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樹將賬本拿來時心裏就一直在打鼓,少爺何時謄的新賬他怎麽不知道?新添的賬務他進來時看了幾眼,竟然都是新開鋪子的收入。

往日少爺做的是甩手掌櫃,從不過問這些,自從上次大病過後醒來,就一直往書房裏鑽,莫不是發現了什麽。

“給他吧。”楚瑾低頭拿起茶盞啜飲一口。

這銀雪尖的味道還不錯,裏麵還放了雪白晶瑩的茉莉花,聞著有一股子淡雅的花香。

楚晟麵不改色接過賬本按住心下的暗喜,假裝從最開始翻看起賬本。

片刻後,他臉色微沉,期間還要承受楚瑾若有似無投過來的目光。

楚晟抿唇沉目心中疑惑,這賬本和之前看過的賬本不同了,那幾處明顯的錯誤已經被更正,翻看時後麵的項目也已經更改平賬了。

楚瑾說是新謄抄的賬本,難道是誰早就發現了其中漏洞不成?

合上賬本時,楚晟的表情不算好看,不過他本就天生長了一張沒喜氣的臉,看不太出來差別。

他不再妄自尊大,細心地重新開始翻看賬本,從每一級和賬目,每一處收入支出來看。

這個年代還是單式記賬,賬簿日常以“收”和“支”來表明現金的流去,而總賬的月結和年結時用“入”和“出”來做區別,這賬本明麵上確實隻有部分的錯誤,已經被楚瑾找出修改了,他現在倒是好奇楚晟還能給他帶來什麽驚喜。

中堂極靜,楚瑾喝著茶倒也不急著,楚晟看賬本時手指輕點著桌麵,一旁的茶早就放涼了。

半柱香過去後楚晟放下賬本道:“這賬本數目倒是沒問題。”

他話鋒一轉,“但我有一新法記賬,少爺可願一聽?”

“但說無妨。”楚瑾起了興趣。

“一直以來,記賬都是隻記金流往來,收支都按時間順序來記,”楚晟點點賬本上的記錄:“這種方式雖然便捷,但很不方便查賬,尤其是在做月結和年結時,收和支時常混淆。”

“若是能將收支分開,收入偏高書寫,支出偏低書寫,在賬本中不同類的來往賬目便能一目了然。”

楚瑾點點頭饒有興趣地問:“那現在的賬本可不適合這樣書寫,要怎樣的賬本格式你可想好?”

楚晟胸有成竹地淡笑:“自然,我已研究這個多時,請少爺能給我一支筆和一張紙。”

楚瑾點頭,淺秋很快就把紙筆拿上來了。

楚晟拿起筆在紙中間畫了兩條橫線,又畫上數條豎線,他抖開紙指著橫線說:“以此為界,上收下支,而每填入一項賬豎線的另一邊便可記錄賬目,如此查賬對賬算賬,以及月結年結的總數核算,都更方便快捷。”

“在這之後,我還有些提議。”楚晟見楚瑾還有想聽的意思,趁熱打鐵地拋出他所研究的。

“在原來基礎的賬本上,我想再立三個賬本,”楚晟有些口渴,端起茶盞喝下一大口也顧不得儀態,他眼睛裏閃著熱切的光:“貨清簿,銀清簿,來往簿。”

楚晟放下茶杯繼續說道:“顧名思義,銀清簿記銀票銀兩往來,貨清簿記貨物采購與銷售,來往簿記與別的商鋪錢莊來往轉賬,三簿皆用我剛說的方法來記。”

“本家家大業大,貨物往來無數,也就要更精細些,所以我提議在貨物來往時記兩筆賬目,來去皆記。”

“何為來去?”楚瑾問道,他並非不懂,不過實在驚喜楚晟提出的方法正是古代單式記賬走向複式記賬的過渡方法——三腳賬,他故意提問就是想知道楚晟對三腳賬的理解到底到了哪個地步。

