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雲聽了這話,忍不住想笑。

門子的話好似在說——恭喜您,您的彩票中了大獎,但現在我很遺憾地通知您,您的彩票已過期。

那白衣男子臉色瞬間變得很難看。

“張令公豈非出爾反爾?”

白衣男子也生氣了,直接開口質問。

可惜他的質問沒有任何效果。

本來規矩就是張九齡定的,這次活動的所有解釋權都在張九齡,張九齡說活動結束外人也沒辦法。

張英器見楊雲瞅那白衣男子,側過頭提醒:“不必理會這些前來拜會的酸腐讀書人……每天府門前都會有不少,以往可沒有這種現象,也就是家祖出任中書令後,這樣的人才莫名多了起來。”

言外之意,這些人根本不是仰慕張九齡的才學,完全是一群想要投機取巧的文人,準備通過巴結張九齡,取得政治上的便利。

楊雲未多想,跟張英器一起進到府內。

隨著大門關上,那求訪的白衣男子徹底被阻擋在大門外,楊雲走了幾步,突然意識到什麽,轉過頭問道:“不知剛才那位是何人?”

張英器仔細想了想,有所遲疑:“我見過他的拜帖,姓……好像姓李,叫什麽就不知道了,字是太白……”

姓李,字太白?

呀!?

那不就是大名鼎鼎的詩仙李白?

楊雲腦門就好像被誰猛敲一下,一陣暈暈乎乎,忍不住轉身就往大門口走去。

“楊道長?”

張英器不知楊雲為何突然為了個不相幹的人表現失態,居然不顧主人家的麵子,轉身要出門去?

楊雲顧不上跟張英器解釋,他自打來到大唐,不是沒想過見李白或杜甫這些名人,但這些人基本都不在自己的故鄉老老實實待著,而是趁著年輕到處遊曆,幾乎都是把他鄉當做故鄉。

楊雲之前記掛到洛陽來找楊玉環,雖然覺得可能會在洛陽見到這些當世文豪,但並未把心思過多放在這上麵。

誰能想到會在張九齡府門前偶遇李白呢?

可惜待房門重新打開時,李白已離開,門前一個人都沒有,楊雲心中頓時生出一種極大的失落感。

“少爺,這位……?”

門子見楊雲開門,不由好奇問詢追過來的張英器。

張英器也是一頭霧水,上前問道:“楊道長莫不是有何事未完成?能否等見過家祖後再說?”

楊雲問那門子;“不知剛才那位李相公,現在洛陽何處落腳?”

門子搖頭道:“小的從何而知?”

楊雲心中來氣。

說什麽回頭派人去請,感情隻是個說辭,連人家在何處落腳都不知,就算張九齡真要賜見,你們何處去找?

楊雲很想拔腿便追,料想李白沒走遠,不過想到要見張九齡,消除這位朝堂大佬的誤會,比什麽都來得重要,便悻悻作罷。

另外,也是他知道李白就在洛陽城內,無須專門找他而耽擱要事,還不如等見過張九齡,為接下來參加科舉掃平阻礙,隻管讓何五六和王籍差遣人手去找李白這位大文豪便可。

……

……

“要是能重來我要選李白,幾百年前做的好壞,沒那麽多人猜;要是能重來我要選李白,至少我還能寫寫詩來澎湃,逗逗女孩;要是能重來我要選李白,創作也能到那麽高端,被那麽多人崇拜……”

楊雲嘴裏哼著莫名的小調,跟隨張英器往內院走。

張英器好奇楊雲為何對剛才那個李太白如此在意,但楊雲借口是“故友”給搪塞過去,張英器自然想不通,既是故友怎會相見不認識?而且以楊雲的年歲,故友能故到什麽程度?想來不是實話。

