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怎地出宮了?”

賈平安覺得在這等時候,李治就該是意氣風發的和老婆孩子吹噓一番,而不是讓太子出宮。

李弘下馬說道:“阿耶說讓孤來看看。”

“看什麽?”

“看百姓。”

這個就很有靈性了。

“那你看到了什麽?”

李弘沉吟著。

“先前百姓聚集在一起聲勢浩大,嚇人。可如今他們散去,孤看著長安城……覺著並無異常,都和往日一般。該種地的種地,該經商的經商……”

“那是什麽在起作用?”

賈平安問道。

蔣峰幹咳一聲,“就是偶爾有之。”

張頌點頭,“百姓誤以為有賊人欺壓陛下,所以才聚攏。”

賈平安看著他們,皺眉道:“就你等的眼光也來教授太子……”

二人麵色漲紅,張頌怒道:“賈郡公可是覺著不妥?”

“當然不妥。”

賈平安淡淡的道:“聖賢書裏並非無所不包,真把聖賢書當做是萬事不決就求之的神器,你等遲早會淪為千古笑柄。”

儒學壟斷到了明清時已然僵化,不,是越來越僵化,變成了類似於宗教的地位。

當時的士紳們覺得很牛筆,可不知在後世人眼中就是個逗逼。

兩邊都是先生,先生之間開吵,李弘頗為好奇。

賈平安輕蔑的看了二人一眼,說道:“這是大勢。先帝為何說民如水,君為舟?帝王心中有百姓,時刻記著百姓,那麽你施政自然堂堂正正,以百姓的利益,以大唐的利益為出發點。而反過來百姓就會把你這艘船給牢牢的護著,誰想撼動你,那便是在撼動這個天下,誰能撼動天下?”

李弘的眸子亮了,“舅舅,從未有人給我這般說過,他們都說先帝這話是說要輕賦稅就好……”

“那隻是老生常談,你心中無百姓,那麽今日花銷,明日花銷。今日修建大殿,明日賞賜無數良田錢財給權貴……有用嗎?民脂民膏就在其間……”

“你心中有百姓,花錢之前你就會琢磨……這筆錢該不該花,能不能省下來……有了這等念頭,百姓就會把帝王奉為神靈!”

“百姓的要求很簡單,有人記著他們的冷暖,有人做決斷之前會想著這個決斷對他們是好是壞……如此,上下就會一心。”

一切以百姓的利益為出發點。

李弘點頭,“治國不能有私欲。”

讚!

賈平安給大外甥點了個讚,“對,你下來可以有,但在治國時必須心中有百姓大唐,一切決斷的出發點都是他們。”

皇帝也是凡夫俗子,也要吃喝拉撒,也喜歡美女美食。什麽欲望都沒有的,那不是人,那是人偶。

蔣峰二人麵色難看,賈平安視若不見。

“千言萬語,什麽文章詩賦,什麽先賢之話,千言萬語匯總在一起就是兩個字,初心!”

“你來看看今日的長安城。”

在蔣峰和張頌的眼中,此刻的賈平安正在給太子灌輸毒雞湯。

我們教授了太子數年,無數先賢的話就被你這麽無視了?

賈平安緩緩而行,兜兜就牽著他的衣袖,好奇的看著蔣峰等人,覺得這些人會變臉,臉色一會青,一會兒紫的,好玩!

“昨日長安城中處處都在咒罵我,說我蠱惑君王,今日定然要當朝弄死我……可他們在弄死我之前,還得讓陛下低頭。”

“賈郡公慎言!”蔣峰麵色不是青紫了,而是慘白。

“這話說錯了?”賈平安回頭看了他一眼,“說了就說了,不認賬是為那些人遮掩,還是覺著不妥?”

蔣峰無言以對。

“那些人最大的毛病就是裝!裝什麽不好?偏生要裝君子,仿佛不如此他們的屁股就會露出來,看著醜陋無比!”

太子不禁笑了起來。

賈平安也笑了,“百姓今日傾巢出動,在皇城前高呼陛下萬歲,那聲勢能撼動天地,何況是幾個蟊賊權貴。可太子你知曉百姓為何能如此嗎?”