“來,即是獲取,去,即是支出,一場交易總是有來有回,”楚晟耐心解釋道:“譬如一次交易,王家三萬白銀買下庫房裏三十匹凰淩緞,則來三萬白銀,去三十匹凰淩緞,且兩筆項目不僅分入明細,還要在憑證上同時記錄,如此結算時有去有來也能平賬,更方便清查核算庫存和銀兩。”

一口氣說下這麽多,楚晟也不知楚瑾有沒有理解到他的意思,一旁空了的茶盞被續上了第二杯,這次他端起時強迫自己不緊不慢。

“好,這樣記賬果真更高效,也更好清算庫存!”楚瑾顯得很滿意,楚晟鬆了口氣。

楚瑾含笑對淺秋說道:“去庫房把我那塊和田玉佩拿來賞給晟爺。”

淺秋退下後楚晟連忙站起身來謝禮。

安撫好楚晟後楚瑾話語一轉:“若是其他賬也像貨物一般兩記,豈不是更方便?”

這話突然就點醒了楚晟,他醍醐灌頂趕緊抓起毛筆就往白紙上記下突如其來的想法,連話都沒顧得上和楚瑾說。

楚瑾笑眯眯地看著楚晟奮筆疾書,他隻是出口提了提複式記賬的方法,料想楚晟的才智定能通透。

“說起來,我之前謄賬之時找到幾個錯呢,不過現下已經改回來了。”楚瑾抬手,淺秋便將賬本拿了回來,他擺弄著賬本視線對上從進來到現在一直不曾說過話的李樹。

李樹心中一驚,連忙笑臉奉迎:“確實是奴負責的,到底是手下哪個算賬的糊塗了記錯?”

楚瑾哼笑一聲不再管他,隻對著楚晟說道:“往後賬本的事就交給你和李管事,便將近年來的賬目按你所說的新法重新謄寫吧。”

“少爺這……”李樹有些為難地看著楚瑾:“這賬在奴手裏多時了,林林總總的,怕是要對賬的話半天也看不完。”

“不妨事,”楚晟立刻出聲打斷:“慢慢看就是,我看得很快。”

不看李樹青黑的臉色,楚瑾抿嘴偷笑。

這次要把李樹的尾巴揪住,叫這貪吃的老鼠再不能肆意拿米拿油。

“定不負少爺期望。”楚晟興奮地站起來朝楚瑾一拜。

“好了,你們下去吧。”楚瑾揮退二人往書房鑽去了,昨日竇青給他呈上來的關於紡織機器的設計圖還沒來得及看。

李樹帶著楚晟到賬房中,嘴上恭維:“晟少爺果真有本事,少爺也是慧眼識才。”

“李管事,快把這些年的賬本都拿出來吧。”楚晟現在胸中的興奮洶湧澎湃,恨不得立刻大幹一場讓楚瑾賞識他。

“這……”李樹勉強笑道:“晟少爺第一次來玉京,何不先好好玩兩天?這玉京夜市可是官家特許的沒有宵禁,畫舫花街,都是好聲色,奴遣人帶晟少爺前去樂一番?銀子自有奴這報銷。”

“不了,”楚晟搖搖頭:“看完再去也不遲。”

李樹無語凝噎,何必如此敬業呢。

縱然不甘,李樹還是給楚晟找了幾本賬來,楚晟當即坐下,邊看賬本邊用紙筆核對,翻著翻著還讓李樹將相關的賬本都找出來。

玉漱書齋屋後的小溪。

“瑀哥哥,瑀哥哥?”

