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衡政崇道教,不管是為迎合上意也好,心意使然也罷,至少對楊雲還算客氣。

楊雲道:“米家內部事,貧道身為方外人的確不該多問,但貧道隻是好奇,這米家宗祠發現的先祖遺訓,是出自米家哪位先祖之手?距今有幾年?”

米敬遷道:“米家事,無須對外人解釋。”

楊雲笑道:“那貧道更加好奇了,為何米家這份先祖遺訓,用的是新帛?”

“哇!”

在場的人驚歎起來。

圍觀者中絕大多數不明真相,都以為真有米家先祖遺訓,可楊雲頭腦很清晰,米家若真有先祖遺訓,當年分家時就會拿出來,怎會如此湊巧,在米家老爺子剛過世時就被人翻出來說事?

米家老爺子在世時,旁人也知拿這種東西來根本就是造次,隻有等米家真正管事的人死了,沒人對質,才敢上門來奪產。

既是在米家老爺子過世後才臨時找來的贗品,倉促間造假必定會錯漏百出,恰恰楊雲現在的洞察力非尋常人能比,他的感官比普通人高太多。

“這哪裏是新帛?如此破舊不堪,分明有些年份了。”

彭泉過去裝模作樣查看,一口咬定道。

楊雲笑了起來:“如果是以新帛偽裝舊帛,定要以炭火熏黑,進行做舊處理,但外表黑了,內裏一層卻是嶄新的……是新是舊,一驗便知。”

“我看誰敢!”

米敬遷等人沒著急,倒是米家老二米健急了,直接擋在米家人身前,不讓靠近。

如此一來也是對在場人表明,他其實是偏幫外人的,而這份所謂的先祖遺訓,也很可能就是出自米健的手筆。因事起倉促,米健在偽造時無法做到麵麵俱到,聽到楊雲的話便信以為真,自亂陣腳。

米桁瞪著米健道:“二弟,此乃我們一致對外的時候,你急什麽?”

米盈道:“父親難道看不出來,其實二叔跟三叔他們是一夥的?”

米健稍微定神後才發現自己操之過急,黑著臉強行解釋:“既是先祖遺訓,就算要鑒定真偽也不能當眾行事……不如請劉太守和彭上佐等人到內堂,再行驗過?”

楊雲看著劉衡政,笑眯眯地說道:“不如由劉太守來決定,是可驗還是不可驗吧!”

劉衡政環顧在場人等,除了米家請來的道士和米家親眷,還有特地前來吊唁的洛陽商賈和世家大族代表,知道這會兒說不驗會惹人懷疑。他始終是河南尹,不能給人留下搶奪家財的壞印象,影響官聲。

劉衡政權衡片刻,道:“米家家事,本官不想妄作決斷……不過,以本官看來,這份先祖遺訓應是米氏先祖所傳,做不得假。”

明明沒驗過,劉衡政卻利用自己的威信,篤定遺訓是真的,旁觀的人雖然不語,但心裏都頗不以為然。

楊雲突然一伸手,米敬遷手上的卷軸脫手,輕飄飄地飛到楊雲麵前,被楊雲一把抓住。

“你……!”

旁觀人都震驚不已,都沒看清楚卷軸是怎麽落到楊雲手上的。

楊雲並未著急將卷軸打開,問道:“這木軸分明是新木,作何解釋?”

彭泉怒火中燒,正要上前問罪於楊雲,卻被目放異彩的劉衡政攔下來。

米敬遷黑著臉無法做出解釋,米健強行辯解:“先祖遺訓存放於祠堂至少百年,尋到時難免木軸已朽,不許找人重新更換過?”

楊雲笑道:“米二當家對此好像比本家更為了解,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你到米氏祠堂找到的這份先祖遺訓。”

米健厲目瞪著楊雲:“敢在劉太守跟前造次,看來不好好教訓你都不行了。”

“稍安勿躁。”

楊雲早就做好了迎難而上的準備,笑了笑道,“要教訓貧道,大可等把事情弄清楚再說。”

說完楊雲伸出手將卷軸展開,還沒等旁人反應過來,已然猛地用力,隻聽“刺啦”一聲,帛布從正中分成兩段。

“混賬東西!連我米氏先祖遺物都敢毀掉,米氏子孫跟你拚了!”米健氣急敗壞,便要衝上前去掐楊雲的脖子,可是除了他之外,沒人響應。

米健剛走出兩步,便感覺自己的身體被什麽東西給禁錮住了,使勁掙紮,卻無法動彈分毫,頓時一張臉漲得通紅。

一直冷靜觀察的劉衡政看到這一幕,對楊雲越發好奇了。

楊雲簡單撚了撚,原本成一塊的絹帛瞬間分成三層,楊雲介紹道:“這分明是湖州所產青綢,本身薄如蟬翼,若要做書帛之用,必定要夾三層到四層,這種是夾了三層的……”

說到這裏,三層絹帛都已分離開。

兩邊那層絹帛均被熏得灰黃,顯得陳舊無比,但中間的一層卻明顯黃白相間,就像是印染了一半的綢緞,有新有舊,一看就知是偽造不徹底而導致的色差。

楊雲笑著問道:“不知米二當家對此有何解釋?”

