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和皇後走在後宮中。

“朕登基以來就沒少過對頭,從關隴那些人到士族,所有人都想讓朕做傀儡,他們便能號令天下。可朕是帝王。”

李治的眉間多了些睥睨之色,“所以關隴衰弱了,士族順勢而上,以為朕會重用他們。可早在三年前朕就和賈平安商議過新學的未來……”

阿弟竟然在三年前就和皇帝商議過了此事?

為何沒告訴我?

皇帝看到了皇後眼中的一抹凶光,心中滿意之極。

“賈平安當時說過不能隻有新學一個聲音,必須要有能牽製平衡新學的勢力,所以士族不能擊垮,甚至關隴殘餘勢力也不能全數壓下去……這個小子知曉分寸……讓朕也頗為驚訝。”

武媚下意識的道:“平安做事穩健,知曉自己要什麽……他沒想著榮華富貴,想的隻是大局。”

李治笑道:“可這等分寸何其難得,你看看李義府,一旦得勢就忘形,整日隻想著收攏人手,隻知曉去擴張自己的權勢,恨不能一夜登天……”

武媚淡淡的道:“那條狗不知分寸。”

李治點頭,“暫且還得用用。”

“陛下!”

一個內侍追了上來。

“國子監上了奏疏,說是急事。”

李治接過奏疏,打開一看,神色古怪。

“可是何事?”武媚好奇。

李治把奏疏遞給她,“國子監說願意為學堂出先生……要多少有多少。”

武媚看了奏疏一眼,突然就笑了起來。

“一群看不到大勢的人。”

李治搖搖頭,武媚跟上,手一送,奏疏就落在了地上。風吹著奏疏微微擺動,內侍俯身撿起來,追上王忠良問道:“王中官,這奏疏……”

王忠良說道:“尋個茅廁扔了。”

帝後一路去了後麵。

“快讓開!”

一群人在前麵鬧騰,李治皺眉看了一眼,卻看到了自己的兩個兒子李賢和李哲。

李賢正驅趕著一隻雞上前,而李哲也是如此,兩隻雞被趕到了一起,隨即打鬥起來。

“陛下來了。”

兩個倒黴蛋趕緊行禮。

李治看了兩隻鬥雞一眼,淡淡的道:“看來你二人精神不錯。”

李賢說道:“是啊!”

李哲也跟著點頭。

李治往前走,眾人行禮相送。

“六郎和七郎抄寫毛詩正義一遍。”

兩個倒黴蛋傻眼了。

毛詩正義七十卷啊!

抄寫一遍!

武媚低聲問道:“為何不讓他們抄寫新學?”

李治搖頭,“所謂製衡處處皆在,太子學的最繁雜,儒學新學都有涉獵,朕還教授他帝王之學。他是太子必須如此,可皇子們卻不能……皇子要的是安穩,學儒學倒也相宜。”

……

“人都是利己的,能做到大公無私的人那便是君子,此等人何其難得。”

“那為何能出現這等人呢?”王勃問道。

賈平安沉吟了許久,像是在回憶。

“因為那些人的心中有目標,他們知曉自己要什麽……世間人,有的人惦記著自己的一畝三分地,這沒錯,九成九的人都是如此。”

賈平安看著下麵的幾個‘學生’,微笑道:“剩下的那群人他們在幹什麽?他們的目光不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上,他們盯著這個世間,懷揣著夢想,想讓大唐更加強大,讓大唐遠離侵襲。這些人便是大唐的脊梁骨。這等脊梁骨越多,大唐就會越強盛。”

“儒學也有這等人。”

王勃很堅定的道:“我就見過。”

賈平安笑道:“可儒學的人可曾有強國的手段?他們可懂如何能讓田地增收,可懂如何讓將士們更加的驍勇善戰,兵器更加的鋒銳……”

呃!

兜兜看著王勃,見他糾結就拍手道:“王師兄說不過阿耶。”

賈平安莞爾一笑,隨即走了。

王勃怒道:“我說不過先生卻說得過你!”

嚶嚶嚶!

一直在旁聽的阿福搖搖晃晃的走了過來,圓滾滾的模樣可愛極了。

兜兜雙手叉腰,“你大我多少歲,也好意思說我說不過你,不要臉!”