一雙手在楚瑀麵前揮了揮,讓楚瑀鬆散的目光凝聚回神。

“瑀哥哥,”玉小妍蹲坐在楚瑀身邊,戳了戳他的胳膊:“你怎麽又坐在這裏發呆呀。”

一到吃午飯的時候,楚瑀總是不見人,玉小妍找他找出了經驗,發現他總喜歡躲著人群在溪邊發呆。

楚瑀隻垂眸看著流逝的小溪,玉小妍也不氣餒,她轉了轉滴溜溜的大眼睛,咯咯笑了起來:“你是不是和瑾哥哥吵架了呀。”

楚瑾來接楚瑀那天她也在場,臨走時她本想著幫楚瑀說幾句好話,被楚瑾摸著腦袋哄了兩句,紅著臉樂嗬嗬地就把這事給忘了。

自此之後過了兩天楚瑀才來上課,比第一天來時更沉默寡言,玉小妍也再也沒見楚瑾來接過他,於是她想也許是鬧了矛盾才讓楚瑀越加沉默。

“吵…架?”

這個詞對楚瑀來說非常陌生,他皺著眉,想著自己都沒有和楚瑾說話,怎麽能算吵架呢?

“沒有。”他搖了搖頭。

見楚瑀肯回話,玉小妍眼睛亮了亮,她趁熱打鐵多說了幾句,楚瑀又變成了木頭人,於是她噘著嘴撐著腮幫子思忖,忽然靈光乍現,試探道:“那瑾哥哥最近怎麽沒有來接你呀。”

“主人…忙。”楚瑀的眼光閃爍了一下,很快又變成一潭死水。

果然一提到瑾哥哥楚瑀就會說話。

玉小妍得意翹起嘴角,覺得自己發現了一個小秘密。

“你跟我說實話吧,你是不是和瑾哥哥吵架了。”玉小妍不在意地擺擺手,一臉這個我熟。

楚瑀把頭埋進雙膝,隻要一提到楚瑾他就會想起一些事。

想起楚瑾摸他額頭的畫麵,想起他咬牙切齒問自己發燒怎麽不講時的神情。

與現在他的冷若冰霜,時常讓楚瑀覺得似大夢一場。

楚瑀隨手拔起身側一株雜草。

那株草躺在他手掌心,細小根莖沾著碎土,不待他多看兩眼,猛不丁順著往來的風飛走了。

他抬頭盯著那塊天幕良久。

從手心逃逸的雜草變成了他自己。

輾轉,顛沛流離。

河對岸長出的黑漆漆的蒼耳也突然成了他的樣子。

任誰見了都來氣,忍不住踩上兩腳。

若反被蒼耳粘住衣物,那更火冒三丈,不連根拔起難消心頭憤恨。

他長歎向後躺倒在草地上,玉小妍不知所以地跟著他一起躺下。

伸手擋住刺目的陽光,楚瑀眯著眼發呆。

他忽地摸了摸自己的白發。

若是有一頭黑發,那些流言蜚語會不會如同浴火的紙花,化作灰煙呢。

養父罵他災星,同村的孩童嬉笑他妖精。

村裏若有災禍,養父必定要把自從撿了自己生意便敗落的事同人說上三五遍。

流短飛長化作鐵釘,將他釘在受刑的木樁上,欺淩美化成贖罪,惡言喬裝成教誨。

這日子太無聊,人們總要尋些趣。

遭人白眼已是常事,踽踽獨行也是習慣,哪怕短暫地能和楚瑾形影不離,最終也逃不過相同結局。

他有些疲倦地閉上眼,任由草地上青草清香溢滿鼻腔。

他五感敏銳,聞得到草木深處的香,也聽得見潺潺流水淅索而過。

不合時宜,突然就想起楚瑾身上的煙味。

像雪一樣。

魔咒一般逃不開。

楚瑀轉頭麵色猶豫地開口:“什麽,叫吵架。”

“吵架呀,”玉小妍一副經驗之談的樣子:“嗯……吵架其實也不一定非要是兩個人吵啦,有時候一個惹另一個生氣了,發生矛盾了,都算吵架。”

楚瑀若有所思點點頭,語氣僵硬地說道:“那我,應該,是和主人吵架了。”