這會兒聽到楊雲嘴裏哼的俚語小調,越發地迷惑了。

張英器把楊雲帶到中庭的宴客廳,借口前去通傳張九齡,便先離開。

張九齡忙於朝事,此時尚未從洛陽皇宮回來。

等其回府時已是半個時辰後,張英器將府門前發生的事告知自己的祖父,並引導張九齡來見楊雲。

楊雲終於見到這位在唐朝政壇和文壇都留下濃墨重彩一筆的宰相,開元盛世最後一位賢相。

張九齡穿著身紫色官袍,精神矍鑠,走起路來步伐矯健,眉宇之間神采飛揚。

張九齡的儀態自然是沒得說,據說為了保持整潔端莊,他有一個很有創意的發明。

唐朝大臣們上朝,都要帶笏板,這是臣子上殿麵見皇帝的必備工具,或提前寫上想向皇帝匯報的話,或用來隨時記錄皇帝的指示。

而文武大臣們出門上馬或者乘坐馬車,都是把笏板往腰裏一別,跟鄉野村夫插煙袋一樣。張九齡覺得如此裝束大煞風景,便命人做了一個精致的護囊,每次上朝,都把笏板裝進護囊裏,然後讓仆人捧在手裏在後邊跟隨,他隻管昂首挺胸地走路,再也不必為這個多餘的東西放哪兒而發愁。

由此,護囊一下子風行起來,成為一種風尚。

麵對這麽個老帥哥,誰不喜歡?當今皇帝也不例外,每天上朝看到張九齡“風威秀整”,氣質異於他人,便對左右歎道:“朕每次見到張相,都感到精氣神為之一振”。後來每次大臣向他推薦丞相人選,他都會下意識地問一句:“風度得如九齡否?”儼然,張九齡已成為朝廷選拔丞相的一麵鏡子。

“晚輩楊雲,見過張令公。”

楊雲見到儀表堂堂的張九齡,上前畢恭畢敬地行禮。

張九齡輕輕點頭,一抬手示意讓楊雲到廳內說話,然後徑直走到主座的位置坐下。張英器緊隨其後,侍立在地席旁。

張九齡見楊雲到了近前卻不入地席,立即出言提醒:“爾隨意便可。”

以楊雲的身份,肯定不能跟張九齡這樣的當朝宰相同坐,這涉及到禮數尊卑等一係列問題。

但既然張九齡不見外,楊雲不好推辭,便上了地席,然後在客位跪坐下來,但並未與張九齡相向而坐,目光也沒有跟張九齡平視。

有侍婢進來奉茶,楊雲恭敬謝過,而後低下頭,不敢與張九齡對視。

張九齡道:“老夫在朝多年,見過的年輕後輩不少,像你這樣知情守禮的,倒是非常少見。”

楊雲明白,這時期不像宋、明時期,禮教對人的毒害沒那麽深,一般年輕人見到張九齡,必然因崇拜而導致心態產生變化,很難保持禮數。

尤其是讀書人,平日狂放不羈慣了,又自恃才學,讓他們循規蹈矩確實很困難。

楊雲認真回道:“在下本為書生,不敢忘聖人教誨,隻做份內之事,當不起令公謬讚。”

“你師從何人?”

張九齡隨口問了一句,隨即想到這是個不太好回答的問題。

眾所周知,楊雲的師傅是武尊真人,但顯然他問的是楊雲儒學上的造詣。

楊雲回道:“在下求道師從武尊諱,求學則師從張公。”

楊雲不過是信口胡說,他來到這世界,根本沒人教導過他學問上的事情,連道法都是他自己看書學,現在完全是在敷衍張九齡。

張九齡未問“張公是誰”,顯然楊雲讀書師從哪個與他關係不大。

“你到洛陽來,是求道,還是入學?”張九齡又問。

楊雲恭敬回道:“既是求道,也是為入學,在下本劍南道漢州鄉貢,自京師應舉,希望能通過省試……”

聽到楊雲是鄉貢時,張九齡臉色稍微好看些。

他難免會想,之前擔心此人不學無術,沒那麽好的詩才,現在看他知書守禮,出言也謹慎,還說自己是鄉貢,這就對上了。

但張九齡心中仍有疑慮。

“鹹宜公主宮宴上當眾朗誦的那首詩,是你所著?”張九齡直接問道。

楊雲並未遲疑,點頭:“正是。”

“你……”

張九齡感覺氣氛有些怪異,不像平時接見那些士子自在,更像是在衙門裏審犯人,但他還是繼續追問,“你作那詩,到底有何用意?”

