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真的?”莫瑀醉眼望向楚瑾,不依不饒非要個答案。

楚瑾將他拉進亭子坐下,亭中石桌上的茶已經涼了,莫瑀坐在環形的石凳上靠著欄杆抓緊楚瑾的手不肯放,可憐巴巴的眼神竟然讓楚瑾錯覺。

隻要自己說個不字,莫瑀就要哭了。

楚瑾伸手捏捏莫瑀的臉,對方還呆呆地看著他等答案,他經不住心軟道:“你瞧這地,像是平時有人的樣子嗎?”

莫瑀視線飄到院落中,才發現此處荒草叢生,廂房也了無人氣,他費力思考了好一會兒,傻愣愣問楚瑾:“那你在這幹嘛?”

楚瑾拿出帕子撩開莫瑀被酒打濕黏在頸窩的長發,仔細替他擦幹淨殘餘的酒水,莫瑀靜靜看著他低垂的鴉睫,有一種想伸手碰一碰的衝動。

“我不是說了嗎,”楚瑾收回帕子抬眼笑道,“我在此處等將軍。”

莫瑀能假裝自己走了,他為何不能。

料想得知位置莫瑀便會來,他便早早在此等候了。

既然莫瑀不肯讓他追,那楚瑾隻好守著自己待瑀自投羅網。

話落後二人彼此沉默了良久,莫瑀突然抬手握住楚瑾的手腕將他拉近自己。

倏地逼近的酒氣讓楚瑾眉頭跳了跳,他看著自己發紅的手腕道:“將軍,你弄疼我了。”

手腕上的力度鬆了鬆還是沒徹底放開,楚瑾剛想開口,就聽到莫瑀顫抖著聲音道:“又是誰?”

“什麽誰?”楚瑾被問得一愣。

他感覺自己的腰被人大力按壓,原本和莫瑀之間的距離猛然縮短,兩人上半身接近貼合到一起。

這個樣子,像莫瑀緊緊抱著他在哭一樣。

事實上,放在他肩頭的腦袋一動一動的,好像真的在哭。

楚瑾安撫地拍拍莫瑀的背,想起兒時他也這般,忍不住笑著歎道:“怎麽還和小時一樣愛哭。”

“我什麽時候愛哭了,”莫瑀抬起頭惡狠狠反駁,“我從記事起……”

他麵色沮喪語氣低落下來。

“我從三年前記事起……就沒有哭過一次。”

“就連他死的時候,我都沒有哭。”

“我不是不想哭,隻是他一死,我就是將軍。”

挨著楚瑾的腦袋像是尋求庇護的幼獸蹭了蹭,莫瑀小聲說道:“哪有將軍在戰場上哭的。”

短短一句話,讓楚瑾的心都揪痛了,他眼眶酸澀抱緊莫瑀,輕聲問道:“是朋友嗎?”

莫瑀的腦袋在他肩頭左右搖了搖,悶聲道:“是師父。”

“二師父。”

“他是個怎樣的人?”楚瑾耐心問。

莫瑀已經許久不曾和人提孟長青,同戰友談如同揭開他們連在一起結成的疤,可除此之外,他好像沒人可以談起孟長青。

皇帝不在意,高官不在意,權貴也不在意。

“我在意,”楚瑾聽到他的低訴,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地告訴莫瑀,“我在意,在意你,在意你的朋友,在意他們不在意的很多人和事。”

“你願不願意告訴我,小瑀。”

“他……”莫瑀動容開口時,突然想不到該如何形容孟長青,他想了想,很慢地說道:“很賤,不要臉,喜歡欺負人,自大得很,滿口謊話葷話。”

這和楚瑾原先預想得不太一樣,他帶著笑,認真聽著莫瑀的醉言,一邊仍然輕輕拍著懷中人的後背,一邊在心底替別扭的莫瑀翻譯他的話。

爽朗,豪放,不拘小節,幽默風趣,平易近人。

“但是,”莫瑀吸了吸鼻子,抬起頭紅著眼盯著楚瑾道,“他是個好人,是個好將軍。”

是一個值得尊敬和銘記的人。

“也是我的,好師父。”

是非常親密的存在。

楚瑾隻是稍微代入就已經心痛到不行,他不知如何安慰莫瑀,隻能抱緊對方低聲道:“小瑀,我在呢,我在。”

“你說,他會不會看到我在哭?”莫瑀想到這裏,有些緊張不安問道。

“會啊,”楚瑾輕笑著伸手抹掉他眼角掛著的淚,柔聲道,“不過沒關係,我讓他不要笑話你。”

他將頭抵著莫瑀的腦袋,抬眼對著天上的星星說:“將軍,請你不要笑話小瑀。”

“他隻是太別扭,太想念你了。”

莫瑀聽不清楚瑾說了什麽,不然肯定要捂著人的嘴不讓楚瑾說下去,他眯著眼懵懵地問楚瑾:“我在哪才能再見到他呢?”

