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道長為人謙和,學識淵博,連家祖對他的學問都稱讚有加,怎會有失禮之處?”張瑜不卑不亢,不像是在評價楊雲,更像是照本宣科說個事實而已。

好似已有人提前為她打好範本。

鹹宜公主道:“人一旦有了名氣,是非便會多一些,以楊道長的年歲真不敢相信會有如此造詣,張老令公慧眼識才啊……不知張老令公可有拔擢之意?”

如果說鹹宜公主之前的話隻是隨口而言,現在提的問題就絲毫也不掩飾試探之意。

張瑜搖頭道:“楊道長乃方外人,即便家祖再欣賞,可他終非朝臣,若日後走仕途,也不會是家祖對他的前程施加影響……他現在不是在為公主謀事麽?”

張瑜的意思,別以為我不知道楊雲是給你當幕僚,你若想知道我們是否想拉攏他,直接問就行,不用這般拐彎抹角。

而且我們不會做背後陰人的事情,你的人,我們沒心思搶。

“那真是可惜了,本以為他見張老令公一次,能讓張老令公生出愛才之心,好好為他謀劃一番……他有心參加科舉,若將來當了官,有張老令公這個靠山,在官場必定平步青雲……”

鹹宜公主說話時,目光不停往張瑜臉上瞟。

張瑜卻不為所動。

鹹宜公主笑了笑,又道:“看來還是他在某些方麵做得不夠好,張老令公才沒心思拔擢,卻不知姐姐認為他的人品和學識如何?”

張瑜頷首:“很好。”

“隻是很好嗎?那不知他是否有機會成為張府的乘龍快婿?”鹹宜公主眨了眨眼問道。

張瑜麵露錯愕之色,隨即用回避的口吻道:“公主勿要言笑。”

鹹宜公主拿出小女兒家調侃閨蜜的姿態,俏皮地問道:“這有何不可說的嗎?其實我倒覺得他跟姐姐真是郎才女貌……”

張瑜粉頰通紅,神色拘謹,低下頭,竭力躲開鹹宜公主提的問題。

“姐姐繼續用膳吧。”

鹹宜公主拿起筷子,往張瑜麵前的碗碟內夾了塊粉蒸排骨。

張瑜臉色難看,但還是往嘴裏送,吃得很慢。

二人沉默了一會兒,鹹宜公主突然悵然若失道:“若姐姐早許配人家,也許我就不問了,實在不知哪家王公子弟,能配得上姐姐如此好才貌。”

張瑜本想說什麽,欲言又止。

即便張瑜是宰相家千金,但跟王公家庭還是有差距,一般來說大臣的子女跟王公聯姻的不多,大臣間聯姻更常見,至於鹹宜公主這樣的,也會嫁到王公、駙馬府上,這就是所謂的親上加親。

兩個沒出嫁的女孩,提到婚姻大事,都不由帶著一點感慨。

這時代,二人已到婚配年歲,一樣未曾許配人家,共同話題本該多一些,但放到這種場合,他們也不能探討哪家子弟更適合婚嫁。

“公主您……也快要嫁人了吧?”張瑜問了一句。

鹹宜公主本來還在晃神,聞言抬頭看了張瑜一眼,勉強一笑:“嫁人這等事,有時想有時卻不想,女兒家總該找個看對眼的吧?可惜兩都那些所謂的青年才俊……唉!真是一言難盡啊。”

或許心中有了比較的人選,比如說武惠妃推薦的楊洄,在鹹宜公主這邊實在“不堪”,鹹宜公主一度心潭起漣漪,現在早歸於平靜。

鹹宜公主又道:“有時候我倒羨慕皇姑,出塵世外,悠然自得,不用思索婚嫁之事,豈不美哉?”

張瑜卻不會抱著鹹宜公主這般心思,她心裏很清楚,自己的婚事要作為政治的紐帶,不可能像鹹宜公主那樣隨心所欲。

但張瑜又隱約覺得,皇帝不太可能讓自己最得寵的女兒超脫塵俗,不嫁人而去修道。

“姐姐,繼續用食吧,帶來這一路差不多耗時一刻來鍾,此時飯菜都有些涼了,若再涼下去,就沒法用了。用過食後我也該回了。”

鹹宜公主語氣多了幾分淒哀。

張瑜心下大惑不解。

在張瑜看來,鹹宜公主無事不登三寶殿,可到現在為止,所提問題都沒問到“點子”上,不涉及張九齡,好像並不是替皇帝來打探什麽。

那公主到底是因何而來?

隻是問問有關楊雲的事?

再問問她這個閨蜜是否許配了人家?

