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戰爭向來是一柄王者利器。

一個朝代的興衰開辟總是少不了戰爭的身影。

蘇蘇很清楚,但遠望著對麵綿延無際的軍隊時,心中總是不合時宜的湧上莫名的惆悵之意。

帝辛金色的戰甲配合聞仲形影不離的黑麒麟坐標,簡直就是一個活動靶子。當然,前提是有沒有人能成功射中這個靶子,而不是被靶子周遭的流箭吞沒。

大戰前夕,帝辛的數十萬大軍如鐵桶般一寸寸向王都收縮,象隊尖長的嘶吼跺腳聲讓大地也震顫不已。

這支獨一無二的象隊是帝辛耗了大半心血傾力打造的,隻有在決定性的戰爭中才舍得放出來,縱橫多年,從未有敗。上一次使用象隊還是在東夷戰爭中,那次戰爭俘虜了成千上萬的東夷人作為奴隸,源源不絕的輸往朝歌。

“蘇蘇,你來這做什麽,回去!”姬發在戰場周邊巡視時發現她的身影,忙不迭揮手要她回薑尚營裏。

蘇蘇視線從一身猩紅戰袍,盤頭冠,飛鳳結的少年身上遊移而過,突然想起多年前也曾經駑馬戎裝意氣飛揚的另一個少年,或許他們都早早經曆過戰爭,因此戎裝就好像第二層皮膚那樣,雖然年幼,披在身上卻從未有違和之感。

“大公子呢?”這段時間倒是沒看見伯邑考奔波戰場的身影。

“大哥第一天就不堪忍受,另辟營帳了。”準確的說,是軍營和盔甲的味道讓他反胃,四處沐香灑水施法後讓周邊抓狂的軍士上告文王,要求如蓮花般潔淨的大公子應速速另辟營帳,不用屈尊與他們為伍。

蘇蘇汗了下,果然如此。

“我送你回營。”姬發驅馬上前,想將她攬上馬。

蘇蘇搖頭,“別忘了我乃異類,你在前方領路就好,我會跟在你身後。”

他縱馬先馳騁了了幾步,回過頭,見她禦風而行果然牢牢跟在身後,不由興奮道,“你這些術法能教我麽?”

“這是異類修煉的本能,但你身為人的話,隻能通過修道了。”

修道?他想到薑尚平日不苟言笑冷淡自持的模樣,連連搖頭,“那多沒意思啊,修到最後和供桌上的神像有什麽區別,多無趣。”

難為你看得透徹,蘇蘇也不吭氣,兩人在戰前劍拔弩張的緊繃空氣下一路閑談,忽而前方傳來一陣恐懼的驚叫!

“妖怪!有妖”

聲音倏地嘎然而止,姬發一急,匆匆打馬而上。

嗅到風中熟悉無比的妖氣,蘇蘇辨出來者何人,但近來他的血氣卻濃烈了許多,她有太多問題想問,控製不住欣喜的用心音喚他。

那邊迅速回複,‘你且在十裏外林中等我。’

蘇蘇聽罷朝姬發遠遠喊了聲,“我記得路,先回營了。”

也不等他反應過來,下一瞬便消失在原地。

“這段時日你去哪了!”

她的身影才剛一出現,就被狠狠抱了個滿懷。

蘇蘇輕輕拍撫寐喜的背,他的手臂箍得她隱隱生疼,無奈道,“先鬆鬆手,我的腰快被你抱斷了。”

他偏頭貼近她的的耳朵,又軟又魅地道,“不放。”

他嗬出一口熱氣,融融吹在她耳根上,蘇蘇有些不自在的縮了縮肩膀,“寐喜,你怎麽了。”突然性情變異或者是被**花大神附體。

他微微鬆開鉗製,但勾在她腰上的手依然沒有鬆開,俯下臉,雙眼梭巡著蘇蘇的表情,緩緩道,“……若有一日,你再離開我,必定要記得告訴我。”

蘇蘇怔了下,心下也不知是什麽感覺,隻訥訥地說,“我會的……”

他看著她,隔著咫尺間的距離,卻是咫尺天涯。伸出手撫上她的臉,他擠出一絲微笑,“我便知你這禍世妖女,沒那麽容易被聞仲殺死。”

她將手覆在他手上,“沒錯,我可是青丘的九尾白狐,不會那麽容易被任何人殺死。”

他重新抱緊她,將額輕輕抵在她肩上,她感覺有一絲熱燙的濕意滲入那片肌膚,太過沉重的感情讓她有些惶恐,“答應我,別那麽容易被殺了。”

