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平安不知道皇帝對教育的耐心能維係多久。

教育從來都不是一蹴而就的事兒。

“一個王朝可以覆滅,但學識不能跟著覆滅。當我們在廢墟中重新站起來時,是什麽支撐著我們再度崛起?”

賈平安說道:“學識!”

這個老大國家數度被擊倒,但每一次它都能重新站起來,並飛速進入發展的快車道。

有人迷惑:中國為何能如此?

賈平安覺得這是基因。

無數年的傳承,讓這個民族的基因中鐫刻下了頑強和自信的基因,這樣的基因讓他們勤勞勇敢,讓他們善於發明創造……

狄仁傑給他倒了一杯茶水,看看棋局,覺得沒戲,就悄然拂了一下。

“胡人在中原肆意殺戮,可隨即大唐又崛起了,這便是學識。”狄仁傑讚道:“你的話總是這般發人深省。”

儒學隻是一層皮,多年的發展中,無數先賢的智慧被聚集在了這門學識中。

但這門學識不該把做人頂在最前方,不斷強調,最終培養出了一幫子偽君子。

但哪怕其中有不少糟粕,這個民族的核心基因卻從未消亡。

“我都想讓孩子們進學堂了。”

狄仁傑這幾日經常去學堂旁觀,頗為羨慕那等氣氛。

“先生。”

王勃來了。

小子被曬得黑不溜秋的,狄仁傑見了不禁噗嗤一笑,兩股茶水從鼻孔裏鑽了出來。

“你這是……”

賈平安很是好奇。

王勃抬手擦汗,手臂也是黑的。

你這是滾石油裏去了?

“我從長安步行到了終南山,再從終南山走回來。”

呃!

步行差不多一百公裏。

“你……過所在哪辦的?”

話一出口狄仁傑就覺得自己傻了。

王福疇就是萬年縣縣尉,為兒子弄個過所和玩兒似的。

王勃覺得後頸有些火辣辣的痛,“阿耶不答應,我便請了黃明府……的兒子幫忙。”

就是上次和你打架的那個?狄仁傑:“……”

你難道不擔心他把你坑了?

賈平安卻覺得少年之間沒那麽多彎彎繞……這不是後世,後世的少年能讓你目瞪口呆。

“覺著如何?”賈平安期待著此次徒步能改變他的態度。

王勃抬頭,目光堅定,“我覺著自己就是個天才。”

滾!

賈平安指指後麵,示意他趕緊滾。

第二日賈平安懶洋洋的去了兵部。

“賈郡公來了?”

“是啊!”

吳奎越發的富態了,賈平安指指他的肚皮,吳奎笑眯眯的道:“老夫去看過醫者,說是心寬體胖。”

任雅相來的比較早,讓賈平安猜想他的生活是不是不大協調,所以把重心放在了工作上。

老任一身短打,手中拎著橫刀,看了吳奎一眼,“來了?”

吳奎一個哆嗦,“來了。”

任雅相點頭,“開始吧。”

二人開始練刀。

賈平安旁觀。

吳奎揮刀無力,任雅相卻陶醉在自己的刀法中不能自拔,竟然沒發現。

吳奎收刀收一半,偷懶。

任雅相依舊在陶醉。

賈平安恍然大悟,原來任雅相教授吳奎是次要,首要是想重溫自己的崢嶸歲月。

果然,老任就是寂寞空虛冷。

吳奎突然停住了,問道:“相公,該上朝了。”

老夫也該解脫了。

吳奎想拒絕繼續練刀,但每次都說不出口。在他多年的宦海生涯中,上官的態度至關重要,所以他覺著這是個和任雅相打好關係的機會,若是放棄了他會後悔。

當你的腦海裏充滿了各種欲望時,你的人生實則就脫離了軌道。

一個孩子能看著蝴蝶翩翩出神,一個少年能看著一個少女單純的臉紅,一個成年男子能看著一個豐腴的婦人垂涎欲滴……這都是欲望。越年輕就越單純,越單純就越快樂。

所以有人說傻子最快樂,但有人不同意,說傻子沒有享受這個世界的好處。可許多好處隻是你的認知,在他們的眼中,這些好處全是毒藥。

“賈郡公,皇後召見。”

萎靡不振的吳奎瞬間來了精神,笑道:“皇後關愛啊!”

