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章雲深不知郎歸處

在寧雲郎看來,所謂的巴山蜀水,遠不如想象中的那般秀美,層巒之中多是破敗的廟宇寺觀,便是慕名已久的蜀中佳麗,也不過是尋常拿著擀麵杖吆喝的婦女,那些士林中流傳的狂儒更是不堪,賒賬買酒被自家婆娘打得鼻青臉腫,還美其名曰河東獅吼,自那時起,寧字酒鋪裏就再沒招待過一個儒生。

再說,一角糙酒十文錢,可沒聽過那些儒酸文章也能論斤兩賣的。

寧雲郎不待見儒生,卻是對那些江湖人士來者不拒,都說高山深穀多隱士,這上山下山的,除了虔心向佛的善男信女,更多是慕名而來的遊俠兒,偶爾還能討習幾手招式。蜀中民風彪悍,老少婦孺皆習武藝,前些日子還有隻下山覓食的大蟲,被人尋到後,剝皮送去官府換了賞錢,這年頭說書的人都愛拿神仙說事,你要是開宗立派,名號裏不帶個仙字,怕是都沒臉在蜀地混下去,就連常在酒鋪裏討碗酒喝的老頭,今兒也趁著酒興吟了一句:

“隻問詩酒何處有,不向江湖尋劍仙”。

寧雲郎隻是淡淡的一句,就將他打回了現實。

“算上今日,你已經欠下二兩八文錢了。”

李老頭惱羞成怒:“難道老夫還不起你這幾兩酒錢不成!”

寧雲郎懷疑的看了他一眼,道:“還真難說。”

李老頭瞠目結舌,手裏撚著幾縷扯斷的花白胡須,氣訥道:“現在的年輕後生呐。”

寧雲郎眉頭緊鎖,倒不去管這老頭自言自語,轉身將手裏的算盤擱在櫃台上,抬頭看了看窗外的天色,沉默不語。

屋子裏的擺設倒也簡單,清一色的老舊八仙桌並排放置,數張條凳橫豎其中,房梁上吊著幾盞油燈,早已落滿灰塵,牆邊幾十個酒壇堆疊擺放著,上麵貼著的酒字已經褪了色,裏間隔著一張粗布,隱約可以看到牆上掛著的臘肉。

初雷乍響,入了春的天氣更是反複無常。

寧雲郎看了眼空****的鋪子,想著是不是該早點打烊。

李老頭嚼了顆花生米,抿了口酒,眯眼道:“寧小子,你當真沒念過書?”

寧雲郎白了他一眼,懶得搭話。

李老頭樂嗬一笑,將碗中的酒一飲而盡,也不管胡須上沾著的幾滴晶瑩,繼續說道:“能作出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複來這等詩句來,老夫當年可不如你。”

寧雲郎從角落裏端來一壇酒,坐在李老頭對麵,沒好氣道:“喝你的酒。”

李老頭接過酒壇,掀開蓋布,毫不客氣的給自己滿上。

“自己寫的詩都能忘,虧你還有臉稱千杯不醉。”

摻了水的酒槽味道並不好聞,寧雲郎打消了嚐一口的想法,反倒是李老頭喝得一臉愜意。

“你這小子做人厚道,說話卻不實誠。”

少年未置可否,托腮看著窗外發呆。

李老頭對此見怪不怪,半斤酒下肚,臉色漲紅,醉眼朦朧道:“詩名是?”

寧雲郎想了想,用筷子蘸酒在桌上寫了三個字。

“將進酒。”

一陣風吹過,將桌上的字吹皺。

少年起身將窗台下的叉竿收起,牢牢閉上窗戶。

天空驟然一陣轟鳴,風聲漸大,門前的酒旗颯颯作響。

身後傳來輕微的鼾聲,寧雲郎微微一愣,轉身看去,果然那老頭已經醉倒在桌上。

“好歹也是流傳千古的人,混成這樣是不是太淒慘了。”

少年自言自語,將老頭背在身後,往門外走去。

門前的槐樹下搭著一間簡陋的馬棚,一頭黑瘦的毛驢低頭喝著水,見少年走來,翻了翻眼皮算是打了招呼。

寧雲郎鬆開韁繩,將李老頭放在它身上,拍了拍它腦袋,吩咐道:“悠著點,別摔壞了。”

毛驢似是不滿的撲哧兩聲,不過好歹還是邁著步子走開,老頭醉的稀裏糊塗,嘴裏也不知在念叨著什麽,忽然身子一歪,眼見就要摔下去,好在毛驢抖了抖身子將他扶正,又接著趕路去了。

等到那一人一驢消失,少年這才收回目光,說起來這雲郎二字還是拜他所賜,取自“雲深不知郎歸處”,忘了是李老頭哪天喝醉後寫下的,別看他潦倒不堪,隻論詩文,比曆史中的那人也分毫不差,隻是命途有些迥異罷了。

命途呐。

寧雲郎心中輕輕歎息,卻又自嘲的笑了笑,轉身往屋裏走去。

一絲雨滴從臉頰滑落。

寧雲郎剛要伸手,身子驟然僵住。

隻是片刻間又放鬆身體,若無其事的走進屋子,反手將門輕輕合上。

不等他有所動作,一道寒芒分毫無差的抵在他的喉間。

寧雲郎眼觀鼻鼻觀心,並沒有輕舉妄動,而是抬頭看著眼前之人,頓了頓說道:“若為錢財,女俠自取便是。”

輕紗遮麵,素色長裙上染著點點血跡,盤發結頂,膚白如脂,眼中卻藏著刺骨的寒意。

卿本佳人,奈何為賊。

寧雲郎心中不由驚歎。

誰知那女子的身影陡然一動,手中長劍便在他脖間留下一道血跡。

“不想死,就按著我說的做。”

女子眼神冰冷,寒聲說道。

寧雲郎看了她一眼,將劍尖小心移開,認真道:“好。”

青蓮鄉窮鄉僻壤,唯一的官道都已失修多年,若非有商賈稍作修繕,怕是早已淹沒在荒草中了,此時山風漸起,齊腰的荒草紛紛折亂,一隊人馬從遠處馳騁而來,為首的是一名麵容堅毅的中年男子,甲胄披身,**烏駒亦是神駿不凡,隻見他一聲輕籲,猛地拉緊韁繩,身後數十騎人馬也幾乎同時停下,如鐵釘般釘在地上,一動不動。

轟隆隆。

如鉛的烏雲伴隨著沉悶的雷鳴,風攜雨勢而來。

為首的將領抬臂揮示,餘下眾騎皆是屏息而待,偶爾隻有馬匹的嘶鳴聲。

不遠處,一輛車馬緩緩駛來,駕車的是一名身穿烏衣的老婦人,雙目近乎死灰,臉上褶皺深淺不一,看上去甚是蒼老,而她身後的車廂卻是異常的精致。

似乎感受到了壓抑的氛圍,老婦人眉頭微蹙,手中馬鞭揚起又放下,驟然拉緊韁繩,馬車停下的瞬間,與攔路的那將領僅有咫尺之遙。

老婦人空洞灰白的瞳孔裏沒有絲毫的波瀾。

春雨淅瀝,落在眾人的甲胄上,激起層層水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