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凰注意到景龍看向窗戶的眼神,神色一動,立即朝著後麵一看!

但是,在她身後的窗戶外,隻有不停歇的暴雨,除此之外,什麽都沒有。

現在雨依舊沒有任何停歇的勢頭不說,明明現在是大白天,旭日卻被一層層濃厚的陰雲完全遮擋,看起來就和夜晚毫無分別。

北山景凰不喜歡黑夜。這一點,恰好和帶有一點文青氣質的哥哥景龍相反。她記得,哥哥小時候最喜歡在外祖父書房裏麵那本宮澤賢治的詩集,他後來會選擇寫作,也可能和那時候的經曆有關係。

“景凰……”這時候,景龍走了上來,抓住了景凰的手,說:“快點走吧……”

“我還想在這繼續待一會。”

“你跟我走就是了!”

景凰發現景龍的表情變得頗為急促,還來不及多思索什麽,就被哥哥強行拉出了房間,走到了門外。

景凰印象中很少記得哥哥景龍會是這樣的情緒。他是個性格很溫和的人,而這也是他的文青氣質導致的。從小,他就喜歡川端康成,芥川龍之介,三島由紀夫這些作家的書。而景凰則相反,她從小隻喜歡讀《三國演義》和《西遊記》,對於日本本土作家的書籍大多都不感冒。她唯一欣賞的日本作家村上春樹,卻是一個風格最為不日本的作家,而且她最喜歡的作品還是村上近年的作品《刺殺騎士團長》。

眾所周知……川端康成,芥川龍之介,三島由紀夫,這三人的共同點就在於……他們全部都是自殺的。在日本這個國家,自殺往往被視為一種美學的畸形藝術,時至今日,日本依舊是一個自殺率很高的國家。她曾經因為哥哥影響,去了解過那些自殺的作家的生平,但始終無法理解他們自殺的理由。尤其是川端康成,他本人是反對芥川和三島的自殺行為的,甚至他自殺前已經獲得了諾貝爾獎。

後來……隨著年齡一點點增加,她漸漸發現了一件事情。似乎這個家族的人,骨子裏都遺傳著這種對死亡美學的向往,也包括了幸枝姨媽。而幸枝姨媽生前最喜歡的作家,則是三島由紀夫。到現在,景凰還記得幸枝姨媽的臥室內,永遠擺放在床頭的那本《金閣寺》。

北山幸枝這個女人,一直向往著死亡。她是在幸枝姨媽死去後,才明白了這個事實。或者說,這個家族的每一個人,骨子裏都有這種對死亡的向往。對北山幸枝而言,死亡從來都不是一個生存還是毀滅的問題,而是一個時間和方式的問題。但是,在撫養自己長大的時候,也許她開始改變了自己的想法。

時至今日,她依舊不明白,日本根深蒂固的這種自殺情結究竟是怎麽來的。

就在轉過一條走廊的時候,她忽然停住了腳步。

“景凰?”北山景龍回過頭來,不解地看向妹妹景凰。

前方的一條走廊轉角,大概走十米,有一扇門,通向後門。

“我等一會過來。”

這條走廊一側正好有個洗手間,景龍以為妹妹是要上洗手間,就說道:“那你快一點過來。”

“嗯。”

北山景凰走入這條走廊。

這條走廊……她無法做到印象不深刻。

當年的記憶開始一點點刺痛她。

“景凰,我已經做好了安排。今天晚上你在後門那邊的柿子樹下等我,我已經為你辦好了護照和簽證,我會帶你離開這個國家的。我再也不做巫女了。”

那一晚,幸枝姨媽去世了。

她是在之後才知道,姨媽一直都想要自殺。她一直在追求著一種完美的自殺,在這一點上,她特別青睞於三島由紀夫。當年,三島由紀夫在死亡前,他提前用數個月的時間製定了他的自殺計劃,並進行了非常傳統的日本切腹儀式,並事先找好了介錯人。幸枝姨媽意圖效仿三島由紀夫,她在年輕的時候,就詳細構思了多個具體的自殺計劃,並也有付諸實施的,隻不過最後沒能成功。

