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的夜裏很冷。

九千餘唐軍將士正在等候命令。

張昊看著山下,低聲道:“敵軍在那條溝的前方定然有人,一旦發現咱們就會大聲示警。”

“讓人摸下去。”龐同善冷冷的道:“咱們也跟著下去,不管能否成功清除敵軍的暗哨,一路衝殺下去。”

不動手就是死,那麽幹脆就死個痛快。

張昊苦笑,看著夜空喃喃的道:“家中的妻兒……幼子還小,卻可愛,抱著他,他便會撒嬌耍賴,一會兒要讓我為他撓癢,一會兒要讓我……鬧騰的厲害,有時真的覺著……有些不耐煩,不過看著他睡覺的模樣,我覺得這便是我的一切。”

可這一切很快就沒了。

他深吸一口氣,“我帶人下去。”

龐同善點頭,冷冷的道:“我在後麵跟著,切記……”

張昊問道:“何事?”

龐同善看著他,“沒有被俘的大唐將領。”

張昊用力點頭,“我知曉。”

“另外……”龐同善突然微笑,“到了下麵,先別急著走,等等我。”

張昊不滿的道:“耶耶的殺敵本事比你強大許多,自然後死,是你先下去等我。”

二人相對一笑,因為龐同善貪功冒進產生的些許齟齬也隨之煙消雲散。

張昊帶著十餘人摸了下去。

晚些,龐同善揮手,帶著其他人也去了。

張昊帶著人一路摸到了山下,竟然沒有被人發現。

他心中大喜過望,指著前方。

兩個軍士摸了過去。

前方一個高麗人正在那裏看著山上。

一個軍士猛地撲了上去,撲倒了高麗人,隨即一刀捅去。

高麗人倒地的聲音很清晰,張昊抬頭,祈禱沒有人聽到。

“敵襲!”

左前方一個高麗人站起來高呼,隨即竟然不跑,而是拎著長刀衝了過來。

——這是死士!

張昊心涼了半截,起身高呼,“衝殺過去!”

半山腰上,龐同善歎道:“天要滅我!狗曰的,兄弟們,殺!”

“殺!”

那條溝的對麵隨即亮起了火把,有將領在狂笑。

“咱們早有準備,他們這是來送死的嗎?”

“轟轟轟轟轟!”

巨大的爆炸聲在高麗營地的後方傳來。

高麗將領愕然回頭。

“什麽東西?”

張昊呆滯了。

“是……武陽公最擅長用這等東西。”

龐同善一路跑了下來,近前後狂喜道:“是誰來了?”

……

高麗營地的後方被炸了個火光衝天。

賈平安拎著橫刀獰笑道:“兄弟們,結陣衝殺,看到東西就點火燒,看到人就殺……”

“殺!”

唐軍衝進了大營中。

幾十輛馬車就跟在中間,兩側的軍士興高采烈的拿起火藥包,點燃後往兩側扔去。

“轟!”

兩側的高麗人衣衫不整的衝出來,隨即被火藥包炸的七葷八素,帳篷也燃燒了起來。

“火油!”

火油倒在帳篷上,火焰猛地起來了。

噗!

一股冷風吹過,把火焰吹得往營地深處去了。

溫沙門剛被驚醒。

他趕緊穿好衣裳,隨即拎著刀出去。

“太大使者,敵軍來了,敵軍來了。”

溫沙門已經看到了火光,爆炸聲傳來,他張開嘴喊道:“召集他們,召集他們!”

這等時候唯有集結麾下,衝著敵軍衝殺才有翻盤的機會。

“太大使者在此,都過來!”

喊聲中,越來越多的人聚集在溫沙門的身後。

“都聚攏過來。”

溫沙門麾下八萬大軍,就算是集結了一半,他也有信心擊潰來敵。

“快!”

集結的速度越來越快。

溫沙門沉聲道:“這也是一個機會,若是能絞殺了來犯之敵,我軍就算是大成功。”

“太大使者,兩萬人了。”

一個將領稟告道。

溫沙門搖頭,“再多些。”

麾下有些驚惶不安……溫沙門微笑道:“此刻我們已經處於不敗之地,都打起精神來。”

噗!

風助火勢,不知燒到了什麽,火焰驟然一盛,一路席卷而來。

溫沙門的眸子一縮。

“燒不過來。”

噗!

風越來越大了。

整個營地的半邊都是火焰。

恍如地獄。

溫沙門已經感受到了風送來的溫暖。

“太大使者。”

身邊的文官在瑟瑟發抖。

“火……撲過來了。”

這特娘的效果這般好?