嚶嚶嚶!

王勃剛想駁斥,眼角瞥見了阿福,話到嘴邊就改了,“我何曾說過你,我……我說的是……是郭昕。”

兜兜哼了一聲,“等郭師兄來了我定然要告訴他……你在背後說他的壞話。哼!”

郭昕會做人,嘴也甜,每次來都給賈昱和兜兜帶些小禮物,一口一個小師妹,笑眯眯的讓兜兜覺著這個師兄真不錯。

王勃撓頭。

賈平安在糾結唐旭的消息為何還不來。

按照那些倭人的說法,在路過那一帶時,確實是看到了山上有反光,和後世在原址的介紹一樣。

可他們為何還不回來呢?

“平安。”

狄仁傑叫住他,“剛才小魚送來了消息,國子監上了奏疏,說是願意出先生。”

“一群蠢貨。”

賈平安想笑,“他們壓根就不知曉陛下就是不想讓儒者進了學堂,至少目前不想。”

狄仁傑心領神會,“在達成平衡之前不想。”

“懷英果然是我的知己。”

“彼此彼此。”

一股基味彌漫開來。

此事一定,賈平安覺得根基穩妥了。

什麽權勢都是假的,唯有掌握教育權才是真的。

掌握了教育權你就能給下一代灌輸自己的理念,一代接著一代,新學將會成為主流,而儒學將會成為附庸。

到了高陽那裏,賈平安想去看了孩子。

天氣很熱,但李朔依舊在先生的教導下讀書。

“阿耶!”

賈平安本不想打擾,可卻不小心露出了行藏,他對先生頷首道:“打擾了。”

先生就是儒者,任務就是為李朔啟蒙。

“無礙。”

先生並非是新學的反對者,這一點高陽把握的很穩健。

賈平安過問了一番孩子的學業,又謝了先生,說是改日請他飲酒。

哪怕你是宰相也得要在這方麵低個頭。

當然,你要覺得自己牛筆也行,用那種俯瞰的目光看著先生:渣渣,教不好我的孩子,回過頭哥弄死你。

可在現實中往往是先生得知孩子是宰相家的後,那種激動啊!

臥槽!

我竟然能教宰相的孩子?

那種榮幸啊!

所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就是這個道理。

先生最後很是謙遜的道:“話說我到了此處還未曾與賈郡公探討過學問,賈郡公學究天人,想來能指點一二。”

——我應聘在公主府教導小郎君,公主倒是過問了一番,可我還差一道麵試的程序,要不咱們現在就試試?

賈平安笑道:“隻是互相探討罷了。你的學問我聽聞過,穩健,用來給大郎啟蒙綽綽有餘,怠慢了。”

儒學他七竅通了六竅,哪敢麵試?

所以他隻是派了人去打探先生的底細。

到了後院,高陽喜滋滋的道:“大郎早上跟著練刀,師父說大郎以後定然能成名將。夫君是名將,大郎以後也是名將,這便是父子承襲。”

“這叫做遺傳。”

不過李朔的刀法賈平安也教過,這個年齡段哪能看出好壞來?不過是鍛煉罷了。

可高陽興致高,賈平安也不去打擾。

屋裏有冰盆頗為涼爽,高陽穿的是薄紗,起身彎腰就能讓人噴血。

“小賈。”

“幹啥?”

高陽回身拿了一本書給他,“你看看,自從你弄出了冊書之後,有人竟然編寫了故事,頗為有趣。”

小說?

賈平安翻看著。

一個農戶種地,家中十口人,日子過得緊巴巴的。某日農戶在地裏挖土,呯的一聲挖到了什麽,刨開一看,竟然是個壇子,裏麵裝滿了銀子……

這不就是YY小說嗎?

後續應當是逆襲吧,農戶利用銀子發家致富,隨後走上人生巔峰,迎娶白富美……

沒有!

農戶喜得不行:我王老二從未見過那麽多錢啊!鄉親們,都去我家喝酒去!

巨額財產來曆不明……於是官府聞訊把他抓了去,一頓毒打詢問銀子哪來的……

這特娘的!

賈平安無語了。

“小賈!”

高陽趴在他的肩頭,“你覺著如何?”

賈平安反手拍了她一巴掌,“無趣!”

