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星斂坐在沙發角落, 吊燈的光影打在他臉上,顯得五官越發深刻。
馮笠在這瞬間恍然發覺,她的兒子不知何時, 已經從小小一個初具了大人的模樣, 再也不會伸著手問媽媽要擁抱。
“難道不是你們該有話跟我說?”此時段星斂聽到這裏,眼神看過來,神色是馮笠從未見過的肅然認真, 他繼續說,“我想我需要一個解釋。”
馮笠聞言刹那僵立在原地。
但她知道這次確實是忽略不過去了。
她爸爸今天向段星斂扔東西, 此舉無異於侮辱,若是不說清楚,必定會成為段星斂心中一生的結。
可有些事馮笠根本不想讓段星斂知道, 她擔心段星斂會受到影響。
馮笠眼睫垂下,站在沙發旁的空地上,神色很是為難。
此刻一旁的段成森見狀, 他看不得馮笠糾結,於是黑著臉看向段星斂, 十分武斷地開口:“你怎麽跟你媽說話的?大人的事你——”
可他話還沒說完,馮笠朝他的方向微偏了偏頭,秀眉一蹙:“你閉嘴。”
段成森:“……”
段成森氣結, 沉沉吐出一口氣,氣悶地走到落地窗邊,插著兜自閉去了。
馮笠再度看向段星斂,一邊是父母, 一邊是兒子, 如果他們雙方從此為這事挾冤記仇, 那將是她難以麵對的局麵, 更何況段星斂從小為了她,已經忍讓了很多。
最後馮笠歎了口氣,在旁邊的沙發凳上坐下,眉目黯淡下來。
“要解釋的。”馮笠說,“但在此之前媽媽先代替姥爺跟你說一聲對不起。”
段星斂眼睛漫無目的地盯著茶幾上的果盤,並沒應這話,畢竟馮笠也不是第一回 這樣說,他知道馮笠難做,可這回事關裴翊,他也不是天生的受氣包。
接著,馮笠沉默了大約有五分鍾,看樣子似乎是在組織語言,段星斂也不催促。
最終,她忽然抬眼,然後直接扔出了一句重磅發言,為那些舊日往事鋪墊了一個震撼的開頭。
“姥爺應該把你錯認成舅舅了,舅舅當年去世是自殺,為了一個男人。”
段星斂聽到此處,眼神倏忽凝滯,渾身的汗毛也立刻應激似的豎了起來,即便他努力控製著自己,看向馮笠的眼神裏還是透露著震驚。
而馮笠臉上是顯而易見的悲傷,但話已至此,她也沒打算再藏言,她說得很慢,似乎說一會兒要停一下才能繼續:“當年舅舅突然宣布他和一個男人在一起了……”
馮笠的哥哥馮衡從小就優秀出色,一直都是父母的驕傲、妹妹的榜樣,大約是因為這個基礎,所以後來他做出那等離經叛道之事,才會這樣讓人意外。
馮衡出櫃之後,父母震怒傷心,馮父杖鞭在手,問他改不改得了,但馮衡也隻是梗著脖子倔強地說「喜歡男人不是錯,為何要改」。
後來雙方僵持不下,馮衡將近一年沒有踏入過家門。
再之後他回家,卻是因為被人舉報作風不好。
馮家一門都在機關單位,馮父當時更值升遷的重要時機,若是成功,他們馮家即便在燕城也可稱名門。
偏偏這時候馮衡的問題被人曝光,「同性戀」這幾個字眼在當時有如洪水猛獸,好像一沾染上就是犯了什麽十惡不赦的大罪。
馮父因此升遷無望。
誰料這時,馮衡的對象又和馮衡分了手。
馮衡瘋了一樣找人,卻遍尋不得,那人就此不見了蹤影。
那之後馮衡一蹶不振,麵對單位的批判處分都不為所動。
而馮笠當時已經和段成森結了婚,段家從商,能搭手的地方不多,但盡沒盡力大家心裏都清楚。
可馮笠自然不能袖手旁觀,恰好馮笠的初戀當時在組織部,馮笠便去求對方搭把手。
但由於馮衡拒不認錯,也不肯成為反麵典型,最終還是被單位開除。
那年馮家一片混亂,好像馮家人一輩子的平順就此到了頭,家裏永遠隻有烏雲罩頂。
此外還值得一提的是,那段時間馮笠和段成森也開始吵架。
就因為之前馮笠去找初戀幫忙的事,巧的是那之後不久馮笠又恰好懷了段星斂,段成森占有欲強、疑心又重,至此心裏便忍不住有所懷疑。
而馮笠大約知道段成森的猜測,但她也惱段成森不信任她,再者馮笠看起來溫溫柔柔,實際上性子是和她哥哥如出一轍的倔,所以她偏不解釋,大不了就和段成森互相折磨。
所以後來很長一段時間段成森都懷疑段星斂不是他親生的,加上他本身不喜歡小孩子,所以對段星斂一直很冷淡,基本就懶得理他,也造成了父子二人往後不親的格局。
這也是馮笠和段成森後來離婚的起因。
當然這都是後話了。
回到當時,馮笠本來以為這已經是最壞的狀況了,她覺得時間終會抹平一切,她的哥哥也會重新振作起來。
她卻沒想到,最大的噩耗會永遠在身後。
馮笠生產那天,家裏所有人都去了醫院等候,一時之間,便沒有人注意到馮衡。
段星斂的出生本該是為這個濃雲密布的家增添色彩。
可大家卻在同一天,見到了馮衡早已冷卻的身體。
馮笠從那時便知道,一切都不會好了。
她也曾怨怪哥哥不負責任、輕視生命、不夠堅強,可後來她在整理馮衡的遺物時,見到了馮衡抑鬱症的診療單,厚厚一疊。
馮笠這才明白,她哥哥已經煎熬了很久,最後實在是熬不下去了,他在求一個解脫。
可是為什麽呢?為什麽會如此痛苦?就因為被一個男人拋棄了嗎?