米原靠近查看後,一臉奚落之色:“這不明擺著麽,以新造舊,卻沒把事辦妥,裏麵這層居然新舊交雜……這哪裏是米氏先祖遺訓,根本是某些別有用心之人偽造出來的,劉太守要為我們米家做主啊。”

……

……

全場嘩然!

米家院子裏瞬間吵成一片。

好戲連台!

本來米氏嫡房的人有米通和米健兩大內賊反水,以及官府和坊老撐腰,已是勝券在握。

不想出了個小道士,接連揭破米家嫡房的陰謀,到此時連官府都沒法幫米家嫡房的人說話。

彭泉怒道:“檢測手段如此低劣,如何能斷定新舊?此絹帛已存放百年以上,新舊不勻也有可能是受潮不一所致!”

可是不管彭泉怎麽解釋,已難替米家嫡房的人洗白,周圍看熱鬧的都是明眼人,心裏很清楚是怎麽回事。

楊雲笑著道:“就算絹帛可能因存放年久而導致新舊有別,那不知這繡邊是怎麽回事?怎麽還是這般新?”

說著楊雲把絹帛邊上的一層鎖邊給揭下來,上麵布料新穎,完全不見舊色,楊雲補充道,“存放百年以上,連鼠蟲的啃咬都沒有,真是稀奇。”

米健滿臉惱恨之色,一是恨楊雲沒事跳出來揭破真相,二是恨找人偽造時未能周全,才被人發現端倪。

“此人毀我米氏先祖遺訓,跟他拚了!”

米健此時已恢複對身體的控製權,但他有些忌憚楊雲,不敢親自上前,便挑唆米氏族人跟楊雲作對,可是剛才都沒人響應,這會兒更沒人聽他的了。

坊老們一看風向不對,其中一人主動拿過絹帛仔細查看,頷首道:“外邊兩層的確像是陳年舊布,但裏麵這層……還很新,不是經年累月所成,乃是……偽造,請劉府尹明示。”

在劉衡政表態之前,坊老們已先做出定論。

彭泉惱恨道:“劉府尹尚未發話,你們不怕查驗有誤?”

劉衡政卻顯得很大度,一直打量楊雲,笑著道:“本官是來明斷是非的,連旁觀者都能察覺這先祖遺訓非經年所傳,本官怎會顛倒是非曲直,指鹿為馬呢?有些人不該對此有所解釋嗎?”

最後這句,他是對米敬遷說的。

米敬遷大驚失色,指著米健道:“東西是他讓人送來的,老朽不知係偽造,請劉府尹明察!”

楊雲笑道:“這位老丈,剛才不知是誰說是米氏本家從祠堂所尋,怎現在又將此事推到旁人身上?”

米敬遷低下頭道:“老朽也是一時被人蒙蔽。”

米健頓時成為眾矢之的。

在這騎虎難下的當口,米健矢口否認:“東西乃是三弟送去的,我一概不知!我乃米家之人,怎會跟外人一起搶奪我米氏家產?”

劉衡政點頭道:“這倒也是,這世上怎會有挖自家牆角之人?”

米健道:“既然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兄長和家人都不相信我,我留在米家也沒意思,我提請別籍!”

……

……

事情一波三折。

本來是搶奪家產,眼看已無任何勝算,米健退而求其次,改為要求分家。

分家還能拿到一份家產,若不分家以後再也無法在米家立足,今天的事等於他跟米家公開決裂。

彭泉道:“米氏本家合戶之請難以作數,但米二提出別籍異財,合情合理,劉府尹可直接決定……幾位坊老沒意見吧?”

幾個坊老又被推出來當槍使,不過他們麵麵相覷,並未出聲附和。

楊雲看出一些門道。

米健和米家嫡房的人能請動洛州太守和法曹參軍事來支持奪產,背後花費的代價必然不菲,沒搶到米家家產難以交待過去。

但若分家分得一部分財產,好歹能滿足劉衡政和彭泉的胃口,算是米健不得已而為之的下下策。

米桁道:“二弟,沒想到你是這種人,父親臨終前多番交托,讓我等好好打理家業,你……唉!”

“分就分!以後井水不犯河水。”米原大聲道。

“暫且聽貧道一言。”

劉衡政正要讚同,楊雲又站了出來。

彭泉怒視楊雲:“你又要整什麽幺蛾子?”

楊雲道:“以貧道所知,唐律規定,‘諸居父母喪,生子及兄弟別籍、異財者,徒一年’,如今米老當家尚未落土為安,米二當家便提請別籍,這已然犯了王法,卻不知……”

“胡言亂語!”

米健咬牙切齒怒視楊雲,恨不能把楊雲給生撕活剝了。

劉衡政問彭泉:“可是如此?”

彭泉主管河南府律法,哪裏會不知道這一條,但此時卻無法作答,旁邊有坊老走出來道:“這位小道長所言不差,唐律中確實如此規定,按律米二當家提請別籍,須等米家太爺過世三九月後,再或……征得米大當家同意……”

米健徹底傻眼了。

本來作為老二提出分家便分不到多少東西。

現在要分到部分家產,要麽等二十七個月守孝期結束,要麽兄長米桁“格外開恩”。

無論是哪一種,都讓他吃不了兜著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