他想到了上次賈平安被皇後毒打的事兒,頓時覺得橫刀變輕了,身體也輕盈了,暗自腹誹的刀法也變得和平了……

老夫就是一個和平的人呐!

……

賈平安得知帝後昨日去了學堂後,不禁愣住了。

“飯菜不錯,吃著很好。”

阿姐你以前沒那麽饞的,這是因為生了太平的緣故嗎?

“學生們飯前吟誦憫農很不錯。”

帝後對此很讚賞,但皇帝更讚賞賈平安讓先生們宣傳皇帝節衣縮食為孩子們提供飯食的事兒。

“是啊!”

興許這個世界隻是造物主的心血**,但飯食都來自於農人的艱辛,所以賈平安覺得飯前感謝農人的付出才是王道。

至於神靈……

前世他是個好人,貨真價實的好人。

他信任自己接受的教導,並按照那些教導去做了。但他很愚鈍,所以未能進入高等學府,早早就開始工作,為不寬裕的家中提供幫助。

他曾篤信努力就會有回報,可剛踏入社會後就挨了多次毒打。

他努力做事,於是那些人就把事情都交給他。

傻子!

他漸漸的發現自己錯了,於是開始改變。

你以為這樣就妥了嗎?

你太天真了少年!

隨後他在職場遭遇了很多:天真的他總是願意用正能量去應對一切,但往往被人從身後捅一刀。

別人設個局,但需要一個爆破手,就蠱惑他。他去了,爆破了,領導很‘開心’,隨後別人上位,他成了悲劇。

他依舊恪守著自己的人生信條,覺著努力就能達成一切。

但無情的現實再度毒打了他一頓,他失業了。

從事業單位被丟到社會上,曾經的安穩和鐵飯碗都不見了。

他惶然不安,不知所措。

那些說了一通豪言壯語的同事最後都撒比了,他就像是個蟲子般的不做聲。

他覺得自己被拋棄了。

那一刻,曾經深信神靈的他動搖了。

隨後他落魄多年。

最後救贖他的卻是那些信念。

——努力就會有回報!

但此刻他為這句話加了個前綴:在正確的道路上……努力就會有回報!

“平安!”

“平安!”

賈平安抬頭,“阿姐。”

“在想什麽?”武媚喝了一口茶水,低頭看了一眼,茶杯裏的茶葉好多。

賈平安說道:“在想一個倒黴蛋的事。”

武媚皺眉,“我旁觀了許久,覺著孩子們學的有些茫然。”

“茫然?”

“對。”

武媚說道:“陛下後來問了學生們千字文,能解釋的少之又少。不過陛下說了,千字文乃是開蒙的讀物,要抓緊。”

賈平安想了想,“阿姐,興許能尋個別的把千字文替代了。”

武媚嗔道:“這等學問乃是天授,可是你能做的事?”

天授啊!

皇帝來了。

“換一個?”

李治沉吟良久,“朕昨日問了孩子們,千字文朗朗上口是不錯,可終究有些空洞。朕讓李義府尋了些人,好生編撰一部能替換千字文的書。”

咳咳!三字經呢?

賈平安覺得嗓子裏有些發癢。

“可是病了?”武媚吩咐道:“去請了醫官來。”

“阿姐我沒病。”

發苦的藥汁沒事別喝,那是受罪。

“看看再說。”

武媚顯然在擔心。

賈平安趕緊換個話題,“阿姐,三字經呢?”

帝後相對一視,都笑了。

“三字經進了宗室學堂,那些人說了,這三字經便是為宗室打造,再不可輕授於人。”

這是想搞壟斷?

嗬!

賈平安隨即出宮。

李義府和十餘學問大家聚在一起。

“陛下說了,千字文朗朗上口不錯,但對於孩子們而言卻有些空洞,如此我等當重新編撰一本啟蒙的書籍。”

“此事……得三五年吧?”一個老專家揉揉眼睛,“此等事並非一蹴而就,還得要看機緣,譬如說千字文就是機緣。”

另一個專家讚道:“此言甚是,此事老夫看五年為期吧。”

李義府含笑道:“如此老夫就報個五年?”

“李相睿智。”

一陣馬屁聲中,李義府的眼中多了些不屑之色。

等專家們走後,心腹說道:“相公,果真這般難?”