她點點頭。

“就算被殺了……也不要在我麵前,也不要讓我知道。”他紅著眼,聲音悶悶地從她頸窩傳來。

她再點頭,知道這次真的把他嚇到了。

於是寐喜便不再說什麽,隻覺得丟臉的按著她的頭不讓她看他,把她抱在懷中。

耳邊的砰砰聲漸漸加速,蘇蘇困窘的在他懷裏乖乖貓了一刻,而後推推他,“好了,該談正事了。”

寐喜不情不願的鬆了手,支著腮偏頭看她,“你何時跟我回朝歌?還是在西岐玩得樂不思歸了。”

“等會我回去把事情做個收尾就走。”蘇蘇道,“1個時辰後,你還是在這裏接我。”

寐喜挑眉,“你真舍得走?”

“為什麽不舍。” 蘇蘇沒好氣的道,“倒是你,何時也做了帝辛的寵妃。”

“寵什麽妃,”他嫌惡地皺眉,“你失蹤之後,我便頂替你入了朝歌,玉琵琶精魄剛成,還曬不得日頭,隻剩下我了。”

“那……那帝辛,那個……有沒有那個啥?”雖然蘇蘇很想單刀直入,不過寐喜到底還是親密夥伴,把他惹急了她也沒好果子吃。

“什麽?”寐喜狐疑地看著她吞吞吐吐,一臉期期艾艾的望著他。

蘇蘇幹咳一聲,“那個……你們圓房時……是怎麽過來的?”

“沒有圓房,所謂的圓房其實就是他和我各睡一頭,從宮人那打探,如今帝辛幾乎都沒有再臨幸妃子。”至多就是像例行公事那樣去各個宮裏歇歇腳。

蘇蘇抹一把同情淚,看來他真的“不行”了,後宮裏的女人不都旱死了。

“如今除了東伯侯薑文煥,西伯侯姬昌反了,南伯侯鄂順也蠢蠢****。宮裏的女人幾乎都是這四大諸侯獻上,為均衡勢力如今帝辛不能偏寵任何一方,但需要一個沒有身家背景的新寵作為製約各方的擋箭牌。”寐喜道,“因此我們各取所需一拍即合,隻是那聞仲……”

“你也被他針對攻擊嗎?”蘇蘇一驚,仔細地再上下打量寐喜的身體,可惜楞是沒找到一條傷痕。

“不用看了,我沒事。”寐喜道,“我是想說,聞仲是難得的配合我們的裝聾作啞。”

蘇蘇:“……”

掩麵,聞太師,你的差別待遇實在是太明顯了,難道是因為寐喜的女裝比我漂亮

“但蘇蘇,這商湯天下的氣數真的盡了?”寐喜道,“反了東伯侯薑文煥,黃飛虎領四十萬人馬前往鎮壓,兵取遊魂關。反了南伯侯鄂順,聞仲也派人馬二十萬,取三山關。現在的討伐姬昌,由帝辛禦駕親征,聞仲隨侍在側,包括象隊在內依然有兵馬數十萬。這商湯天下固若金湯,若真的要摧毀,若沒有從內部配合外力,恐怕八百諸侯皆反也不能奈何。”

蘇蘇垂下眼,是啊,因此女媧才要派她入宮迷惑帝辛,否則擁有這麽恐怖而龐大的軍隊戰鬥力,文有聞仲,武有黃飛虎,加上諸位良將賢臣和文韜武略的帝王,隻單憑外力,誰人能撼動?

這番話直聊到快日暮時分,今晚又該披星戴月的出門了。

和寐喜揮別後蘇蘇禦風回到了薑尚的營帳,該與他們辭別了。

“蘇蘇,怎麽這麽晚?”武吉握著劍在營帳外守著。

“有些事情耽擱了,你以後不必等我。”

武吉嚴肅地否決,“不行,師傅說日後兵荒馬亂,師伯師叔們也會接連前來支援,若是你遇上他們會很危險,我必須守在你身邊約束你。”

蘇蘇彎了彎眼睛,“你就不覺得奇怪嗎,也不懷疑你師傅的說辭?還是,真的覺得我就是‘役鬼’?但若是我專屬於薑尚,為何他的師門要除了我。”

武吉摸摸頭,老老實實地道,“師傅不說自然有師傅的道理,至少師傅與我有救命之恩,我願意相信師傅。”