賈平安帶著麾下一路衝殺,見火勢飛快往縱深處蔓延,不禁覺得自己就是老天爺的私生子。

“風越來越大了。”裴行儼的脊背處被風吹的全是雞皮疙瘩。

“兩側的人呢?為何沒動靜?”

賈平安怒了。

他早些時候就安排人去兩側縱火,按理早就該成功了。

“起火了!”

左側先起火,接著是右側。

裴行儼說道:“定然是兩翼防備森嚴,他們人少無法攻破,於是等咱們這邊縱火成功吸引了敵軍的注意後,他們才尋到了機會。”

整個大營的高麗人都在向後麵集中。

兩側於是便得了機會。

火焰從兩側開始蔓延過來,李福成訝然道:“這竟然是無路可逃了?”

後麵是山,上山……

“太大使者,火……火過來了。”

火焰迅速逼近,溫沙門看到一個軍士跑慢了些,被火焰吞噬成了一個火人。

反擊……怎麽反擊,衝進火海裏?

“太大使者!”

“跑啊!”

有人衝著左側逃了。

因為風從後營來,兩側的火勢發展很慢。

“太大使者。”

無數目光盯住了溫沙門。

溫沙門看了對麵一眼,火光衝天,照的唐軍的身影無比清晰,他們正在砍殺那些潰逃的高麗人……

溫沙門的眸子一縮。

“是賈字旗!”

文官就像是被捅了皮炎一般的蹦了起來,尖叫道:“是賈平安來了!是他來了!”

“閉嘴!”

溫沙門鐵青著臉,“往山上衝。”

他發誓自己的謀劃絕無破綻,這一路唐軍不可能偵探到他的蹤跡……

但賈平安卻精準的出現在了他的身後。

高麗人蜂擁往山上跑,但在此之前,他們必須要越過自己挖那條溝。

山腳的唐軍已經徹底的懵逼了。

“是誰來了?”

眾人恨不能變成千裏眼,一看究竟。

“英國公的援軍沒那麽快呀!”

張昊不解,但臉上全是喜氣洋洋。

看看眾人吧,死裏逃生後的歡喜啊!

“敵軍來了。”

烏壓壓的高麗人撲了過來。

呃……

他們傻眼了。

九千餘唐軍就在這條溝的對麵,同樣傻眼了。

龐同善下意識地喊道:“列陣,弓箭手……快,上前。”

步卒列陣,弓箭手準備好箭矢。

“太大使者,唐軍就在山下。”

溫沙門欲哭無淚。

自己的圈套此刻卻套住了自己。

“往左側撤退,去鳳丹城。”

敵軍瘋狂的往左邊衝去。

龐同善此刻恢複了鎮定,“過去,都過去追擊!”

賈平安率軍來了。

“是武陽公!”

賈平安策馬過來,仔細看著龐同善等人,“全須全尾的都在,好!”

龐同善百感交集,那些較勁的心思也消散無蹤,拱手道:“多謝武陽公相救。”

賈平安吩咐道:“你部疲憊,留下看守俘虜,絞殺殘敵。”

“領命!”

往日倨傲的龐同善,此刻溫順的就像是一隻貓。

賈平安率領大軍一路追殺。

李勣的信使此刻才尋到了賈平安留守的人。

“英國公令武陽公去尋找救援龐總管所部。”

“武陽公早就去了。”

“啊?”

消息傳回李勣那邊,他撓頭道:“小賈是如何發現了龐同善所部遇險了?斥候?”

不過這算是個好消息。

但隨即一個隱憂讓人默然。

“英國公,武陽公麾下隻有兩萬人不到,溫沙門麾下八萬人,若是被伏擊……就算是堂堂正正的廝殺,武陽公也沒多少勝算。”

李勣淡淡的道:“勝算與否老夫不去想,想來武陽公會斟酌。”

第二日起來後,李勣下令,“全軍止步。”

麾下知曉,英國公這是擔憂賈平安那邊,所以才令全軍停止進攻,隨時準備去增援賈平安。

李勣看似平靜,但卻喜歡上了在帳外散步。一個時辰出來溜達一次。

“英國公,武陽公派人來了。”

李勣猛地抬頭。

兩騎飛馳而來。

“英國公,大勝!”

李勣心中一震,“說說。”

報捷的信使下馬說道:“龐總管所部中了溫沙門的圈套,被圍困在斷水的山上。武陽公查探到了溫沙門的動向,又找到了龐總管麾下掉隊的軍士,知曉了他的去向。武陽公斷定溫沙門正準備伏擊龐總管所部,就帶著麾下一路尋了過去……”

好小子!