可一直到最後,鹹宜公主也沒說個之所以然。

鹹宜公主不問,張瑜也不會主動提。

本來宴席氣氛有幾分凝重,張瑜心下不寧,可隨著時間推移,張瑜的戒心慢慢放了下來。

臨行前,鹹宜公主笑著道:“若姐姐家裏為姐姐許配好人家,一定要先告知妹妹,也讓妹妹寬心些,不再時刻念叨……好了,夜色已深,就不打擾姐姐休息了,妹妹這就告辭。”

“公主,您……”

張瑜又想問什麽,可還是開不了口。

鹹宜公主意識到自己跟張瑜的態度有些生分,好似自己熱臉總在努力貼別人的冷屁股,一次兩次還好,總見張瑜繃著臉,她這邊也不痛快,知情識趣告辭,不用張瑜送客,徑自往張府大門去了。

……

……

鹹宜公主在女官陪同下從張府出來,心情有所好轉。

女官請示道:“公主殿下,到時候回宮了。”

“這就回皇宮嗎?陰森森的,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算了,本宮連吃兩餐,肚子有點撐,走走路消消食……這個點回去就睡覺,沒什麽意思。”鹹宜公主神色仍舊陰鬱,似跟之前與張瑜談及婚嫁之事有關。

女官當然不敢問公主意圖,隻能跟鹹宜公主往坊間人流密集處走去,十多個侍衛分散開,觀察每一個路過的行人,一旦情況不對就製服歹徒,維護公主的安全。

走了一段路,鹹宜公主突然抬起頭,看了看東邊的街道,問道:“上林坊,是在那邊吧?”

女官仔細辨別了一下方向,回道:“正是。”

“哦。”

鹹宜公主點點頭,突然折身往馬車走去,“還是不往那邊去了,我想去見見壽王,看他在作何。”

……

……

張九齡得知鹹宜公主造訪府邸後,緊忙將手頭政務交待他人,折返回府。

他怕自己不在府中,府上人不好應付刁蠻任性的鹹宜公主,他跟張瑜的想法一樣,以為鹹宜公主是替皇帝來打探虛實。

張九齡回府後才知道,公主跟自己的孫女見過麵後已離開。

他趕緊把張瑜叫來,在自己的書房問話。

“……你是說,公主來,隻問了一些無關痛癢之事,便告辭了?”張九齡聽孫女把見麵情況一五一十講述出來後,老臉橫皺,難以置信地問道。

張瑜點頭:“或有細節,孫兒未曾領會深意。”

張九齡站起來,負著手來回踱步,若有所思:“她過問楊小道士的情況,屬於情理之中,那小道士的目的連老夫都未參透,一邊給武氏妃做事,一邊卻有意透過公主給老夫帶話,不簡單啊。”

張瑜問道:“祖父認為,公主對楊道長已有懷疑?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再者就算公主心生疑竇,也不該來府中問詢因果。”

張九齡抬頭看著孫女,問道:“那你有何見解?”

“我……”

被祖父如此詢問,張瑜瞠目結舌,不知該如何作答。

祖父作為當朝宰相,身邊臣僚、友人眾多,要問策也輪不到她一個未出閣的孫女。

或許是想到,這可能是張九齡對她質疑的一種宣泄,她連忙低頭:“孫兒並無看法。”

張九齡歎道:“瑜兒啊,有時候覺得你比你父親還要沉穩內斂,瞻前顧後,不應是你一個女兒家該有的心思,你見識或不如爾父高,但見地卻未必比他差,老夫問你,你隻管直言便是。”

張瑜未料祖父會給她如此高的評價。

看似張九齡在埋怨,但其實言外之意,是願意聽取她的見解,而非意氣用事。

張瑜謹慎地道:“孫兒認為,公主殿下應無牽涉朝中紛爭之意,她來府上,更多是跟孫兒探討閨中家常……她還問及孫女兒對楊道長的看法,如友人相問,並無嫌隙。”

“哦?你真是如此看法?還是說你認為公主帶了酒食來,單純隻是為了跟你示好,別無他意?”

張九齡剛稱讚過孫女,卻對孫女的這番回答不滿意。

張瑜道:“孫兒淺見,望祖父勿要見怪。”

張九齡未置可否,隻是點點頭,道:“也罷,以後無論是公主來,或是朝中旁人來,就算指名道姓要見你,你也不要再露麵……看來也該給你好好尋覓人家,總不能懸著你的終身大事。”

張瑜欠身行禮,未對此事有任何評價。

張九齡側身對著張瑜,感慨地道:“如今這朝堂並不太平,總有宵小借題發揮,擾亂朝綱,偏偏聖主於此時無心社稷,宮廷內外妖孽叢生啊。”

張瑜老早便知曉有關事項,宮內妖孽自然是指武惠妃,而朝廷內的妖孽當然就是李林甫。

現在張九齡為李林甫上位之事操碎心,想打壓李林甫,卻完全把握不到方向,朝中越來越多的人往李林甫身邊靠攏。

李林甫上有皇帝撐腰,內有武惠妃作內應,各地封疆大吏很多站在李林甫這邊,正是如魚得水時。

兩派相爭,一開始便已進入白熱化。

自清流自居的張九齡,猶不自覺正逐漸失去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