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中的兩個人, 姿態親密、氛圍曖昧,總之無論如何,接吻的事看起來都不是巧合。

裴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屏幕, 在某個瞬間他甚至有些聽不見周圍的動靜了。

實際上可能也並沒有什麽動靜。

魏蘊大驚之下到底還保持著理智, 隻是去關投屏的手顯得有些忙亂;陳維誌坐在講台,愕然抬頭看向他,神情十分怪異;班裏其他同學紛紛目瞪口呆, 有人忍不住瞠目結舌地回頭打量, 還有人在克服著凝望的目光……

場麵一時竟然顯出幾分滑稽來。

而裴翊在此刻, 神經其實微微有些震顫,畢竟事情來得突然,他毫無準備;再者這樣的暴露太過決然, 絲毫沒有挽回和解釋的餘地。

當然最重要的是,他和段星斂,並非尋常的情侶, 從當初段星斂第一次跟他說,不要輕易告訴別人起, 裴翊心中便也有了一把稱,知道他們注定不會輕易被接受。

再加上最近發生的這許多事,裴翊腦中幾乎立刻生出了一個念頭——完了。

但不知是否人在極度倉皇的狀態下思維反而不受控製地跳躍, 裴翊這會兒不知怎的,竟還能分神想了想其他的。

從這張照片的背景和他們的穿著來看,是前天在小花園被拍的——想到這裏,裴翊竟莫名有種果然如此的恍然錯覺。

可是誰拍的呢?拍了之後, 為什麽又出現在了魏蘊的PPT裏?

裴翊眼珠輕輕一動, 不自覺地把目光放到了一旁的陳維誌身上。

陳維誌整個人僵直地坐在講台上, 觸碰到裴翊注意的眼神, 整個人一顫,神色不知是興奮還是煩躁,總之看起來很是古怪。

恰好此時,最先反應過來的魏蘊發了言,她並沒有率先看他們,隻是對班裏的同學說:“上周占了你們的體育課,這會兒下去活動一下吧;或者提前去吃飯也行,也快下課了。”

離下課還有足足二十分鍾,走廊上一片空曠,若是放在平時,大家肯定為此歡呼,可此刻卻一時都無人動彈。

片刻之後,孟文文率先站起來,招呼著說:“過一陣有廣播體操比賽,咱班做得最差,走去練一下。”

呂竹和張栩響應號召,跟著站了起來:“好,我可不想咱班拿倒一。”

“對對,到時候又被二班嘲笑。”

然後是才反應過來的楚一帆,他起身動作太猛,凳子在地麵上劃出「吱呀」一聲巨大的動靜,顯得比被出櫃的當事人還要慌亂。

他擺手使勁催促道:“走走走,別磨嘰了,趕快趕快,要卷回來再卷啊。”

班裏的人陸陸續續地起身,原本凝滯的氛圍也終於隨此流動起來。

大多數人又開始刻意地各自大聲聊著其他事,再沒有人提剛剛見到的一幕,好像是都默契地要借其他話題淡化方才的衝擊。

也沒有人再往他們這個角落投來探量。

人影晃動中,裴翊回了頭,發現段星斂正地看著他,眉目認真,緊繃之下竟顯出一種別樣的英俊。

裴翊看了他一會兒,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段星斂,瞞不住了。”

段星斂神色肅然,但還是回答道:“嗯,別擔心。”

還沒走遠的楚一帆聽到這番對話,腳絆上椅子腿兒,差點沒原地表演摔一跤,好歹控製住了自己沒有太過丟人。

裴翊往那邊看了一眼,還沒來得及收回視線,便見一個人走到了他們旁邊。

魏蘊此刻心情已然平複了些,想想其實也沒有什麽,學生戀愛而已,少年鍾情,很正常,她控製著語氣,冷靜地說:“跟我來一下吧。”