李弘在沉思著,賈平安也不去打擾。

良久,李弘說道:“是……是阿耶心中有百姓嗎?隨後百姓就會護著他。”

賈平安看著他,良久大笑了起來。

“哈哈哈哈!”

身後的蔣峰等人麵色難看。

“對。你想想陛下登基以來做的事,哪裏有了災荒,他會毫不猶豫的減免賦稅,調撥錢糧。當年長安之外碾磑遍地,以至於周圍的百姓無法澆灌歉收,許相出手,當時多少皇室權貴在咆哮?可陛下卻置之不理……”

“壓製突厥,斬斷吐蕃對大唐的野心,滅了遼東三國……修內政之後就是消滅外敵,陛下同樣做的出色。”

“百姓的心中有一杆秤,誰對他們好,他們就會記著誰。你高喊什麽我等乃是正人君子,我等執掌朝政定然會帶來煌煌盛世……誰信?陛下的所作所為百姓看在眼裏,記在心裏,於是聽聞有人要逼迫陛下……”

賈平安看著李弘,認真的道:“我說的直接些,百姓害怕失去這麽一位記得他們疾苦的皇帝,所以他們會憤怒。這股子憤怒若是不加引導,今日那些彈劾的權貴將會被百姓撕成碎片……什麽大軍都無法阻攔!”

“什麽是民心?”賈平安在循循教導,“民心就是百姓知曉你對他們好,這便是民心。就如同是建造一座高樓你首先得築造地基一樣,治國你得先有民心。”

……

“恭賀陛下。”

李治到了皇後這裏,武媚帶著宮人道賀。

“何喜之有?”

李治看了醫官一眼,醫官們點頭,表示皇後無礙。

武媚抬頭說道:“今日外麵萬眾高呼陛下萬歲,此乃民心。古往今來的帝王能讓民心如此的……臣妾卻想不起來。民心穩固,江山就穩固,盛世才可期。”

李治笑道:“朕還差得遠。”

二人坐下,武媚問道:“陛下讓五郎出宮為何?”

李治見邵鵬帶人去泡茶,不禁幹咳一聲,然後說道:“五郎平日裏讀書觀政,那些人說的大而化之……朕卻不怪他們,畢竟他們不是帝王。帝王要站在雲端,俯瞰眾生,卻又要俯身下去,手摩眾生……一高一低如何掌握?這便是帝王之道。”

茶水來了,武媚先看了一眼,見是三片茶葉,就滿意的道:“陛下是說他們太過高高在上?”

“對。”

李治接過茶杯,一看茶葉的數目不禁大失所望,“今日百姓聚集高呼,這便是民心,可民心從何而來?自然從帝王這裏來。沒有往日的善待,哪來今日的萬眾歡呼?沒有對外的赫赫武功,哪來今日的氣勢如虹?民心從來都簡單,卻也從不簡單。悟透了就是明君,悟不透隻是平庸。”

“那陛下為何不教授五郎這些道理?”

李治喝了一口茶水,覺得寡淡,不禁皺眉,“朕說過,五郎卻懵懵懂懂聽不明白,朕便讓他去看看,去感悟一番。”

“陛下,太子殿下來了。”

“哦!”李治笑道:“五郎竟然回來的如此之快,難道是懈怠了?還是說有了感悟,讓他進來。”

李弘進來,行禮後李治問道:“五郎出宮可感悟到了何為民心?”

曾相林等人心中捏了一把汗……皇儲從來都不簡單,你必須要在細節上和大事上契合皇帝的心思,否則天長日久,皇帝就會覺著和你格格不入。

李弘說道:“阿耶,民心就是百姓覺著你對他們好。”

李治一怔,“……”

武媚一愣,“……”

萬般道理說出來太子依舊懵懂,可這句話卻讓人如醍醐灌頂。

民心就是百姓覺著你對他們好!

誠哉斯言!

李治想到了自己給太子說的那些道理,不禁捂額道:“是了,朕說了一通,卻太過繁瑣,卻不如這句話。”

武媚歡喜的道:“五郎能有這番感悟讓人更是歡喜。”

“阿娘,是舅舅說的。”

李治的臉黑了大半。

老父親的自尊呢?