“倒真是個乖徒兒,”蘇蘇沒有立刻進營帳,隻是睇著他道,“武吉,日後要活命的話就多聽你師傅的話,行軍作戰畢竟不像砍柴,一股勁專心往前衝會死的更快。倒是為人處世,你心眼比較實,溫習溫習你娘親的話還是很有用的,在這點就別學你師傅一板一眼,否則你一輩子都娶不到媳婦。”

武吉驚訝的張開嘴,喃喃自語,“原來是這樣嗎?難怪師傅到現在還沒有媳婦。”

蘇蘇忍俊不禁,“所以記住我剛才的話,以後可以討十個八個媳婦回去煩你娘。”

武吉道,“今晚你好生奇怪,好像準備要離開,不回來了一樣。”

她沒有回答,簾帳卻毫無預警地被霍然掀開。

薑尚站在營帳後靜靜的凝視著她半晌,忽而放下簾幔,轉身退回去。

‘去啊,還不快去。’武吉急吼吼的對著她做口型,邊把她往裏推。

蘇蘇隻得一頭黑線的拉開簾幔進屋,入屋的同時飛快的設下結界,外麵的人看不到也聽不到這裏的響動。

“你要走了。”他用的是肯定句。

蘇蘇點頭,“來和你道個別。”

他說“好。”

“後天這場戰,你們輸定了。”

薑尚麵上依舊看不到波瀾,平靜地道,“我知道。”

蘇蘇登時有一種拳頭打在棉花上的感覺,悻悻道,“看來你事先都測算好了。”

薑尚道,“這場戰並非全然無用,與文王也有裨益。”

“然後呢,你就決定這麽看著辦了?”蘇蘇挑起眉,“因為推演了結果是敗,你就任由他敗了?”

“並非如此。”薑尚指尖當空一劃,隻見營帳的上空漸漸化為透明,頭頂星光璀璨的蒼穹清晰的浮現在眼前,他讓她看那雲卷雲舒,“風雲變幻無常,但會因為我們判斷出行動的軌跡而更迭嗎?而我們會去判斷,也並非是為了掌控,也無法掌控。預測和推演隻是利用已知的訊息,來配合自己更縝密的定出下一步計劃,阻撓和掌控從來都沒有用,我們該學會的,隻是如何更好的適應,更好的順應它,令自己盡可能得到最有利的發展,僅此而已。”

“那麽,總能讓事事順著你的心意發展嗎。”

他搖頭,露出淺淺的笑容,“總會有意外的。”

她仰頭看著頭頂莫測煙雲,“但若是如何也無法適應規則呢。”

“不妨跳脫出來,”薑尚雙手負於身後,不驚波瀾的目光投注在她身上,“坐看風雲也未嚐不是一種適應。”

當真能這般灑脫?

蘇蘇轉身離開,指尖在觸到簾幔的瞬間她頓了下,轉過頭,拂動長發,“最後一個問題。”

他看著她,“你說。”

“你不是早知我是妖麽?”蘇蘇眉目有淡淡倦意,“既然你如此深明大義大公無私,你那時為何還要接受我?為何要與我相戀。”他接受了她,必然也知道日後會與師門有怎樣的爭端,必然也知道他們不會長久。既然如此,又何必要匆匆生受,為彼此埋下更大的苦果。

“……抱歉。”他注視著她,似乎想伸出手碰觸她,但最終還是垂下手,將渴望掩在青色的道袍下,“那是我此生第一次私心。”

這夜曉風無月,星光卻依舊燦爛。

數日後西岐果敗,文王被虜,囚禁羑裏。

日後,流傳了數千年的周易六十四卦便在文王被囚拘羑裏之時演習。

在西岐戰敗那****,蘇蘇攏著黑色的披風,領襟流動著金色的祥雲紋,在離西岐最近的行宮等待。前方數裏之外,帝辛坐臥在戰車之上,他已經兩日未眠,頭冠鬆開,漆黑的長發垂墜在腰下,發尾微微卷曲,隻著了三重深衣,腰間鬆鬆束著白脂玉。

在這個眾人翹首以望的夜晚,任性俊美的帝王拋開群臣趕赴一個嫙綺的邀約。

咄咄馬蹄打破了眼前的寂靜,蘇蘇拉下頭上的兜帽,舉手投足間,黑色的披風下隱約泄露的層疊紅紗緩緩綻放,如深夜開出的血蓮。

宮人們恐懼而驚豔的目光隻敢停留在她腳下,她偏頭朝藏身在樹梢的寐喜微微一笑,靜靜等待帝王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