——

他們沒有去魏蘊平時工作的辦公室,而是去了行政樓一間無人的會議室。

裴翊心裏覺得事情不會這麽簡單,果然沒一會兒,他便見到了推門而入的馮笠和段成森,以及其後匆匆趕來的裴雪緣,還有跟在最後神色凝重的年級主任趙春天。

這件事不是魏蘊告訴他們的,而是那張照片在一班教室裏猝然展出的同時,也隨之出現在了馮笠和裴雪緣的郵箱,以及他們學校的論壇。

好在趙春天反應及時,立刻聯係管理員刪除並禁止發布。

同時段成森那邊也立刻采取了行動,吩咐人監測了ip。

事態或許沒有鬧大,但其實已經失控了,至少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人全都知道了。

此刻馮笠神態疲倦,麵色中帶著驚怒過後的痛苦,一貫溫柔的體麵維持不住,她進門之後,徑直走向段星斂。

然後一甩手,將一遝照片狠狠摔在段星斂身上。

照片小像瞬間飄在空中,緊接著又散落一地,段星斂低頭,看著地上照片裏那些熟悉的畫麵,瞳孔驟縮,原本已經平靜下來正在等待審判的心忽地躍動起來,他下意識蹲下去撿,同時不可置信地抬頭看向馮笠:“你搜我房間?”

段星斂平時不在時,已經把這些照片收攏放到了抽屜裏,自持自尊如馮笠,平時根本連他的三樓都不會去。

但馮笠在此刻幾乎也失了以往的含蓄,麵上是顯而易見的惱怒,她腳邊還踩著一張段星斂和裴翊在Y國夕陽下的合照,緊蹙著眉頭:“你敢做,還怕我看?”

段星斂撿了一些,反正他有備份,隻是他聽到這裏,再開口時語調又恢複了平靜:“可是媽,你不是早就有感覺了嗎?”

何至於如此意外的模樣。

而馮笠聞言,身形驟然一僵,一些早就被她反複想過無數次最終又無數次被她自欺欺人地按下去的畫麵再度浮上腦海。

校門口親密地背著、眼神觸碰時的笑意、來自一個宿舍的行囊、被灑水時的維護……

可這些緊接著,在馮笠的腦中又像是穿越了時空,回到了她舊日的陰影中。

父母的悲痛、哥哥的狼狽萎靡、家中永遠充斥著的尖聲怒罵、出門在外時別人議論的尖刻言語和像看什麽怪物一樣的鄙夷眼光、他們家落魄時的幸災樂禍……以及最後太平間裏冰冷刺骨的寒意。

那段時光不僅對馮衡而言是難以忍受的,對於馮笠甚至是馮父馮母來說,同樣也是不可輕易觸碰的陳傷,經年累月從未痊愈。

卻沒想到她的兒子親手拿一把刀,刺中了她的傷疤,刀鋒之下,鮮血淋漓。

並且越是曾經設想過這種可能,當事情真正發生時,就越是痛苦。

因為她曾極力回避過,也曾明裏暗裏地警示過,所以她默認這些事永遠不會再發生,卻沒想到,事情又再度以這樣決然的姿態,殘酷地**在她眼前。

避無可避,毫不留情,像在逼迫她。

馮笠心口起伏,呼吸似乎都困難,幾乎有些站立不穩,段成森立刻扶住他,同樣皺眉看向了段星斂。

而馮笠對此實在接受不了,情緒幾乎在崩潰失控的邊緣,她眼裏逐漸染上一些冷漠的瘋狂,她看向段星斂,冷冷吐出兩個字:“斷掉。”

此言一出,在場所有人都看了過來。

裴翊指尖不由攥緊,牙齒不自覺地咬住。

其實從事件發生以來,他並沒有太大的感覺,而且他從來也不覺得被人知道有什麽,隻是這回暴露的方式不太體麵罷了。

直到此刻,裴翊的心終於懸了起來,跳得很快,快到他腦子裏幾乎有了嗡鳴,快到發悶。

他眼睛死死盯著段星斂。

與此同時,段星斂這回沒再避開問題,也不再給馮笠一些無謂的希望。

並且事已至此,他反倒是平靜了下來,段星斂抬眼回看向馮笠,想也沒想地搖頭:“不。”