諷刺的是,她最後死的時候,卻不是因為自殺。相反,那時候,她產生了強烈的生存下去的欲望。她在自己最想要活下去的時候,卻死去了。

她一點點走向走廊後門。那時候,她有種預感,如果打開後門,也許就會在那棵柿子樹下麵,看到幸枝姨媽的身影。

這種事情聽起來很荒唐。

如果說給別人聽,也許大家會覺得她瘋了。

可是,她還記得清清楚楚。昨天,她躲在草叢下的時候,感受到的肩膀上被人觸及的感覺。

她來到了後門的門前,伸出手,轉動著門把手,然後緩緩將其推開……

……

“你最喜歡的戰國時代人物是誰?”

“千利休……吧。”

“啊?”提問的明辰彥隻覺得有些愕然。

回答他問題的,是秦子遠。

這裏是在一個頗有日本古典特色的房間內,眼前則是一個繪製著浮世繪的屏風。坦白說,如果在這看到幾把武士刀,或者戰國時代的盔甲,都不會讓莫遠感覺奇怪。

看著眼前的浮世繪,還讓明辰彥想起一些他當年學日語的時候,老師和他提起的一些關於日本戰國的曆史。而對一般中國人來說,對日本戰國曆史的了解,大多源於遊戲和大河劇。

“千利休是誰?”況文軒愣了愣,對這個名字毫無印象。他對日本戰國唯一了解的也就是織田信長了。

秦子遠答道:“安土桃山時代的一位茶道宗師,被稱之為天下三大匠之一。但可惜觸怒了關白豐臣秀吉,而被要求切腹自盡。”

況文軒咂咂嘴,說道:“那……”

不過來不及多問什麽,屏風後麵忽然一扇拉門打開,隨後他們看到了一個身影走到了屏風後麵。

“我也很喜歡利休。順便提一句,利休不光是三大匠之一,更是天下第一匠。利休這一名號,是天皇本人所賜予的。”

屏風對麵,傳來一個溫婉的女聲,說出口的居然是字正腔圓的普通話。

“請問是……”明辰彥立即用日語說道:“緋村迦羅夫人?”

“其實利休本來可以不死的。”

然而,屏風後麵的女人卻是答非所問。

“也許你們中國人不是很能理解。對當時權傾天下的關白而言,一個烹茶的七旬老人,對其權力並無半分威脅。然而,作為在天下有著至高名望的茶道大宗師,他的傲骨卻觸痛了出身卑微的豐臣秀吉。以他的名望,若願意對關白完全臣服,並不至於淪落到非死不可的境地。然而對他來說,生命絕不高於他的美學追求。所以,利休也可以說是自殺的。”

秦子遠一愣。

雖然話題是因為他們而起,但他隱隱有種感覺,這番話會否也是生路線索的一部分呢?

“我欣賞利休的原因,也是如此。”秦子遠喃喃道:“但易地而處,我絕不會做和他一樣的抉擇。一個毫無權勢的茶道宗師,又怎可能抗衡天下第一人的關白豐臣秀吉。”

“那你為何還如此欣賞他?”

“正因為他做得到,而我做不到,所以我才欣賞。”

秦子遠在心頭想著,就和我對方寒的那份崇拜和憧憬一樣。

“你很欣賞利休因此而自殺的選擇嗎?”秦子遠繼續追問。

屏風後麵的人……正是緋村迦羅。當她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就想起了當初她一直服侍的前代巫女北山幸枝。

她很清楚,長久以來,幸枝一直渴望著死亡。

死在這座神社內。

而後,永久地駐留在此。

這時候,北山景凰將後門打開了。

外麵的柿子樹下……

沒有人在。

她露出一個苦澀的表情,正要關上門,忽然,她看著門下方。

那裏放著一本被雨水浸透,上麵卻沾染著殷紅鮮血的書。

這本書赫然是——三島由紀夫的《金閣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