李義府難得罵粗口,“難個屁!這些人想著混五年,白拿五年的錢糧。”

心腹一怔,不禁苦笑,隨後說道:“學堂可是不少人的眼中釘。”

李義府淡淡的道:“不管!”

心腹微笑,“是。”

……

五年報上去皇帝覺得沒問題,但說了半截話:若是不好……

皇帝當時神色輕鬆,但李義府不禁為那些專家默哀一瞬。

五年錢糧皇帝願意給你們,但若是編撰出來的啟蒙書籍不好,吃進去的就得吐出來。

他召集了專家們。

“要好。”

兩個字,但專家們都隻是輕鬆的微笑。

哪個時代都不缺這等混吃混喝的專家,大夥兒互相吹捧,團結在一起掌握著某些渠道。渠道就是金錢,渠道就是榮譽。

李義府皺眉,不大高興的想到了先前聽到的消息。

“賈平安說會編撰一本。”

老專家幹咳一聲,“誰?”

李義府說道:“賈平安。”

老專家側臉,單手放在耳畔弄了個助聽器,“誰?”

李義府臉頰抽搐,提高了嗓門,“賈……平……安!”

“哦!是他呀!”

老專家顫顫巍巍的走到門邊,張嘴:ha……tui!

一口濃痰吐在外麵,他回身,目光炯炯的道:“抓緊,老夫要讓他自慚形穢!”

李義府滿意的看著專家們精神一振。

心腹悄然道:“這些人對賈平安頗為不滿啊!”

李義府搖頭,“更多的是嫉妒。”

憑什麽一個年輕人就成為了一門新學問的傳承者?

憑什麽?

嫉妒是人類動力的源泉,僅次於對異性的興趣產生的驅動力。

隨即有人就去打聽賈平安的消息。

“把消息透露給他。”

李義府的臉上多了愜意之色。

“他會召集算學的助教們來助拳。”

李義府覺得自己置身事外就看到了一場好戲,“他們會爭先恐後,賈平安一旦敗了,這邊編撰的啟蒙書就會進入學堂,新學的士氣就會……他會吐血。”

世間聰明人最多,所以這個專家組的人越來越多。

“沒錢糧也來?”

心腹看到了許多名士。

“老夫自帶。”

李義府含笑看著這一幕,“把消息傳給賈平安那邊,順帶看看他在作甚。”

……

“舉起來。”

賈平安在操練王勃。

“師兄努力!”

王勃被操練的想死的心都有了,兜兜帶著阿福路過,揮拳給他打氣。

兩個石啞鈴分外的沉重,賈平安坐在樹下,手中一壺茶,等了大約三十秒,“開始下一組。”

王勃舉起石啞鈴,奮力舉過頭頂。

這裏是賈家的大門外。

一個男子遠遠的看著這一幕。他看到兜兜帶著阿福又回來了,又衝著王勃揮舞小拳頭,“師兄努力!”

賈平安招手,“那麽熱的天,趕緊過來乘涼。”

兜兜搖頭,“阿耶,我不熱。”

大爺好熱……阿福,“……”

……

“賈平安在操練弟子,沒事就陪著孩子玩耍。”

李義府的臉上多了笑意,“好。”

邵鵬去了賈家。

“皇後說了,啟蒙書本是小事,可有人卻想借此來讓你沒臉。”

阿姐!

賈平安感動中。

邵鵬看了他一眼,“皇後說了,你沒臉無礙,可學堂乃是陛下看重之地,不能跟著沒臉。”

賈平安覺得老臉有些痛,“老邵你是不是聽岔了?”

邵鵬冷笑道:“咱最大的本事就是能一字不差的轉述貴人的話,數百字也不在話下。”

“老邵你難道過耳不忘?我覺著你在吹牛。”賈平安真不信,“告訴阿姐,我在尋靈感,需要些刺激,碰擦擦的那種。”

碰擦擦是什麽鬼?邵鵬回宮,“賈郡公說他在尋靈感,需要些刺激,碰擦擦的那種。”

“碰擦擦?”

武媚皺眉。

“是。”邵鵬很篤定自己的專業能力。

碰擦擦……武媚:“……”

她再皺眉,“你可是聽錯了?”