所以如果他不曾喜歡上一個男人,這所有的悲劇是不是全都不會發生?
……
而此刻,段星斂聽完這個解釋,也終於明白了過來,他舅舅馮衡就是他們家的禁忌,而與之沾邊的「同性戀」這件事更是他們家人心中永遠的刺,長於血肉、無法根除、一碰就是撕心的疼。
他姥爺今天這樣,估計也是恍然間把他和裴翊認成了他舅舅和他戀人,刹那便回到了當年一片黑暗的時光。
段星斂對此久久不能言語,眼睛又再次虛焦,像是一並陷入了舊日的哀慟當中。
段星斂對這段不為他人知的隱秘過往當然感到唏噓。
可他到底沒有經曆過那段時光,未曾置身其中,再感慨也猶如霧裏看花,到底無法感同身受。
隻是……
段星斂垂著眸子,思及自身,心卻完完全全地沉了下去。
其實此前他曾抱有美好的想往——段成森可以忽略不計,馮笠則十分通情達理,所以他曾經一直覺得,他和裴翊的事在家庭上不會有太大的阻礙。
他甚至還打算過讓他家人一點一點地感受到並且接受他們。
但此刻他終於意識到,不可能了。
有此先例在前,他家人恐怕無法再接受一個「同性戀」的出現。
正想到這裏,說完舊事的馮笠緩了一會兒,眼中仍有哀傷:“大概就是這樣的,所以小星,你能理解嗎?”
段星斂眨了眨眼,機械似的點了點頭。
但緊接著,馮笠再度看向他,神色間像在極力排斥著什麽,又莫名帶著些懇求似的,她小心翼翼地試探著:“那這件事,我們以後再也不提了,好不好?”
段星斂神色空白,像一記重拳忽然打在他身上。
這件事。
哪件事?
他舅舅的事,還是其他的事?
依稀之間,段星斂似乎聽懂了馮笠的言外之意,可他又不確定馮笠到底是不是那個意思。
畢竟馮笠總共才見過裴翊三四次。
段星斂放在身側的手指漸漸攥緊,他按捺著呼吸,努力讓自己保持冷靜。
並且在這瞬間,不管是與不是,段星斂都推翻了自己從前逐步滲透的計劃。
他又開始想,等上了大學就好了,大學之後,天高海闊,所有事他可以完全自己決定,沒人再能成為他的阻礙。
所以在此之前,一定不能被發現。
而這會兒,馮笠顯然還在等著他的回答,但段星斂也無法向馮笠給予什麽似是而非的保證。
即便此刻裴翊不在身側,他也說不出這種兩麵三刀的話。
所以最終,段星斂也隻是岔開了話題。
他站起身,不知是因為緊張還是因為坐久了,身軀有些發麻,他路過馮笠身邊時,低低開口道:“你們今天也累了,早點休息吧。”
馮笠聞言,眼眸微顫,望著段星斂離去的方向,不知心內在想些什麽,似乎想叫住他,但最終沒有開口。
而這邊段星斂邁步上樓,從前他都是徑直越過,對樓梯間的照片並無好奇,他想看的照片都在自己房間裏。
可此次他經過二樓拐角時,腳步卻莫名停了下來。
然後目光一挪,猝然便同角落裏照片上的人對視上了。
段星斂從前怎麽也想不到,他看起來眉眼如此溫和的舅舅,竟會有這樣起伏跌宕的一生。
段星斂此刻好像透過時光洪流,在與這個素未謀麵的人進行對話。
他輕聲呢喃道:“你很愛他,對嗎?可是沒人理解你,你也很痛苦,對吧?”
段星斂目光怔怔的,但沒一會兒,竟垂下眸子,不合時宜地笑了一下,那笑裏有幾分嘲弄,也有一些幾不可查的偏執。
“其實挺諷刺的。”段星斂輕搖了下頭,“他們對「同性戀」避如蛇蠍,可我好多年前就知道我喜歡男生。”
這也不知到底是在開誰的玩笑,又不知到底是在懲罰誰。
段星斂默了一會兒,眼神凜凜,不知想了些什麽。
最後,他再度開了口。
“但是舅舅,我理解你。”
“因為我也很愛他,即便在他們眼中,我隻是一個不識愛恨的年輕人。”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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