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巷裏的黑影

屋裏光線有些昏暗,單麵窗開了一條五厘米寬的縫,窗外是一堵灰白的水泥牆。

嚴謹洗了把臉,躺在**的手機響了一聲,是短信提示音!

他顧不上把臉擦幹,飛快地躥到床邊,還差幾天才到月底,應該不是話費催繳信息。

盯著黑漆漆的屏幕看了一陣,半天也沒有伸手去拿。

眼前這間10平米不到的房間他已經住了大半年,從廁所到臥室隻要走上兩三步,夜裏起床尿尿,閉著眼睛也不怕撞到頭。

瀏覽器的進度條至少爬了兩分鍾,這會兒終於跳出了新的頁麵:簡曆發送成功。

這是嚴謹本月投出的第101封簡曆,之前那些都已石沉大海,連個水漂都沒有。

高中學曆找個工作怎麽比101次求婚還難!

房間裏最值錢的大概就是床頭這台從二手市場花了六百塊淘來「一成新」筆記本,還有他想拿又不敢拿,賣給回收平台連個盆都換不了的舊手機。

會主動聯係他的親戚朋友五根手指頭就能數得過來,像他這種話費套餐每月19元的「優質客戶」,幾乎沒有哪個不開眼的廣告商願意給他發垃圾短信。

兩次指紋解鎖失敗後,嚴謹無奈地歎了口氣,一點一頓輸了個四位密碼,打開短信息的一刹那,他的手指抖了一下。

-您好,我們很高興的通知您來參加我公司的麵試!

麵試公司:麗綺日化有限公司物流中心;

麵試職位:物流作業員;

麵試時間:8月1日上午9:00;

麵試地址:新開區新元大道12號新開物流園3棟二樓……

麗綺日化?好像是個挺大的公司……

嚴謹愣了起碼有十秒,反複確認了幾遍發送號碼,忍不住蹦了起來,差點兒把垂在頭頂的燈泡給撞炸。

明明是個搬磚的活,而且隻是通知他麵試,不知道的還以為他要去登月了。

這會兒不到下午3點,嚴謹打開電話簿,除了三個常用聯係人,其他都是一水兒的王老板、張老板、李老板……各種不帶重姓的老板。

手指劃一次就能看到頭的聯係人裏並沒有老爸、老媽這樣熟悉而又陌生的稱謂。

他快速找到了穆雪的名字,興奮地撥了過去,雖然電話那頭的人可能還沒起床。

“有事起奏,無事跪安。”穆雪很快就接了。

“喲,聽聲音還挺清醒的,你這是剛起呢還是沒睡呢?”嚴謹有些驚訝。

“掛了。”穆雪打了個哈欠。

“別啊!有你這麽冷酷無情的女俠嗎?”嚴謹隨口抱怨了兩句,急忙說正事,“告訴你個好消息,我今天收到麵試通知了。”

穆雪立刻來了精神:“是嗎?你查清楚沒,不會是詐騙短信吧?”

“誰會給我發詐騙短信?”嚴謹有些得意,“是51job發來的。”

“我要腳撲、我要腳蹼……”穆雪小聲念叨了幾遍,“沒聽過這個公司啊,洗腳城還是賣潛水裝備的?”

“滾,我英語有那麽差嗎?”嚴謹嘖了一聲,“前程無憂發的短信,通知我去參加麗綺日化的麵試,人家可是大公司。”

穆雪樂了好一會兒:“別謙虛,你的英語真的很差。這公司吧我估計也撐不了多久,竟然能看上你,說說,什麽崗位,工資多少?”

嚴謹被她給氣笑了:“屌絲何必為難屌絲,你也是個即將失業的女青年,具體情況晚上碰麵聊,你再睡會兒吧。”

“行吧。”穆雪又是一個哈欠,“被我爸媽教育了一上午,沒合眼呢,你也得準備過去接班了吧,還特意打個電話炫耀一下,晚上給我帶好吃的,老娘的傾聽資費可是很貴的。”