“隨處都可以,”楚瑾握住他的手,將掌心所剩不多的溫熱傳給莫瑀,“他一直在,隻要你想,他就在你身邊。”

“這邊柳岸花終究作枯葉都飛盡,唯有忠骨留山魂歸故裏。”

“此後山河長青,如見君。”

“長青……如見君,”莫瑀低低啞聲道,“孟長青,我有時候都在想。”

“我不做將軍了,如果他能活下來,我隻想做他手下一個兵。”

“當然,”莫瑀湊近楚瑾,鼻尖抵著鼻尖,淚水滑落到楚瑾唇邊,“我現在還是想做將軍。”

“隻因為我想,我做將軍,或許就能少死那麽幾個人。”

楚瑾閉上眼歎了一聲:“我何德何能。”

能遇上這樣一個莫瑀。

醉酒的人思維跳躍得很快,莫瑀愣了一會兒,故意凶起臉色道:“你為什麽不回我,你心虛了對吧?”

“你是怎麽看出我心虛的,”楚瑾無奈笑道,“我都沒聽清你要問什麽。”

攔著他腰的手突然收緊,楚瑾的視線掉轉,背部抵著冰冷的石欄,莫瑀的手臂撐在他身側居高臨下看著他,盡管眼角還掛著淚,但神情已經開始冰冷。

如果忽略他伸出的摸著楚瑾側臉的右手還在不安地顫抖,楚瑾真要被他這幅冷冰冰的樣子騙過去了。

“小瑀?”楚瑾低頭蹭蹭他的掌心,目光溫柔地看著他。

“騙子,”莫瑀的眼睛猩紅成一片,“你又把我當成誰?”

原本止住的淚又禁不住掉了下來,莫瑀也不明白,他以前不管多難過都沒有想過流淚,他也不覺得委屈。

他人生短短二十一年,他從來不覺得苦。

隻是觸碰到溫柔的目光,隻是感受到親昵的善意,甜味本該給到中和苦澀,卻讓一直無知無覺的人猛然對比察覺到什麽叫苦。

鑽心的,鋪天蓋地的苦,一點點糖早已經被淹沒嚐不出味,他還想要更多。

酒瘋發完困意就來了,莫瑀掉完眼淚一言不發,整個人啪地砸到楚瑾懷裏一動不動了。

他人高馬大重量不輕,楚瑾一時半會動不了,索性就伸手抱著他。

莫瑀閉著眼還在哭,好像要把三年的淚都流幹淨。

楚瑾看著他很久,伸手拾起莫瑀的左手,月光下那隻手手指修長好看,隻是因刀槍摩擦出厚繭。

左手中指指腹處,有一顆隱秘的小痣。

要怪今夜月色太模糊,怪風吹得他太冷,怪懷裏的人太可憐,怪這顆心受不住在意的人掉眼淚。

楚瑾鬼使神差低頭,金風玉露都輸卻這溫柔,輕輕吻了一下莫瑀的指腹。

“我連你左手指腹的痣都記得,怎麽會記錯,把你當成別的誰。”

懷裏的人因為這微癢的**輕輕動了一下,楚瑾回神也驚愕自己的動作,他蹙眉望著莫瑀,如玉的臉上升騰起微薄的霞雲。

手指撫過剛落下一吻的唇,自己都嫌這溫度太滾燙,楚瑾不自在移開眼,卻忍不住又將視線移到莫瑀臉上。

他從來不知道,自己可以對一個男人落下吻。

胸腔裏心咚咚咚跳個不停,比平常更歡快一點,慢慢又恢複成正常。

楚瑾不信邪,他湊近莫瑀的臉又親了親人的鼻尖。

原本平靜下來的心跳又加速跳起來。

“這是什麽意思。”他有些無奈,伸手摸著莫瑀的長發,重重歎了一口氣。

原本隻想活下來,卻不想把心賠了進去。

係統對比楚瑾和莫瑀的數據,終於破解了異常體溫和腦電波波動的正確答案。

看來它還是要依靠宿主的原始數據來完善程序,係統很快將這種情緒變化分類到了叫愛的數據層,並繼續仔細觀察兩人。

夜色濃重,懷裏的人乖順至極,楚瑾心裏升起悄悄的私念,他紅透了耳根低下頭,想試試人們常說的接吻的滋味。

卻正巧對上莫瑀睜開的眼眸,這下他整張臉連脖子都紅透,狼狽將莫瑀推開。

冷不丁被推到一邊的莫瑀發蒙了幾秒,忽然恍然大悟捂著自己的嘴,瞪大眼睛看向楚瑾:“你真的太過分了。”

“我…”楚瑾從未感覺過如此慌亂,偏偏他發誓絕不對莫瑀說謊,巧舌如簧也語塞了。

“登徒子。”莫瑀低著頭坐到一邊生氣,難過又高興。

一邊是和心上人如此親密,一邊是被心上人當成故人影子。

他揉著眼睛,偷偷把委屈都收起來,嚴肅道:“你要對我負責。”

“什麽?”楚瑾覺得自己聽岔了,他懷疑地看過去,莫瑀已經又倚著石欄杆睡著了。

“好,我負責,”暮色已遲風安晚,楚瑾看著這次閉上眼沒再哭的莫瑀低笑道,“從前也是一直負責的,隻是你忘了。”

宿醉的感覺讓人頭痛欲裂,窗外的光透了進來,莫瑀嘶了一聲摸著頭,緩緩睜開眼。

昨夜的一切像蒙上霧一樣什麽也看不清,隻是恍恍惚惚記得他半夜爬到楚府牆頭,還丟人地掉了下來。

後麵,後麵是什麽來著?

