了拍一拍。
忽然有種窺視別人被抓包的羞恥感，裴翊臉上升騰起一陣不自在，飛快地回複。
【：沒有，沒事。】
好在接下來段星斂沒有多問，而裴翊也深感多玩手機太害人，於是連忙將手機放得遠遠的。
後來他又去了化研所，劉主任專門給他們批了一個實驗室出來，於是他就名正言順地在實驗室裏泡了一天。
等再出來時，發現手機上多了兩條消息，兩條消息間隔半小時。
【L：在酒店嗎？】
【L：門口等你。】
裴翊看到這裏時，正好走到門口，他一抬眼，便見一輛邁巴赫停在不遠處，段星斂穿著一身黑色長風衣，正閑閑站在車邊。
裴翊是一個人出來的，呂教授和夏帕下午去泡溫泉了。
但還有其他出來的化研所同事，路過時都不禁往那邊投去一眼，然後發出低低的驚呼。
裴翊眨眨眼，向他走了過去。
段星斂原本低著頭不知在想什麽，抬頭時，裴翊已經走到他麵前了。
段星斂笑了下，先開口問：“今天實驗順利嗎？”
言語自然得像是這個場景反複上演了無數遍，裴翊一時都有些怔愣。
隻能順著回答：“順利。”
段星斂點點頭，接著為他打開車門。
裴翊順著他的動作上車，很快段星斂繞過來，在旁邊駕駛座坐下。
啟動車子之前，段星斂忽然又問起了一個之前一直沒來得及、或許也是下意識回避的問題：“這次回來待多久？”
裴翊看了他一眼。
原本呂教授的計劃隻有十天，差不多再過一周他們就該回去了。
隻是現在他答應了段星斂，那麽一個月是不能少的。
裴翊如實回答：“本來是十天。”
段星斂沉吟片刻，垂眸笑了一下，莫名說了一句：“挺倉促。”
匆匆來回，想必他原本的計劃中，也並沒有故人重逢這一項。
如果那天沒有在世黎、也沒在合作會上碰見的話。
他根本不會知道裴翊來過又走過。
最終段星斂收起這些情緒，同時他也聽明白了裴翊話中的「本來」。
——他會遵守約定，將待的時間延長。
於是段星斂便隻是問：“計劃有變，方便嗎？”
“沒事，那邊博士答辯已經完了。”
裴翊回國之前就完成了論文答辯，這段時間本來就沒什麽事，就等著七月之後再進呂教授的科研組，隻是他自己以前不想閑下來，幾乎每個假期都在實驗室裏。
但隻要他願意，是可以有一段很長時間的假期的。
段星斂至此也不再多問，啟動車子往前開去。
開了一段路，裴翊這才疑惑地問：“我們去哪兒？”
“這麽久才問，不怕我把你賣了？”
這話熟悉，裴翊登時一愣，他眼睛看著前麵，沒說話。
段星斂也反應過來，片刻後才回答說：“約會。”
裴翊一眼望過來。
段星斂方向盤轉個彎，又欲蓋彌彰地補充：“戀愛合約簽訂成功，甲乙雙方慶祝一下，希望未來合作愉快。”
裴翊默了默，將這事歸類到和實驗一樣值得謹慎對待的公事板塊，回答道：“好……合作愉快。”
作者有話說：
來晚了，抱歉。
感謝訂閱。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