李弘侃侃而談,“舅舅說百姓不懂什麽大道理,隻知曉誰對我好,那我就對他好。阿耶登基以來對百姓屢施善政,對外戰無不勝。於是國中蒸蒸日上,外敵漸漸凋零……百姓記得這些,所以聽聞有人要逼迫阿耶時,他們就會害怕失去阿耶,於是就蜂擁而至,去保護能保護自己的人。”

去保護能保護自己的人。

這話有些別扭,但一琢磨清楚了,卻覺得格外的有道理。

王忠良不禁脫口而出,“誰能保護百姓,百姓就會保護他。”

咦!

這個狗才竟然也能領悟些道理?

李治看著太子,“何為明君?”

李弘說道:“施政時以大唐、以百姓的利益為重的帝王就是明君。”

“哈哈哈哈!”

皇帝的笑聲回**在殿內,隨即就是賞賜。

“陛下這是要把自己的私財全數賜給五郎嗎?”

皇帝的手筆太大了,賞賜的東西多不勝數。

高興!

任誰都看出了皇帝的高興。

李治笑吟吟的道:“朕一直在擔心後繼無人,更擔心五郎無名師教導,朕雖說能教導他帝王之術,可博取眾長才是帝王該做的,而不是隻聽從一家之言。”

武媚也頗為歡喜,“平安坦誠,心中有所想就毫不猶豫的告知五郎,這番話非心中無私者不能說。”

李治點頭,“那些先生教授太子儒學,整日之乎者也,整日先賢之言。朕當年也曾迷惑,先賢之言一定就是對的?孔子當年窘迫,無人願意用他,於是他帶著弟子們周遊列國,為的也是一官半職。後來漢武時儒學僥幸成為顯學,一眾儒者便叫囂他的話皆是圭臬……愚不可及!”

“沒有誰的話是圭臬,這等人毫無主見,或是為了自己的利益昧了良心!”

武媚顯然也不是一個循規蹈矩的。

“朕有些後悔當初讓他們為太子啟蒙,但幸而讓賈平安進來,新學與儒學碰撞,如今看來儒學若非人多勢眾,定然不敵新學。”

……

賈平安去了戶部。

竇德玄見他就笑罵道:“你倒是折騰了半晌,最後卻是老夫遭罪。陛下那邊下了敕令,令戶部謀劃錢糧,隨即各地都要籌劃學堂,由朝中補貼,如此百姓子弟隻需出些錢糧就能讀書……耗費少,可卻能出人頭地,誰不願?”

賈平安坐下問道:“竇公以為此舉如何?”

竇德玄肅然道:“利國利民,千秋萬代的大功業。”

“可錢糧太少。”

竇德玄也不避諱說這個,“陛下逼迫,但老夫這裏有底,戶部每年能抽出多少錢糧老夫一清二楚,再多……真沒了。”

“會有的。”

賈平安很篤定的道。

竇德玄笑道:“你這還在寄望於倭國的銀山?話說唐旭等人也去了許久,該有消息了吧?”

“沒那麽快!”

這年頭海上航行還得要看天氣,看風向。哪怕是換了尖底船,可按照賈平安的推算,此刻唐旭他們最多是在回航的路上。

是否發現了銀山……

賈平安覺得沒有問題。

……

“陛下今日挾勢下了敕令,無人反對。”盧順義看著有些鬱鬱寡歡,“著戶部抽撥錢糧,令各地籌備學堂,由朝中補貼百姓子弟讀書。”

王晟的麵色潮紅,“無事,咱們家學淵博,那些平民子弟無法撼動咱們的地位……他們難道還能和咱們的子弟爭奪科舉的名額?”

李敬都冷笑道:“當然不能。”

……

“任相,這兩日我飽受打擊,告假兩日吧。”

任雅相非常高興,可喜悅之情還未曾發散,就被打了下去。

“兩日?”

兵部最近事不少,他和吳奎早就焦頭爛額了。

吳奎在幹咳使眼色。

萬萬不可啊!