“為何?”

高陽奪過小說翻到後麵,“你看,後來不是縣令破案,查到那銀子是前朝權貴掩埋的,最後賞了農戶五百錢……農戶回家全家美滋滋。這難道還不好?”

五百錢不夠,還得加一麵錦旗。

“這立意錯了。”

高陽把上半身的重量都壓在他的肩頭,曼聲道:“哪錯了?”

“立意就錯了。”

賈平安隨口道:“回頭我寫幾本。”

今日太熱,高陽不想出門,已經無聊極了,聞言就說道:“那就現在說。”

那麽熱啊!

賈平安不想喋喋不休。

“回頭說。”

嗯?

賈平安發現不對。

這個婆娘好像狂化了。

隨即他變成了橙子,但今日他的狀態不錯,迅速翻身做了主人,一番手段使出來,讓高陽嬌聲告饒。

二人也不嫌熱,就這麽貼在一起。

“熱!”

賈平安嫌棄的道:“趕緊下來。”

高陽慵懶的搖頭,“我也隻有這等時候才能粘著你,等過了四十歲我就年老色衰了,到時候你也不來了……我便帶著大郎的孩子……”

賈平安伸手摟緊了她,輕笑道:“到時候我也成了個糟老頭子,沒事帶著你們去爬終南山,去各處走走,出海去看看。”

“你就會哄人。”

高陽趴在他的肩頭上,賈平安感受到了肩頭的濕意,就輕輕撫摸著她的脊背,笑道:“女人都是多愁善感的嗎?跋扈如你也是如此。擔心了?”

“我何曾擔心……我一個人也過得好好的。”

高陽的聲音有些甕聲甕氣的。

賈平安親親她的側臉,“什麽你一個人過得好好的,難道你這輩子還想逃過我的手掌心?乖乖的等著,咱們一輩子的好日子才將開了個頭呢!”

“嗯!”

“我給你說個逃不出手掌心的故事。”

“好。”

高陽磨蹭著往下了些,偏頭躺下,把賈平安的胸膛當做是枕頭。

從這個角度往上看去,能看到賈平安含笑的眼眸。

“話說盤古開天地……”

“什麽盤古開天地?”

呃!

這個婆娘連這個都不知曉?

賈平安覺得自己還得先說了洪荒故事。

“無數年前,天地就是一個點……”

“盤古拎著巨斧一下下的劈砍,劈開了天地,最後倒下,身軀化為山脈土地,血脈化為大海江河……”

“一番大戰後,天地散亂,鴻鈞道人出麵鎮壓了各方勢力,隨後以身合天道。”

“東海之濱有山曰花果山,山上有一塊當年女媧補天剩下的石頭。這石頭裏因緣巧合孕育著一個猴子,這猴子每日在石頭裏修煉,直至一日覺著時機到了,就衝了出去。”

“那孫猴子大鬧天宮之後就回到花果山,帶著一幫子猴子猴孫稱王稱霸,天宮派遣了大軍去鎮壓也無濟於事,最後還是如來佛祖出手,一巴掌鎮壓了孫猴子……”

“好可憐。”

高陽吸吸鼻子,“這些人怎麽覺著是在看熱鬧呢!就看著孫猴子在天宮的笑話……”

“是啊!”

“就像是士族,一直在看關隴和皇帝的笑話。”

看看,這婆娘果然不差,一下就聯想到了現實。

“若我是孫猴子,定然要打爛了天宮,打殺了那些神仙,從此逍遙自在,不受約束。”

還是那個高陽,一點都沒變。

“這便是靈石化猴的故事,預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接下來法師就要出場了,若是法師知曉我編排他會不會生氣?

想到這個,賈平安隨後就去尋了玄奘。

玄奘看著沉默了許多,也多了老態。

“法師,歇息一下吧。”

賈平安覺得玄奘有些隻爭朝夕的緊迫感。

玄奘微微一笑,“歇息什麽?歇息是過,不歇息也是過,為何要歇息?”

“可歇息能讓你做的更好。就算是大軍出征,廝殺後也得給將士們歇息一陣子,否則疲憊之下就會出錯。”

邊上的老僧皺眉看了賈平安一眼,“此乃大事。”

“再大的事也大不過人。”

玄奘笑道:“罷了,小賈說的也對,貧僧便轉轉。”

賈平安笑眯眯的道:“若是法師歇息之後更好些,我這算不算功德?”

