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裴翊最終倉皇離開。
雖然馮笠一直在家, 他本來就無法名正言順地進去,可若是想,總是能有機會的, 是他率先選擇了逃離。
而裴翊離開鷺湖沒多久, 原本晴朗的天空忽然間便濃雲密布,仿佛壓在頭頂,像是積蓄了一整個春天的雨, 即刻便要滂沱如注。
裴翊坐在回去的計程車上, 看著外麵呼嘯的風和飄搖的草木, 心中卻早已沒了來時的跳動,沉沉而落,再不見響動。
路上的行人都在快速移動, 都想要在大雨前回家,以免無辜受這一場雨淋;一輛輛汽車堵在大路上,閃爍的尾燈蜿蜒了一整條路。
裴翊在司機略顯煩躁的喇叭聲裏輕輕挪眼, 發現不遠處的大屏上正寫著今天的日期。
原來一轉眼,已經是五月的最後一天了。
明天便是六月, 一場春雨一場暖,這場大雨之後,就是夏天了。
可裴翊想, 他沒有夏天了。
或許從年初的冬天開始,從他遇見卞廣楊、從他出國、從他和段星斂吵架、從他發現自己心理不健康等等各種時刻開始,就已經預示了他今年注定不會再有夏天,直到此刻, 終於是到了頭。
——
裴翊回到家時, 裴雪緣還沒有回來, 他發了條消息詢問, 裴雪緣很快回說堵在路上了,大約半小時到家。
裴翊得到回答,接著拿著手機便不知道做什麽了,他站在客廳中央,出了會兒神。
到底還是手機的震動將他拉了回來。
裴翊條件反射似的點開,像是帶了點最後的期待。
結果發現卻是殷霜在詢問他的狀況,因為他已經又有兩周多沒有任何動靜了。
裴翊心緒再度起伏又歸於湮滅,他不太想回複,對於治療也已經完全喪失信心。
但是驀然間,裴翊腦中回**著方才林思為的那一段話,忽然又想起了一件原本不被他放在心上也被遺忘很久的事。
——當初那份心理調查問卷,段星斂做出來的結果是高得超乎尋常的96分。
後來他在書裏偶然見到的殷霜的名片,也是殷霜原本留給段星斂的。
隻是當時段星斂恰好發燒,大家都以為他是迷蒙之下胡亂填寫。
但現在看來,卻不盡然。
裴翊指尖微動,回複的同時發出了最後的詢問。
【:殷老師,當初那份問卷,我隻有4分,那如果分數高於90,會是什麽情況?】
裴翊問得直白,可他已然沒有心力周旋試探,並且他心中其實已經大約有了答案,隻是想得到一個最後的印證。
而心理谘詢師自然是不會把別人的情況隨意透露,但好在殷霜手中目前並無這樣的案例,裴翊也隻是谘詢,對殷霜而言,不算打聽他人情況。
於是很快便回了過來。
【銀霜:各人情況不同,需具體問題具體分析,但總的來說,90以上,心理敏感,對某些人會寄托傾注許多情感,同時也需要強烈的回饋確認,若是沒有,可能會缺乏安全感,也在反複的自我否認中感到痛苦,很大可能存在情感依賴症。】
裴翊看到這裏,最終的答案躍然而出,心裏那點搖搖欲墜的火星子也完完全全地熄滅,冒出柴火已經燒盡、再無法複燃的青煙,隻剩了一把早已麵目全非、也將要在風中散掉的塵灰。
【:知道了,謝謝。】
【:以後我也不會再來了,之前幾個月打擾您了,殷老師再見。】
裴翊回完,便把手機隨手扔到一邊。
與此同時,窗外醞釀許久的暴雨,隨著一陣轟隆的雷聲,嘩啦啦地落了下來,開放的陽台瞬間便被淋濕,晾衣杆的衣架倏忽落了一地。
風雨大作,一片狼藉。
——
接下來幾天,裴翊在家中沒有出門,直到孟醫生跟他發消息說,裴女士的手術方案已經定好,可以安排手術時間,問裴雪緣的工作安排得如何了。
裴翊見狀,暫時沒有回複。
準備等晚上裴雪緣回來之後再商量一下。
誰料下午的時候,家裏門鈴卻忽然響起,裴翊有些意外,平時沒人會找他們,他懨懨地走過去打開顯示屏。
結果卻赫然在屏幕裏見到了卞廣楊的臉。
裴翊瞳孔微縮,下意識後退兩步。
然後傳聲器裏接著傳來了周叔的聲音。
“小裴啊,你在家是吧,這人說他是你爸爸?他要上來,能放他上來嗎?”