任雅相剛想噴,賈平安歎道:“就在這兩日,那些人不但從官場上打壓我,更是四麵出擊。賈家的生意這兩日慘淡無比,那些合作的商家紛紛離去……”

吳奎眼巴巴的看著任雅相……

賈平安出了兵部,隨即去了各處生意巡查。

茶坊在叫苦。

“他們的炒茶雖說比不過咱們的,可架不住便宜啊!不少原先從咱們這裏進貨的商人都紛紛遠離,如今庫房裏囤積了不少茶葉……哎!”

“不著急!”

隨後去了長安食堂。

紀成南出迎,口沫橫飛的在吹噓自己的功勞,一句話,幸虧他及時采取了無數措施,這波針對賈家的打擊才沒降臨到長安食堂。

賈平安在轉悠了一圈問道:“那些權貴客戶可是少了許多?”

紀成南幹笑道:“是。”

“民以食為天,長安食堂有著長安最好的酒菜……那些放話不來長安食堂的人可記得名字?”

“記得一些。”

“記上,從今日起,這些人長安食堂拒絕他們進來就食。”

紀成南愕然,“郎君,這是生意……”

“賺錢也得賺的高興!”

賈平安出了長安食堂,旋即去了酒坊。

“如今高度酒有了不少,也有人泡了藥材,說是大補,這兩日好些商人都說不從咱們這裏拿貨了。”

“好事!”

賈平安吩咐道:“放話出去,賈家旗下的生意明日有大動靜,但凡有實力的商家,願意和賈家合作的商家,明日早上來長安食堂商議。”

他回到家中,衛無雙問了情況。

“明日吧。”

賈平安趴下,“腰酸,無雙你幫我按按。”

衛無雙好奇,“夫君你還沒到腰酸的歲數吧?”

“我的腰好得很!”男人什麽都能認,就是不能認腰子不好,“先前老大非得和我爬樹,閃了一下。”

衛無雙跪在床榻邊,用上半身的力量往下按壓,一邊按壓一邊嘀咕,“大郎也不小了,上樹有些頑劣……”

“哪個孩子小時候不喜歡上樹?孩子喜歡,保護好就是了,讓他們有個快樂的童年,長大後他們才不後悔。”

“可讀書呢!”衛無雙加了點力氣,賈平安倒吸一口涼氣,“就這樣,哎……”

他歎息一聲,腰部肌肉猛地繃緊,隨後放鬆。

“讀書是讀書,如今是打基礎,無需讓孩子整日就泡在學識中,孩子在這個年齡段要去認知這個世界,包括上樹……所以別幹涉太過。”

上樹也是教育?衛無雙愣了一下,“妾身沒怎麽讀過書,夫君乃是大儒……”

“別,我不教授儒學。”

“那……大新?”

“你這是故意氣我的吧?”

賈平安抬頭,衛無雙猛地加力按壓。

“嗷!”

賈平安慘嚎一聲,“你這個婆娘趁機下毒手……”

按摩後,賈平安死狗般的趴著,覺得渾身放鬆。

“阿耶!”

兜兜來了,一邊爬上來,一邊問道:“阿耶你哪裏不舒服?”

“腰!”

“那我給你踩踩。”

“好!”

小棉襖啊!

賈平安倍感欣慰。

兜兜踩在了賈平安的腰背上,突然就蹦跳了起來。

“哎喲!下來!趕緊下來!”

一番折磨後,賈平安霍然發現腰不酸了,一口氣走到大門口也不喘氣了……

錢二來到了賈家。

“公主說但憑郎君做主。”

新城那邊也派了人來,“公主說全憑賈郡公做主。”

隨後就是幾位老帥。

“隻管弄死那些畜生。”

簡單粗暴,但就是撐腰之意。

……

一群商人正在平康坊中喝酒。

“他離不開咱們。”

“就是,那些銷路就是咱們掌控著,咱們若是願意推了別人的茶葉和酒水,他賈平安又能如何?”

“咱們壟斷了銷路,他隻能向咱們低頭。”

一群商人笑的很是矜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