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9章 顧一棠的傷

少年在回家前想過很多,這一次,即便是父母都不願意承認他,他也定會磕頭認錯,從此好好聽他們的話,認真讀書,謀一份正當的職業。回來前,他把未來想的妥妥當當;回來之後,他印象中破口大罵上三天三夜也不會覺得疲憊的父親,卻真的老了,他第一次發現生、老、病、死,已經不僅僅是四個字,還代表著臥在床上的父親的一生。

父親握著少年的手把話說完,定定地看著少年淚如雨下,連半分聲音都沒發出,直到少年點頭大喊,我知道了。父親才忽然意識到自己的時辰差不多了,偏頭咽了氣。

秦晚看著這一幕,歎息地搖了搖頭。

少年孤軍奮戰在沙場那麽多年,經過多少困難的時刻,可都連一句委屈都沒提過。可就是父親的離世,讓他意識到了,自己陪伴父母的時間太少,所有的委屈都漫上了心頭,成為了一個化不開的心結。

也就感慨了幾句,秦晚又重新打量起了顧一棠身上的其它傷口。顧一棠靈魂上的兩個眼睛都是完好的,但是從兩耳向後到整個後腦勺,都結滿了大麵積的白色的痂,秦晚耗費了半天的功德之力,才完成修複;與此同時,另一幅畫麵,也隨著顧一棠的記憶浮現出來。

那是一年冬天,邊境下了幾天幾夜的雪,零碎的柴火受了潮,也點不著,士兵隻能靠簡單的蹦跳取暖,可又不敢動的太劇烈,一旦餓了,隊裏也沒有充足的食物。

自從父親去世後,顧一棠又回到了隊裏,隻是變得不愛說話。大概是時間的積累足夠了,他的職位也在慢慢地往上升,當你是一個小兵的時候,你隻要顧及著你自己的溫飽就夠了,可等你成了他們的頭子,你還要想著底下的人日子怎麽過。缺衣少食,也都是自己帶頭缺,先緊著下麵人用。

那年的冬天真冷,顧一棠的鞋子早就被雪水沾濕了,穿著不適,不穿的話,腳被冷風凍著更不舒服。可偏偏那天晚上,敵人的基地燈火、動靜根本沒有消停過,顧一棠皺著眉頭,始終不敢休息。踱步了許久,還是把所有人都給叫醒了,臨時下了一個決定,連夜撤離。

讓自己手下的兵,全都換上厚衣服,在雪裏爬到敵營的後方,看看他們到底在做些什麽。

果然,顧一棠的危機感沒有出錯,也不知道對手何時引進了一種毒氣,想借著晚上的風向正好,對著他們的營地下手。

當即立斷,顧一棠趴在雪地問道:“來幾個不怕死的,跟我找死去。”

旁邊的小兵們眸光閃爍,誰都不願意顧一棠帶頭行動:“長官,我們去就好。你以身冒險,是對我們的不負責。”

顧一棠努力扯出一絲笑容:“都別說了,這次之後,我會自動向上級請辭。”如果我還能活著回來......

就在那天晚上,顧一棠帶著六七個人,去砸壞了地方的機器,導致毒氣提前泄漏,敵軍偷雞不成蝕把米。第二天黎明,躲在雪地裏一夜的士兵在副官的指引下,一個接著一個立起來了,帶著對敵人滿腔的恨殺到敵營。

顧一棠帶的那個小隊,隻餘三個人還活著,但是唯獨活著的三個人全都雙目失明,被送往附近的診所搶救。

戰役的結果自然是大獲全勝,可那三個被救回來的人中,唯有顧一棠,在治療後勉強恢複了一隻眼睛的視力,卻還是看事看物非常模糊。事後,上級發來消息,怒斥顧一棠太衝動,可顧一棠心裏明白,他必須這麽做,今天發現了一個可以放毒氣的機器,明天就會有十個、百個出現,直到這裏變成人間地獄;他必須讓敵人清楚,你們眼中無往不利的寶貝,也可能會變成你們自己的催命符。

三十五歲的顧一棠,本來前途明亮,卻還是選擇了在最好的時候離開,畢竟他的狀態已經不適合繼續了。來接替他職位的是他很多年前認識的一位非常謹慎靠譜的軍官,顧一棠等到那人來才離開,走之前,在他耳邊反複囑咐:“不要怕犧牲,我的兵裏沒有孬種,我們如果是戰死的,那不一樣,我們死亡帶來的,肯定是一個國家靈魂的複蘇。”