楊雲心想,你張九齡真會擺譜,就算你是宰相,怎麽說我也是你邀請的客人,這就是你身為宰相的待客之道?

問起來沒完沒了了?

楊雲正色答道:“在下仰慕張令公,因而作詩。”

這話顯然沒法讓張九齡滿意。

“但是呢……”

楊雲話鋒一轉,繼續道,“在下也認為,朝局有變,李夕郎已為聖上拔擢,再者朝中因太子廢立之事常起爭執,張令公位極人臣,素為天下士子仰慕……斯時老令公不該收心養性嗎?”

楊雲的話聽起來是在分析局勢,但說得很巧妙,提到李林甫和太子之事都是一筆帶過,適可而止,提到張九齡也隻勸他收心養性,明顯沒把話說全。

而且他的話也帶著些微無禮。

張九齡臉色立變,張英器已然喝斥:“楊道長,你如此說怕是不合適吧?”

楊雲笑道:“若老令公的故友來說,自然不合適,但在下是何人?既是道士,也是書生,況且在下如今替壽王謀事……”

這話又很巧妙。

他在提醒張九齡,你手下自然不會提醒你收斂,還覺得你應該多招攬朋黨,擴大在朝中的影響力。

問題是我是誰?

我是壽王的人,屬於武惠妃派係,從道理上講跟李林甫站在同一條戰線上,我想說什麽就說什麽!

這已經算好聽的了,若說句不中聽的話,你我之間是政敵。

“你……”

在旁的張英器很生氣,我們請你來,就是讓你來撒野的嗎?

張九齡見慣市麵,一抬手阻止孫子質詢,語氣依然很平和:“聽他說下去。”

楊雲沒那麽多拘泥,直言不諱:“如今陛下聖明,大唐日漸隆盛,但內患滋生,這就是所謂的生於憂患而死於安樂,如今朝廷的隱患,一是內有奸邪而起,二是外虜虎視眈眈,朝廷邊陲軍權已有旁落胡人之手的傾向……”

楊雲熟知曆史,很清楚張九齡的政治主張。

張九齡是大唐少有的能看得清大唐盛極而衰局勢之人,在他從政晚期,提出唐朝之亂必因胡人而起。

當然這主張還深藏在張九齡心底,並沒有當眾說出過,但這話卻十分契合他的思想。

果然,楊雲說完後,張九齡驕傲的態度消減很多,開始認真琢磨楊雲話語中的深意。

張英器則道:“楊道長乳臭未幹,且是方外人,並未入朝任事,說這麽多不覺得手伸得太長嗎?再者,你做的這一切,有失道家清靜無為的宗旨吧?”

“位卑未敢忘憂國……”

楊雲搖頭歎息:“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眼見大唐有盛極而衰之像,就算在下一介道士,也會想方設法扭轉這種情況。再者,在下雖不在朝廷,但有句話說得好,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在下作為一個旁觀者,看到一些事,做出一些善意的提醒,現在又蒙張令公賜教,說出心中所想,有何不妥呢?”

“位卑未敢忘憂國……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當局者迷?”

張九齡對楊雲連續說出幾句金句,感覺驚訝無比。

“位卑未敢忘憂國”出自南宋陸遊的《病起書懷》,表達了詩人憂國憂民的情懷;而“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乃是明末清初思想家顧炎武的名句,最後“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則是後晉劉昫編撰《舊唐書·元行衝傳》時提到“當局稱迷,傍觀見審”的相似論點。

楊雲隨隨便便說出的一句話,就名句頻出,由不得張九齡不對楊雲重視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