“算!”

玄奘笑的很是輕鬆。

這才是真正的得道高僧。

二人在寺內緩緩轉悠。

大慈恩寺中綠樹成蔭,樹上有知了在拚命的叫喚,壓根不擔心自己驚擾了神靈。

路是石板路,此刻看著還簇新。

“法師,我聽聞有地方的僧人整日忙著做生意掙錢,你說如此可是修煉?”

玄奘搖頭,“人還是人。”

人不是神靈,所以有欲望。

玄奘側身看著他,良久說道:“你的許多事貧僧都在關注著,好好做。”

賈平安心中微暖,想到玄奘此生,不禁有些唏噓。

“法師可想歸鄉嗎?”

玄奘微笑道:“如何不想?可後來想想人事已非,歸去隻有看看那耶娘的墳墓,那些山水早已忘卻,卻又不時被記起。故鄉……去也好,不去也罷。”

賈平安看著他,突然說道:“我能想辦法讓法師歸鄉!”

玄奘笑道:“說嵩陽有邪祟?你如今勢力不小,要想在嵩陽弄些古怪倒也輕而易舉。”

賈平安赧然道:“竟然被法師看透了。”

“無需如此。”

玄奘含笑道:“此身便是臭皮囊,安於何處皆可。”

這才是真正的豁達。

玄奘看著他,突然問道:“你可想學佛?”

盡形壽,不殺生,汝今能持否?

不能!

在那山的那邊,海的那邊還有一群人等著我去殺。

盡形壽,不飲酒,汝今能持否?

不喝酒,我一群兄弟,不喝酒會被他們笑話。

不能!

盡形壽,不好色……

若是家中的女人和高陽那個憨婆娘每日守著空房,看著我在邊上修煉……

長腿妹子會把大長腿搭在我的肩頭,威脅一腿把我給掃了。

娃娃臉會哭給我看。

高陽會帶著人來把我的經書全數燒了……

不能!

但我好像心甘情願的不能。

“我還是個俗人。”

玄奘頷首,“俗人也是人。貧僧這裏正好有個事。”

“法師請說。”

“貧僧家鄉有個鄰居托人傳信,說是家中的田地被人給奪了……”

玄奘微笑道:“貧僧並無私財,也不想去求助官員……”

賈平安行禮,“法師放心。”

他想起一事,“法師,若是能回鄉……不是那等手段,正大光明的請示。”

“貧僧……”玄奘的眼中多了些追憶之色,微微頷首,旋即緩緩進了譯經堂。

那個老僧出來,一臉警惕的道:“那戶人家叫做陳衛,就在緱氏法師的家鄉。”

賈平安出了大慈恩寺,覺得渾身輕鬆,整個人就像是被什麽給清洗了一道似的。

他猛地一驚。

“不會是法師施展了什麽大神通給我伐毛洗髓了吧?”

“做夢!”

送他出來的老僧很是凶狠的道:“法師很忙,下次別來了。”

“我明日就來。”

老僧氣抖冷。

賈平安揚長而去。

他去了宮中。

“阿姐,太平如何?”

武媚本來橫眉以對,聞言笑道:“太平啊!就像是你說的小嬌嬌,嬌氣的很,可皇帝和她的兄長們都愛的不行。”

曆史上的太平可不就是深得帝後和兄長們的喜愛。

賈平安笑道:“等大些帶她和兜兜玩耍。對了,阿姐,我有一事。”

武媚看著他,“你如今也是無事不登三寶殿。”

嘿嘿!

賈平安幹笑著,“阿姐,法師老了。”

武媚垂眸,“法師當不朽。”

你們兩口子就想把法師留在長安……好歹讓人回家看看啊!

“阿姐,該讓法師回家去看看了,否則遺憾終生。”

武媚好奇的道:“你怎地想著為法師說話?”

“法師這人真。”賈平安在這個時代從未見過玄奘這等勘破了名利的人,“若是留下了遺憾,阿姐,史書上會如何寫?”

“帝強留玄奘,終不得歸鄉。”

皇帝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