“啊,到底怎麽啦,你給我說說。”玉小妍吃驚低呼。

楚瑀躊躇了一番,還是全盤告訴了玉小妍回去之後發生的事。

“瑀哥哥,瑾哥哥問你的時候你什麽都沒說?”玉小妍皺著眉問。

楚瑀垂眸嗯了一聲。

玉小妍噘著嘴也有些不明白:“你怎麽不說呢。”

“沒必要。”這句話楚瑀答得很快。

這下輪到玉小妍費解了,她苦惱地想了一番問:“那你跟我說說你是怎麽了。”

玉小妍與楚瑾不同,楚瑾在楚瑀心裏是高高在上的掌權者,但眼前六歲的小丫頭是願意陪著他吃午飯的人,姑且可以算作平等的朋友,所以楚瑀隻停頓了片刻。

“和人打了一架。”

楚瑀性格沉默寡言不喜歡人群,以他的性格必不可能惹是生非,玉小妍很聰明,所以很快想到是有人找了楚瑀的麻煩,她憤憤不平:“你怎麽不告訴瑾哥哥,讓他幫你打那些壞家夥!”

楚瑀閉上眼道:“不。”

遠處傳來撞鍾聲,玉小妍來不及多問,立刻爬起拉著楚瑀就往學堂跑。

若是遲到了免不了又被先生罵一頓。

下午學的是書法練字,薑秀才講了幾句要點之後就讓他們自己練,楚瑀拿筆的姿勢不算熟練,寫下的字歪歪扭扭,但一個字更比一個有進步。

薑秀才轉悠時路過他,難得讚許兩聲悟性尚佳。

散學的鍾聲響起時,其他人都斷斷續續走了,隻剩下楚瑀一個人還留在學堂臨帖練字。

“你還不走?”薑秀才去外邊檢查了一圈,才發現這還有個人沒走。

楚瑀緊繃著臉說道:“我想多練一會兒。”

薑秀才和幾個成家了的先生不同,他獨身一人,在學堂教書也在學堂住,往學堂僻靜處有他的一間小屋。

“行吧,那你再練會兒。”薑秀才摸著胡子搖搖頭出去了。

日照斜陽,倒在紙上的筆影悄然轉換了方向,楚瑀麵前堆了一小疊紙,若有人拿起來依次看,就能驚覺其進步之神速。

整理好這疊紙之後,楚瑀鬆了口氣才背著包往門外走。

希望車夫還在等他。

他比往日回來的遲了兩個時辰,回府時已然夜幕四合,他踏進大門路過中堂前聞著裏麵一陣笑聲,像是楚瑾。

他不由得頓足,視線往那邊望去,隻能看見亮堂的燭火和一點人影。

手上拿著今日寫的字,楚瑀也不知道自己停在這裏做什麽,但他的腳步灌了鉛一般,一步也動不得。

裏麵的說笑聲漸息,映照在地上的影子綽約而動,說話的人從裏麵走了出來。

一陌生俊美男子和楚瑾挨得極近,他含笑說了兩句,楚瑾就笑著睨了他一眼罵道:“看你是站穩腳了?”

楚晟正想回答,見楚瑾臉上笑意收斂也就懂事的屏息斂聲,隨他視線而望,一白發少年站在不遠處望著他們,漆黑的眸子於暗夜中,像比夜的墨色更濃重。

“我不是說了,”楚瑾和剛才與楚晟攀談的隨意模樣像兩個人,他唇帶笑意而冷眉寒目:“讓你最近別出現在我眼前?”

身上的舊傷留下痕跡,心上也盡是沉屙。

若要掰開一片結痂的疤見見裏麵的粉色,就要讓傷口流上好多血。

他此刻已經開始懊悔自己留在這裏。

但楚瑀還是一步一步走近楚瑾,他的目光在楚瑾身上悄悄流連一番後收回。

心上的傷疤因為被強行掰開而開始發疼,傷口在恐懼尖叫抵抗著楚瑀想要靠近的意誌。

他遞上手中那疊紙,才鼓起勇氣小聲說道:“我有好好上課,沒有不認真,也沒有鬧事不聽主人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