裴翊不知道卞廣楊是怎麽進的小區,又是怎麽到了他家樓下的。
裴翊此刻甚至忍不住想,是不是某一天他打開門,又會見到卞廣楊直接從電梯裏出來。
“不!”裴翊立刻拒絕,極速否認道,“他不是。”
卞廣楊在樓下看不到他,但此刻卻對著屏幕笑了起來,裴翊卻隻覺得渾身冰涼,他聽見對方說:“小翊,你媽媽還好嗎?我隻是想來看看她怎麽樣了。”
裴翊不再說話,立刻把顯示屏切斷。
接著回身,在沙發上坐下,眼神發直地盯著地板看。
片刻後倏然起身,走進電梯去到了地下停車場。
此時不過才三點半。
五點半時,裴雪緣驅車回來,結果卻在自家車位上看到了站在那兒的裴翊,像在發呆。
裴雪緣有些驚訝,車燈一晃,裴翊朝她看過來,然後讓開了位置。
裴雪緣停靠好下車之後,不待她問,便聽裴翊主動解釋了,聲音淡淡的:“下來扔垃圾,看你快回來了,就等一下。”
裴雪緣沒多想,聞言高興得不行,想捏裴翊的臉,臨到頭又想起他是大孩子了,便收了手,隻拉著他往回走,笑說:“給你買了醉風樓的糖醋排骨和蝦球,咱們回去趁熱吃。”
裴翊由她拉著,卻在轉身時警惕地注視著周圍的情況。
直到回家,裴翊微繃的神經才默然鬆懈下來。
而他早煮好了米飯,裴雪緣此外還打包了一份熗炒青菜,兩個人三個菜,也算和諧平靜的日常。
飯後裴翊收拾好餐桌,見裴雪緣在處理什麽郵件,便站過去,在一旁等了一會兒。
裴雪緣處理好,抬頭問:“怎麽了?”
裴翊垂著眸子,輕聲開口:“媽,你工作交接得怎麽樣了?”
裴雪緣一頓,接著收斂心神,才說:“國內市場和業務量都大,不像總部閑一些,交接起來也有些麻煩,再幾天吧,再幾天就好了。”
裴翊聽到這裏,眉梢一動,卻忽然明白了裴雪緣在猶豫什麽。
國內競爭大,她要交接,業務流水變少,與此同時可能也會意味著職位和薪酬降級。
而裴雪緣一路走來其實不容易,她也並非沒有事業心的人,雖然在健康麵前,這些都變得不那麽重要,但若能兩全,自然是最好的。
忽然之間,裴翊又想起了之前孟信說的,裴女士不想在燕城做手術的話。
他意識到,裴女士或許早有打算,大概也正是他心中想的那樣,隻是他和段星斂的事,讓裴女士不得不做別的考量。
如此想著,裴翊像在下著什麽決心,他幾度張口,最終艱難出聲,他問得很慢:“媽,你們公司總部,我記得是在Y國對吧,那邊有合適的崗位嗎?”
裴雪緣聞言,感覺到什麽,抬眼看向裴翊。
她卻忽然發現,裴翊不知何時起,眼眸總是垂著,整個人周身像是總籠罩著一層陰翳似的。
裴雪緣眼裏露出心疼,心想,斷舍離,會不會才是最好的解決辦法呢?