他斷了片,感覺忘記了一些很重要的東西。

四周並不是熟悉的環境,莫瑀手臂撐在**準備起身,無意中碰到了一個軟軟的東西。

他下意識又摸了一把,視線移過去差點嚇得他大叫一聲。

烏黑的長發落了整個棉枕,緊閉的雙眸垂著的睫毛宛如翎羽,他身側的人朱唇玉麵,一身長袍在睡夢中掙開鬆落,露出瑩潤白淨的鎖骨。

莫瑀登時不敢再有大動作,他連呼吸都放慢,生怕把楚瑾吵醒,他慢慢地小心地挪到床邊,準備頭也不回地逃離現場卻突然被人從身後拉住了衣帶。

“將軍,”晨起的嗓音微啞,一如珠玉碰撞中微瑕摩擦,楚瑾睜開眼悄悄勾起笑,“去哪?”

他漫不經心起身眯起眼,靠近莫瑀耳後不懷好意道:“昨夜將軍說了,要對我負責。”

記憶裏恍惚真飄過負責二字。

剛過弱冠之年的將軍何曾經受過撩撥,立刻就丟盔卸甲紅了臉,莫瑀捏著薄衾轉眸看著楚瑾道:“等,等我午時回來,我今日還要帶練。”

“好,”楚瑾笑著點頭,他將一張紙條塞給莫瑀道,“下次別找錯家門。”

待到莫瑀準備出門,楚瑾還倚著床欄,他放肆的目光也不掩飾,叫莫瑀每分每刻都難捱,好不容易推開門,又聽到背後的聲音如狡狐一般戲謔。

“將軍,騙你的,昨夜什麽事也沒有。”

“你!”莫瑀回頭瞪他,心下慶幸後很快變成了失落。

“將軍,”楚瑾彎著眼衝他揮揮手,“下次別爬錯了牆。”

“若是再錯,可不會再有人等你。”

莫瑀落荒而逃,楚瑾禁不住大笑。

他很久沒有這麽高興,這麽歡暢地笑過了。

接下來幾日,莫瑀被京城的權貴圍了個遍,他沒能抽出空去找楚瑾,本不想和閑人浪費時間,卻被告知是莫宏派人帶他熟悉京圈。

思念隻能無奈焦灼著,莫瑀雖然與眾人同行,臉色卻從不見好看。

於是京城裏流傳出一些小道消息,新來的那位將軍是個冷麵閻羅爺……

京城某處高樓裏,奢侈的絲綢成了鋪地的布,絲竹之音靡靡而來,抽絲成一條條欲望的線,纏繞在人的心頭。

巨大華麗的舞台上,身著金飾寶石衣服的胡姬腰肢纖纖,正翩翩起舞。

這裏的每個人都帶著麵具,哪怕遇到熟人也隻會相顧不相言,彼此心照不宣。

這是京城最頂尖的權貴盛宴,金玉宴。

坐在二樓雅間的人聽到旁邊人口中的八卦,垂眸端起茶盞淡笑:“冷麵閻王?”

他臉上的麵具極其普通,卻恰到好處增添了一份神秘的美感,圓潤的指尖敲了敲桌麵道:“可我覺得,他一直很是乖順。”

“今朝爺,難道認識那閻王?”一個戴麵具的人問。

楚瑾把玩手中的茶盞笑而不語。

這雅間未曾關窗,為的就是欣賞大堂舞姬的舞蹈,從門口進來一個帶著帷帽的人,他周圍的人許多都是眾人眼中的熟身影。

有人互相之間竊竊私語起來。

莫瑀抬頭望著倚著窗欣賞舞姬舞姿的楚瑾,心頭回想起剛剛的氣憤。

那群權貴說今日有一場歌舞盛宴,莫瑀本無意來,被他們推拉著到了門口卻發現了一個熟悉的背影。

他直勾勾的視線太惹人注意,身旁一人道:“將軍,您認識今朝爺?”

“今朝?”莫瑀蹙眉問道。

“這進金玉宴的人,都要帶上麵具,用代號示人,您若也有意,我們叫人給您登記個代號一同去樂樂?”

一些道不明的情緒在眸底轉瞬即逝,莫瑀跟著他們進了金玉宴的大門,代號落款時落下一個歲字。

作者有話說:

歲和今朝,誰懂?!(呐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