“我知道。”

顧一棠笑著離開的那一天,靈魂上硬生生地扯開了一大道傷口。笑容下有多少悲傷,隻有他自己明白。他十幾歲從的軍,二十多年文不成武不就,離開了軍隊,愧對了給父親的承諾,愧對了兄弟們對自己的信任,那一瞬間,他隻能感覺到自己成了個廢人。

戰死疆場才是最好的結局,才是對自己最大的尊重。顧一棠緊攥著拳頭,前麵是路,身後還是路,身邊卻一個人都沒有。

顧一棠的第三處傷疤在左臂上,像是匕首割出來的幾十道刀痕,光看著就覺得生痛。秦晚源源不斷地從祭壇裏引出功德值,一點點地滲透進這些傷痕中去,第三個畫麵緩緩升起。

這是四十歲的顧一棠,他以前的一個上司,問他願不願意去更廣闊的天地裏學習,並且給他在信裏寄了一份推薦信,兩張船票。兩張船票的最終目的地是一個地方M國,但是兩地沒有直達的輪渡,隻能先到一處再轉另一艘船。

收到信後的顧一棠開始變得心神不寧,他不是不敢走,隻是心裏放不下年邁的母親,看著母親每天焦迫地給自己張羅婚事,他根本不知道怎麽開口。

他反複地翻看那封信,白天在看,夜裏也看,牆上的日曆一頁頁地在變少,船票的時間越來越近,他估計自己恐怕趕不上了。

顧一棠的母親,怎麽可能不知道自己兒子的異常呢,半夜拿著蠟燭,正好看到了那封信和船票。

兒子大了。顧一棠的母親歎了口氣,把信整整好,疊放在了桌子上。身後的顧一棠的眼睛悄悄睜開了一條縫隙,眸中閃過愧疚。

“你能吃苦嗎?”這是第二天早飯的時候,母親說的第一句話。

“能。”

“那還有什麽好怕的,想做什麽就大膽去做,人這一輩子最多也就是兩萬多天,怎麽都是一樣的過;你十多歲想去當兵的時候,我就沒勸過你,今天也一樣。”母親始終沒有拿起筷子。

顧一棠張了張口:“我走了,您怎麽辦。父母在,不遠遊。”

“我還能怎麽辦,我就這麽陪著你父親,死亡才是最永恒的生。我和你父親,都是普通人,最大的驕傲,就是有你這樣一個兒子。走吧,別忘記寫信。”母親放下碗起身,僅留下一個垂老的身影,顧一棠心口猛地一悸,母親哭了。

去M國的第一年,顧一棠是完全迷茫的,他不會說這裏的話,贏得不了這裏人的尊重,甚至跟他們的思想上都有分歧。人到了四十,精氣神上都會漸漸開始走下坡路,顧一棠也不例外,他記不住東西了,理解起來,也比常人費力上幾倍。

在巨大的壓力下,顧一棠選擇了自殘。每次,達不到自己的要求的時候,就會用刀子在自己手臂上割上幾下。隻有傷口帶來的疼痛,與流下來的血跡可以換得他心頭暫時的幾分寧靜。

顧一棠知道自己差的太多了,他現在不是十幾歲以前父母寵愛的小少爺;也不是三十出頭時,意氣風發的長官;他隻是一個年紀又大、又不機靈的海外求學者。以前有人說過他是個天才,他現在隻想把那個人找出來,想知道他看到現在的自己會是什麽樣的心情。

即便再痛苦,顧一棠也都活得好好的,母親還活著,祖國還需要他去守護,他不能作賤自己的生命。

第一年,是這樣;第二、三年的情況都一樣,到了第四年,顧一棠在國外的情勢慢慢好轉,國內的情勢也好了,外來侵略者都被趕走了,國家內部開始被整頓。在外讀書的第十年,顧一棠極度思念母親,想盡辦法回了趟家。