可她不能替裴翊做決定,隻能回答他的問題,裴雪緣輕聲開口:“有。”
總部那邊正好有一個管理崗空缺,那個職位空閑卻不可或缺,她過去也還算升任,很適合她目前的需求,這幾天之所以猶豫,也是在為這件事,她心裏想去,可她不能再次放下裴翊不管。
裴雪緣念及此,狠狠心,剛想再說一句托辭,比如說競爭激烈她去不了。
但裴翊卻低著頭,說了一句裴雪緣此前從未設想過的話。
“媽,去Y國總部吧,也去那邊手術。”裴翊說著都輕輕抽了一口氣,像哪裏疼,也像在說服自己,“那邊環境適合,也無人打擾,你可以安心休養。”
“我跟你一起去。”
——
事情定下來後,裴雪緣工作上的事就好辦多了,而孟信那邊也由裴雪緣親自去解釋。
裴翊便隻用處理好自己的事就可以了。
轉眼便是周末那天,6月7號,是許許多多的高考生為了未來奮筆疾書的日子。
裴翊不禁想,明年今天,他本也應該坐在某個學校的某間考場,為了他們曾經許諾的P大而執筆努力。
但是現在不行了。
裴翊隻在這一天,撥通了一個電話。
在等待接通的幾秒鍾裏,裴翊的心卻有種前所未有的平靜,像一潭死水,不再驚起任何波瀾。
“喂?哪位?”電話那頭傳來一道嚴肅穩重的熟悉聲音。
裴翊眨了下眼,輕聲開口:“段叔叔,我是裴翊,我能見段星斂一麵嗎?有事想跟他說。”
——
裴翊第三次去到鷺湖,這回卻不再停留於別墅樓外。
段成森早把馮笠支開,又給家裏阿姨打了招呼,所以裴翊一路暢通無阻地去到了三樓。
他走到段星斂房間門口,發現房門緊閉,他在原地默然站立了一會兒,這才抬手扣了扣門。
門內一時卻沒傳來動靜。
他又敲了敲。
“我現在不吃飯,也不想交流,媽,你也別再來白費口舌。”段星斂的話語冷冷傳來,順暢得像是這話說了無數遍。
裴翊為此愣了好一會兒,他好久沒聽到段星斂的聲音了。
滿打滿算,已經26天了。
再次聽到,原本平穩的思緒,到底是**起了漣漪。
裴翊深呼吸一口氣,開了口。
“哥,是我。”
門內忽然一陣響動,沒過三秒,房門忽然大開,段星斂熟悉的麵容出現在眼前。
段星斂房間裏沒開窗簾,隻遠處書桌上開著一盞台燈,房間裏整體昏暗,走廊上卻陽光大盛。
兩相一望,竟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下一刻,段星斂便將他緊緊抱在懷中。
裴翊許久沒有感受過這樣有力的擁抱了,他的手抬了又放,但最終還是抬了起來,緊緊摟住了段星斂的腰,像是在說,最後再放縱這一次。
段星斂的臉埋在裴翊的脖頸,盡情地找尋著熟悉的氣息,甕聲甕氣地問:“你怎麽來了?”
裴翊沒答話。
段星斂也不追問,隻是就這樣抱了他好久。
裴翊卻在同時,親了親段星斂的脖子,段星斂先是一愣,隨即立刻將他拉進房間,壓在門上,吻便落了下來。
唇齒急促,像在訴說著連日的想念,以及未曾見麵時那不可言說的患得患失。
不知過了多久,那吻才漸漸溫柔下來,段星斂輕輕地舔吻著裴翊的嘴唇,然後往上落到鼻尖、又落到眼睛。
最後,段星斂額頭輕輕抵著裴翊的額頭,輕笑了一聲,歎息似的說:“裴翊,我想你了。”
裴翊在心裏回答,我也是,可是卻沒再說出口。
沒一會兒,段星斂鬆開他,同時見室內一片昏黑,他意識到什麽,趕緊回身走到窗邊,猛地一把將窗簾拉開,陽台的玻璃門也立刻打開,任由窗外的清風和陽光傾灑進來。
室內頓時明亮起來,段星斂接著又去收拾沙發上隨手扔著的東西,然後整理淩亂的書桌,像是不想讓裴翊見到他任何一點頹唐。
邊整理還邊解釋:“我也不天天這樣,就是今天——”
可他話還沒說完,卻在轉身間見裴翊還站在門邊,望著他的眼神裏透露著一些似乎是憂傷的東西。
段星斂見狀,猝然被圓規戳到指尖。
指尖立刻冒出細小血珠,但他卻沒感覺,攥進掌心偷偷抹掉,又垂下眸子,繼續收拾他的書本。
隻是新冒出來的小血珠又沾染到卷子上,顯眼又刺目,是忽略不掉的痕跡。
“哥,我——”
裴翊沒說完,段星斂便聽見自己倉促又急切地開了口,打斷的樣子是肉眼可見的慌:“你先坐會兒,要不要讓阿姨給你拿點零食?”