掛了電話,嚴謹隨手關好窗戶出了門。

他住的地方月租隻要五百塊,在一個毗鄰鬧市區的破敗城中村裏。

三層高的老舊民宅緊密相連,樓與樓的間距不到20厘米,超過十歲的小偷基本鑽不進縫隙,所以大多數業主家的窗子都沒有安防盜網。

還是謹慎些的好,雖然他沒什麽東西可偷。

剛走到樓梯口,一袋垃圾從天而降,在前方兩米的水泥地上霍然炸開,仿佛一朵散發著惡臭的大王花瞬間怒放。

過路的大叔抬頭看了眼三樓的窗台,麵無表情地轉身走了。

這已經不是嚴謹第一次遭遇垃圾炮彈,幾乎每一棟都有類似的租戶,即使住了大半年,他依舊無法像其他人那樣處變不驚。

不過今天心情好,他連眉頭都沒皺一下,抓起樓道裏的掃把撮箕愉快地把垃圾花給收拾了。

沿著坑坑窪窪的小路左彎右拐,快到路口時,三個小青年正靠在畫滿塗鴉的牆邊聊天。

清一色的黑T恤加破洞牛仔褲,頭上還挑染著紅黃雜毛,炫酷的造型差不多是混跡這片的社會哥的標配,不過他們並不搶城中村的租戶。

或許以前也搶過吧。

會在這裏租房的大多是囊中羞澀的外地人,也就圖個房租便宜,運氣好點兒,能從身上搜出個百來塊錢就算不錯了,沒什麽搶劫價值。

其中一個混混朝這邊點了點頭,嚴謹禮貌地回了個微笑,走出路口才想起這個人之前好像問他借過一次打火機。

隔著兩條街就是市中心,走到打工的地方也就十五分鍾,連公交都不用坐,省錢。

高中畢業五年多,實際工齡加到一塊兒還不到兩年。

嚴謹曾經正兒八經地總結過經驗教訓,最後得出的結論大概就是他運氣太衰了。

這些年他做過公司保潔,超市理貨員,傳單派發,飯店服務員……

可沒有一份工作能堅持做滿半年,不是公司倒閉就是老板裁員,失業一次基本都要閑上幾個月才能再就業。

簡直跟他媽中了邪似的!

嗶——

突如其來的喇叭開機提示音把他嚇了一跳,嚴謹立刻轉頭看了眼。

馬路邊的一家空店麵前擺著個賣廉價錢包的攤子,老板插上音箱電源,瀟灑地抽了口煙,緊接著喇叭裏就飄出了低俗的,讓人想跟著一起跳段街舞的廣告語。

嚴謹忽然想起了手機聯係簿裏的李老板,並不是因為他有多親切,而是這人最特別。

李老板新開了一家培訓學校,主要針對小學生進行綜合性課外教育,需要大量業務員和傳單派發員,學校的規模就是寫字樓裏租的一間教室外加一間辦公室。

被通知錄用的那天,嚴謹心裏其實是有些犯怵的,大概是學校的名字有點不太靠譜。

新南方教育?!

不過待遇還算豐厚,他也沒多想,跟著一群新員工擼起袖子就是幹。

發了一個多月的傳單,結工資那天,辦公室外頭被許多家長圍得水泄不通。

一打聽,老板竟然跟老板娘的閨蜜跑了!

工資一毛沒撈著,這份工作還打破了嚴謹就業以來最快的失業紀錄。

錢包攤的廣告語還在循環播放,從前隻是當笑話聽,現在他卻有點動搖了。

江南皮革廠的老板可能真的跟小姨子跑了,畢竟李老板也跟他老婆的閨蜜跑了。

不過這次失業到再就業倒是沒閑太久。

他跟穆雪微信閑聊時提起了這茬,剛好穆雪打工的24小時便捷超市的中班員工提了離職,老板急招人,對學曆也沒什麽要求。

這家超市在市中心的酒吧街旁邊,地段不錯,客流量也大,早班從8點到下午4點,周老板自己看店,中班從4點到晚上12點,他看了眼手機,離交班還有半小時。

伸手在右邊褲兜裏摸了摸,嚴謹掏出打火機和煙盒,這種7塊錢一包的香煙是他能找到的最便宜的品種,特別煩躁的時候才會叼上一根。

最近煩躁的原因大概是銀行卡裏的存款就快跌破四位數了。

這座海濱城市幾乎沒有冬季,天還沒黑,周邊的燒烤攤和熱鹵店裏就進了好幾桌客人,嚴謹來了幾個月也沒光顧過一回,12元一份的快餐顯然和他的財富值更匹配。

剛把煙點上,周老板就打開門走了出來,還笑嘻嘻地朝他招了招手:“小嚴,今天怎麽來得這麽早,你……找到工作了嗎?”