看到的卻是家中老宅裏,供在一起的兩個靈位。

這些年,從來沒有人跟他講過家裏的事情,父母在,不遠遊。他也五十了,也不是個孩子了,也不會輕易的掉眼淚了。

顧一棠異常冷靜地把父母的牌位擦了幹淨,笑了:“我這一輩子,我這一輩子......”最後,笑聲全都化成一聲長歎。

沒留多久,顧一棠又回到了M國專研了五年,五十五歲那年,他學成歸來,在祖國最需要的時候歸來。

隨著秦晚修複的麵積越大,顧一棠的神情也慢慢變得正常起來。隻有真正幫助修複的時候,才能知道,這麽一個人,靈魂裏處處是傷,外麵看已經結了痂,其實痂的裏麵每天都在出血。

下一個的傷口,在心髒處的外表麵。

回國後,顧一棠三十五歲那年,接替他長官位置的那個老朋友來找他了,還抱著一個七八歲的女孩。顧一棠本來以為隻是一個普通的老友重逢,卻沒想到這位老友,用了出去抽根煙的功夫,投了河。

那個七八歲的孩子,抱著屍體嚎嚎大哭。後來顧一棠才了解到,自己這位老友做錯了事,隻是怕影響到孩子前程,所以選擇了自己了斷。顧一棠搖了搖頭,腆著老臉求人,才把小姑娘領養了。

顧一棠又養了女孩十多年,自己生活簡樸點沒事,什麽都一定讓小姑娘用最好的。有了孩子的顧一棠,眸子裏似乎有了對日子的盼頭。

看到這裏,秦晚的心頭一疙瘩,不可能,他記得顧一棠的記錄裏根本就沒有領養過這麽一個小女孩的記錄,肯定有哪裏出錯了,要麽就是後麵會出事。

顧一棠七十歲那年,那個被他養大的小姑娘也有二十出頭,也早到了情竇初開的年紀。小姑娘為了愛人,出賣了顧一棠,偷偷把實驗室的資料高價賣出去,差點導致不可估量的傷害。

“你為什麽要這麽做啊!”顧一棠在多年後,又一次哭了,他不知道為什麽自己一生克製,卻還是這麽多眼淚。

原來小姑娘,一直都記得自己親身父親的死亡,認為是國家背叛了她的生父,她恨這裏。

顧一棠擦幹了淚水,在小姑娘不可置信的眼神下,跟她斷絕了關係,並且發誓今生今世永不相見,否則就讓他當場暴斃。

也是因為這個原因,七十歲的顧一棠,提前退休。

“不用繼續了。”秦晚正在進行的修複,被突然站起來顧一棠打斷了。

顧一棠搖了搖頭:“非常感激你,我現在已經不疼了,不過真的不用把這麽珍貴的東西浪費在我的身上。”

“我們是等價交換。”秦晚抿唇,和顧一棠解釋道。

“你需要的信仰,直接取走便好。我經曆了這麽多年早就沒力氣繼續活下去了,之所以吊著一口氣,最大的心願也就是可以睜開眼睛,再看眼我守護了一輩子的祖國,怎麽樣了,他好不好。”顧一棠笑了,眼睛裏都是笑意,“我看見了,也聽見了,他真的很好。”

“可是你這一輩子過的並不好。”秦晚出聲。

“不對,我是過得不能再好了,這天下有幾個能有我現在這般幸福。”顧一棠閉上了眼睛,“我知道你看見了很多事情,那些事情曾經讓我痛苦,可是我早就立下誓言,這輩子,都會先‘大家’後‘小家’,若是山河破碎,就是全天下人的苦難,可是現在,和我有一樣誌願的人,把我的國家建設的多好。”

說這話的時候,顧一棠的靈魂裏的生氣漸漸要斷了,“你還有什麽心願未了嗎?”

“心願?沒了。”

“來世呢?”

“仍舊留在這個國家。”

“還有嗎?”秦晚繼續問道,似乎是希望給他一點彌補。

“沒了。怎麽樣不都是活嗎?人這一輩子,也就幾萬天的時間,為了想幹的事情活著,永不後悔就好。”

秦晚最後看了眼顧一棠,在他靈魂中生氣徹消失前,把他一生的信仰值抽了出來……等應了急,秦晚還是會把屬於‘顧一棠’這個人的信仰值全都還與他,他比任何人都值得被華國人記住。

善惡壇上的功德、信仰飛快的上升,最後達到了一個臨界狀態停了下來,九個魂珠被金光壓製地死死的,整個源石內,也恢複成了正常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