馮笠聞言瞳孔驟縮,然後眾人誰都沒想到,她竟忽然抬手,一巴掌狠狠地扇了下去。

裴翊見狀眼眸一顫,下意識就要有動作,卻被身旁的裴雪緣按住了手。

裴雪緣看了他一眼,眼底情緒顯然也有些複雜,然後以眼神否定了他的做法。

而那邊段星斂被打之後,隻是臉微微側過,此外卻沒什麽反應,連眼睛都沒眨一下。

倒是馮笠,她打過之後又反應過來,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的手。

在那一瞬,眼中搖搖欲墜地幾乎要掉下淚來。

可她又接觸到了段星斂堅定的目光。

馮笠眼神顫抖,覺得自己幾乎快要瘋了。

她沒了辦法,瞬間又像一個窒息卻又無處求援的人,慌不擇路地四處探看。

然後不經意間,她同裴翊對上了目光。

馮笠像是見到了希望,她一把推開段成森,快步走到裴翊麵前,幾乎是有些祈求似的看著他,哀聲道:“裴翊,裴翊,阿姨求你,阿姨求你,你放過他,行不行?”

段星斂見狀刹那震驚,兩步跨過去,擋在裴翊身前,眼神中也帶了惱:“媽!”

馮笠卻不管他,隻看著他身後的裴翊:“你們這樣有什麽好呢?大好的前程,大好的時光,何必——”

“媽!”段星斂聽不得她對裴翊多說,不願他對裴翊產生一絲一毫的影響,冷漠地擊碎了馮笠最後的妄想,“我從小就喜歡男生。”

馮笠的話音戛然而止,立時僵在原地。

“也是我先喜歡的他,不受控製地喜歡他,你就算跟他說再多,我也還是喜歡他。”段星斂說到這停了一下,又繼續,“我知道你希望我「正常」地喜歡女生,對此我隻能說,如果裴翊是個女生,或許他能改變我,但他不是;所以此外再無可能,你將永遠無法改變我,我也永遠喜歡他。”

馮笠聽到此處,不自覺地往後退了兩步,看向段星斂的眼神傷心欲絕,越發無法接受這個事實。

倒是裴雪緣和魏蘊,聽完這番話,有些震驚地看著眼前脊背挺直的少年。

最後是一直未開口的段成森蹙著眉看了過來,質疑道:“你才多大,有什麽資格說永遠?又懂什麽是真正的喜歡?”

誰料段星斂聽到這裏,卻倏忽嗤嘲似的笑了一下。

果然,當初他就知道,他會因為年齡,被評判為一個「不識愛恨的年輕人」。

段星斂對此不欲多加辯駁。

而此刻,段成森不愧為老奸巨猾慣會談判的人,他看了看段星斂身後從未發言的裴翊,忽然又道:“你在這裏長篇大論侃侃而談,可又曾想過,人家是不是也願意和你一起麵對未來的疾風?再有就是,你說你從小喜歡男生,那小翊呢?你可曾考慮過,他是不是隻喜歡男生,如果不是,那你為什麽要拉他走上這條荊棘路,你的喜歡就這麽淺薄?”

段星斂麵色頓時一凝,瞬間被問得啞口無言,他可以闡述自己、可以斬釘截鐵地許下承諾,因為他了解自己。

但他卻無法代裴翊回答。

而段成森這兩個問題,像是忽然戳中了他自很久以前便開始纏繞的心事,因為這恰好也是他夜深人靜時,常常看著裴翊的睡顏反複思考的。

段星斂從不敢篤定地對自己說,裴翊十分喜歡自己。

他也時常在想,如果沒有他,裴翊的人生軌跡會不會就是升學、戀愛、畢業、結婚、生子……總之就是這樣順遂的一生,而他橫插一腳攪亂局勢,會不會確實是他耽誤了裴翊。

而當初他們複合時,段星斂雖然曾不管不顧地想過,無論如何,也不能再放裴翊離開他,可到最後,也是他主動提出了「地下戀」,否則如今乍然被公開在眾人眼前,也不會這樣引人措手不及。

其實他是怕裴翊後悔,狠話放著,實際上還是給了他一條退路。

他當初所考慮的,也正是段成森如今質問的。

雖然他一想想這個可能,就難受得快要死掉。

而此刻這些紛亂繁雜的考慮驟然被段成森無情地扯住線頭,終是越縛越緊,絞進血脈,引他不得安生。

他眼底閃爍,指尖幾乎掐進肉裏。

段成森見狀,剛欲繼續,卻聽身後的裴翊驀然開了口,語氣輕緩,卻毫無偽飾。

“我隻想和他有未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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