“找到了。”嚴謹夾著煙迎了上去,“下個月1號麵試呢。”

“不好意思啊,我也是迫不得已,生意不好做啊。”周老板歎了口氣,嘴角扯出一個比黃連還苦的笑容。

上個月底這條街的租戶就接到房東要漲租的通知,而且上漲幅度還不小,為了維持盈利,周老板隻能辭退店員,和他老婆兩人輪流看店。

大方的給了一個月的緩衝期,作為老板,他的確已經仁至義盡,嚴謹沒什麽可抱怨的,隻是自己這衰運還拉上了穆雪一塊兒奔向失業大軍,這就有點尷尬了。

“沒事兒,我們都能理解。”嚴謹猶豫了幾秒,“那個……”

“可以,快過保質期的牛奶和麵包我都放到了最外層,你晚上下班就帶回家吧。”沒等他說完,周老板就爽快地答應了。

周老板真是好人,中國好老板啊。

忙到夜裏11點,嚴謹按照慣例清點完收銀機裏的現鈔,熟練地盤存和補貨,幹完這些活,他愉快地把幾盒鮮奶和四袋吐司裝進了購物袋裏。

這些足夠充當兩天的早中餐了,又省錢啦。

打掃完店裏的衛生,他跟隔壁奶茶店的妹子打了個招呼:“小姐姐,我去後巷扔個垃圾,麻煩幫我盯一會兒,有客人就叫我一聲。”

“好嘞。”小姐姐從櫃台後麵探出頭來,一臉壞笑,“小可愛,我請你喝奶,茶。”

“流氓姐姐,你斷句能正常點嗎?”嚴謹嘖了一聲,飛快地回到店裏。

“哎喲,害羞起來更可愛……”小姐姐還外頭喊著。

嚴謹提起兩袋垃圾,在倉庫裏又轉了一圈,這才打開後門走了出去,出門前還把一個空塑料瓶卡在了門縫裏。

後巷裏沒有路燈,但並不怎麽黑,兩頭被大馬路上的霓虹燈照得通明透亮。

旁邊是一家生意火爆的酒吧,三個人並排走就能把小巷堵上一半,除了幾個垃圾桶,靠牆的地方還堆了幾層裝滿啤酒瓶的塑料箱。

濕熱的風糊在臉上黏黏的,空氣裏還糅雜著燒烤和啤酒的香氣。

紙醉金迷的味道。

嚴謹把垃圾扔進桶裏,下意識地又摸出了一支煙點上,悶雷般的打碟聲隔著牆也能聽清,他猛吸了兩口,腳尖忍不住隨著音樂有節奏地輕點。

酒吧門前十分熱鬧,有人喝高了在罵街,有人的夜生活才剛剛開始,大家互不相識卻可以聚在一個煙霧繚繞的壓抑空間裏盡情狂歡,散場後又接著互不相識。

餘光裏閃過一個人影,那人在巷口頓了頓,忽然調轉步子走了過來。

這條巷子不論晴雨,地上總是濕漉漉的,白天也見不著幾個行人,這會兒將近午夜,挑著旮旯角落往裏鑽的,不是想被搶就是想搶人。

嚴謹把煙掐了,警惕地回頭掃了眼。

那人背著光看不清長相,大背頭跟貂毛似的油光水滑,身材挺高大,目測比他還高了半個頭,這麽熱的天竟然穿著件長袖襯衫,下擺紮進褲腰裏,這視覺效果,胸部以下全是腿。

恐怖片裏的驚悚畫麵在腦子裏拚出了一個九十宮格。

嚴謹連忙轉身往超市後門走,生怕慢了一步,那人就會從背後抽出一把手術刀給他來個開膛破肚,然後脫掉帶血的襯衫,若無其事地從巷子的另一邊離開案發現場。

三步並作兩步飆到鐵門前,門縫裏的塑料瓶已經被擠到了外頭。

“操!”嚴謹拽了拽把手,鐵門紋絲不動,竟然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