說完就想轉身出門,好像隻要不共處一個空間,就能阻止一些他不想見到的事情發生。
可是裴翊在門口,抵住了他的去路。
裴翊看著他,卻沒再回避,似乎對段星斂的抗拒也不再順從,他看著對方,繼續說:“我有話想和你說。”
段星斂聽到此處,知道再無法回避,終是沉默下來,他停下手中一切動作,下頜崩得很緊。
裴翊垂在身側的指尖也掐上自己的掌心,好像隻有這樣,他才能保持冷靜。
但在他開口之前,段星斂卻驀然抬眼,忽然提了一件看起來不太相幹的事。
“你還記不記得,去年秋天,你說隻要我超過你,你就答應我一件事,並且永遠作數。”
裴翊聽到此處,霎時反應了過來。
上次月考,他們兩個都沒參加,但還是入了排名,名次在末尾,而段星斂首字母在前,排名便在他前麵,同樣算是超過了他。
裴翊念及此倏忽一怔,可這話出自他口,他無法反口不認,所以段星斂是要現在跟他提要求嗎?
裴翊的心絞了起來,那種呼吸困難的感受又再度綁縛住了他。
但他抬眼,卻對上了段星斂洶湧地彌漫著難過的眼神,眼底也在發紅。
他明白了。
——
裴翊回家之後,將自己關進了房間。
裴雪緣大約知道發生了什麽,知道他需要一個自己的空間,歎了口氣,到底沒去打擾。
隻是一直到第二天晚上,裴翊都一直沒出來,期間也未曾進食,裴雪緣實在擔心,便敲了門。
沒人應。
裴雪緣握住把手,卻發現門沒鎖。
她一進屋,便見裴翊坐在飄窗上,頭靠在牆壁上,眼睛盯著天邊高懸的月亮,晦暗的月光灑在他身上,也是這屋子裏唯一的一點暈亮。
裴翊聽見動靜,微微眨了眨眼,可他一偏頭,卻又好似回到了昨天。
昨天段星斂最終沒有同他提要求,之後他艱難地同段星斂說了裴雪緣的病情,似乎努力地想要給他們之間找一個合適的理由,也不想留下許多誤會。
可是更多的,卻是彼此心知肚明、卻又無法宣之於口的悵惘。
最後裴翊到底是主動將自己心上的那把刀,取出來,又對準了段星斂。
“哥,我們……”
他始終沒能說出來。
可是段星斂沉默了許久,像是不願見他困頓為難,最終紅著眼迎著刃走了過來。
那幾個字卻頂著喉頭,仿佛說出來都要用盡全身氣力,但最終還是成全似的應了下來,聲音很啞很低:“知道了。”
至此,一刀雙刃,紮向彼此,斬斷了他們還未開始的夏天,也斬斷了彼此之間最後的勾連。
此刻裴翊隻要一想起,渾身仍像刀割。
這兩天他也曾不斷地告訴自己,除卻家庭和未來不談,他和段星斂本身就是不合適的。
他不會愛人,段星斂卻需要愛,而此前段星斂一直都在為他不斷地付出、不斷地給予。
可他如果沒有接收到能量,終有一天,他也會耗盡所有的吧?
而那時,他們又該如何是好?
所以裴翊不停地想,與其屆時潦草收場,不如此刻早早結束,也好過未來互相折磨。
“我不守信用。”
可即便這麽想著,裴翊還是無法開解自己,他如此喃喃出聲。
裴雪緣走過來,發現裴翊臉色蒼白,神色痛苦極了。
裴雪緣不知該如何安慰,隻能手搭上裴翊的肩,輕輕抱住他,緩緩地拍了拍。
裴翊沒什麽反應,隻是心想,是他不守信用,從前是他讓段星斂占有他、他說想讓段星斂開心、他說什麽都可以答應段星斂、他說想和段星斂有未來……
什麽話都讓他說盡了,到頭來卻什麽都是一場空。
再沒見過比他還要背信棄義的人了。
在這瞬間,裴翊像是忽然喘不過氣來了似的。
裴雪緣低頭一看,心中大驚,發現裴翊不知何時竟已然淚流滿麵。
他的眼淚無聲無息卻又無法控製,接連不斷地湧出。
這也是他第一次在裴雪緣麵前流露出脆弱模樣,大約是真的難受到實在憋不住了。
裴翊大口地呼吸著,手攥著心口,像在求生似的掙紮道:“媽,我心裏疼。”
作者有話說:
這章評論晚十一點發紅包,小小安慰不成敬意,這一part也差不多了,快甜了OR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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