邵鵬一凜,“奴婢並未聽錯。”

“那碰擦擦是何物?”武媚問道,漸漸麵色不善。

“奴婢……”邵鵬有些心慌。

“無用之極!”

“奴婢……有罪。”

……

漸漸不少人都知曉了這次暗中較量,看著那些名士們每日都聚在一起。名句金句不斷,不禁引得大才們加入進去。

賈平安呢?

有人看到他悠哉悠哉的去了高陽公主那裏,隨即又去了新城公主那裏。

半路,一個男子擋住了阿寶的路。

男子很俊美。

“我是崔氏子。”

馬背上的賈平安居高臨下的看著他。

世家就是天!

在民間,世家的地位甚至比帝王還高。世家就像是一個永恒存在的霸王,將會一直統禦著我們。

這是民間的感覺。

但我不喜歡!

賈平安眯眼看著他,“讓路!”

普及教育在解放百姓,但解放百姓就會讓世家的地位岌岌可危。從建言開設學堂到見到崔氏子之前,賈平安一直覺著世家太平靜了。

崔氏子微笑道:“我隻是來告訴你,你要倒黴了。”

他雖然是站著,但卻讓旁人生出了他是在馬背上俯瞰眾生的感覺。

崔氏子啊!

路人屏住呼吸,覺得賈平安大概率要軟了。

賈平安俯瞰著崔氏子,眼神輕蔑中帶著厭惡之色,淡淡的道:“一條蛀蟲在我的麵前叫囂。”

崔氏子溫和的笑了笑,“我們並非無所作為,所以,我今日來是想問你……低頭,還是被打斷脖頸?”

世家終於做出了反應!

路過的兩個男子不禁加快了腳步,覺得這裏就是風暴中心。

賈平安策馬緩緩而過。

崔氏子微笑看著他。

賈平安用馬鞭指著他的臉,“你有鼻屎出來了。”

瞬間神靈般的自信消散,羞惱的崔氏子舉袖悄然去摳鼻孔。

“蠢貨!”

賈平安揚長而去。

但他的心中卻知曉,世家這次是真的來了。

曆史上他們一路用潤物細無聲的手段緩緩滲透進了大唐的方方麵麵,僅僅是清河崔崔義玄這一枝,就在玄宗時高官眾多,更遑論還有什麽博陵崔,還有什麽五姓七家。

但曆史在這裏打了個轉。

賈平安提出了教育擴大化的建言,皇帝迅速讚同,隨後迅速修建學堂,迅速招生開課……

什麽缺先生,算學的學生多的是。

什麽費用高,活字印刷它不香嗎?

見招拆招之下,士族終於坐不住了。

科舉已經確定會增加新學一科,從此新學就將成為大唐諸多勢力中的龐大一極,而相應的,世家門閥將會遭遇狙擊。

賈平安到了新城那裏。

“有人傳話了。”

新城穿著長裙,有些薄,能隱隱看到窈窕那個啥。

“什麽話?”

賈平安隨意坐下,拿起茶杯就喝。

邊上的侍女眼中多了驚訝。

你不等主人開口的嗎?

新城看了茶杯一眼,“來人說了,許多事各退一步比較好,本來和皇室是相得益彰,可卻有人從中作祟,讓彼此的關係變得生硬了許多。”

賈平安輕啜一口茶水。

那是我的茶杯!

新城的耳根都紅了,“他們想先收拾你。”

“因為我衝的最凶。”

賈平安笑了笑。

既然出手,那就要做好承擔任何後果的準備。

“你要知曉,陛下那邊不能太……否則朝堂會亂。”

“陛下不好明顯站隊。”

皇帝本就該是坐在中間看臣子之間鬧騰,但此次卻披掛上陣了。

“很嚴重!”

新城嚴肅起來了,“小賈,不可輕忽。”

“我隻是很好奇,當時提出了建言,世家為何遲遲沒有下手?”

他們為何等到木已成舟才出手?

新城搖頭,“我也不知。”

她咬著紅唇,“此事我還沒和高陽說,否則……她怕是會拎著馬鞭去抽人。”

賈平安好奇地問道:“那你呢?你該遠離這些紛爭。”

新城看著他,目光溫潤。

賈平安有些尷尬。

“我不會躲。”

新城很認真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