李勣不禁微笑。

“兩日前的半夜,武陽公率軍突襲溫沙門的大營,火藥犀利無比,當夜風大,卷著火焰席卷了整個大營,溫沙門帶著殘敵狼狽往丹鳳城方向逃竄,武陽公率軍正在追趕。”

李勣心中一鬆,接著便是歡喜。

“殺敵多少?”

信使送上捷報,“斬首三萬餘人,後續怕是還有不少。”

沙場征戰統計功勞的法子不少,按照首級來計算敵軍傷亡並不準確,比如說斬首兩萬,那麽敵軍的傷亡弄不好能翻倍。

“溫沙門遭此重創,要一蹶不振了。”

李勣的眸中多了厲色,“告訴龐同善,處罰暫且留著,讓他歸攏在武陽公麾下效力,若是再出岔子,殺了!”

“是。”

這便是統帥,若是王文度當初不是程知節的麾下,而是李勣的麾下……估摸著腦袋已經不在了。

信使一走,李勣微笑道:“把這個消息傳至全軍,傳給高侃所部。”

“萬勝!”

營中的歡呼聲震耳欲聾。

李勣回到了營帳中,令人準備筆墨紙硯。

他在寫奏疏。

——溫沙門棄守辱夷城,八萬大軍蹤跡難尋……龐同善追敵被圍,賈平安率部突襲溫沙門大營,一戰擊破溫沙門,斬首三萬餘……

他抬起頭來看著外麵,“下一戰……平壤!”

……

前方的敵軍不斷被追上斬殺,無數高麗人丟棄了兵器,跪在邊上請降。

騎兵不管不顧,緊追不舍。

後續步卒上來後,把俘虜收攏,隨即驅趕著回去。

當看到了鳳丹城時,溫沙門的麾下隻剩下了萬餘人。

鳳丹城的守將懵逼了。

“太大使者?”

邊上將領瞪圓了眼睛,“太大使者不是帶著八萬大軍出擊嗎?人呢?人哪去了?”

“開門!”

城下的軍士在叫罵。

敗了!

而且是大敗。

所有人都疲憊欲死,士氣半點也無。

“唐軍追來了。”

“開門!”

城門開了,溫沙門帶著殘餘的麾下進了丹鳳城。

賈平安帶著人出現在後麵,收割了落在後麵的兩千餘人……

溫沙門站在城頭,看著唐軍肆意追砍著那些潰兵。

他幽幽的道:“我想到了當年追砍前隋軍士的那一幕。”

那時的高麗人意氣風發,而前隋大軍指揮混亂……

多年後,雙方的境遇換了個方向。

大唐追殺,高麗人被砍殺。

慘叫聲中,鳳丹城守將小心翼翼地問道:“太大使者……大軍呢?”

他在這位太大使者的身上嗅到了濃鬱的煙火味。

溫沙門木然搖頭。

守將心中涼了。

“這裏隻有五千守軍,加上……太大使者,怕是守不住了。”

看看那些潰兵吧,個個神色呆滯,別說是守城,估摸著能拿穩刀槍就算是不錯了。

五千守軍能守住?

溫沙門淡淡的道:“往前可以繞過薩水,隨即回平壤。不過……大軍敗亡,我無顏去見大莫離支,便與此處共存亡吧。”

八萬大軍此刻隻剩下了九千人,這九千人已經被賈平安殺破了膽,恍如行屍走肉……回到平壤又能如何?

守將的麵色慘白,欲言又止。

你說共存亡就共存亡?那是掃把星!

賈平安在鴨綠水畔築了大京觀的消息傳來,鳳丹城守軍都為之顫栗。

賈平安能鎮壓魂魄的消息傳來後,更是引發了恐慌。

在這個平均年齡很低的時代,輪回轉生的說法最為盛行。勇士們可以悍不畏死,但卻畏懼死後魂魄消散,或是被鎮壓,無法輪回。

下麵的廝殺結束了。

一騎緩緩而來。

“戒備!”

守將舉手。

弓箭手張弓搭箭。

溫沙門冷冷的看著,“問問賈平安,他意欲何為?”

一個軍士起身,“賈平安,意欲何為?”

賈平安策馬過來,抬頭道:“降,還是不降?半個時辰後決斷。”

他策馬回去。

就這?

眾人齊齊看著溫沙門。

“死戰!”

溫沙門平靜的道:“高麗的國祚要斷了,都殉國吧。”

他緩緩看著遠方,“多年前,大莫離支躊躇滿誌,我也躊躇滿誌。我以為高麗能抵禦大唐,乃至於滅了大唐。我時常做一個夢,在夢中我率軍攻破長安……那是一個世間最繁華的城市,有世間最美麗的女子,最多的財富……我夢到自己就在城中四處搶掠。”

他嗤笑一聲,“如今……夢醒了。”

賈平安就在城外,你特娘的還在做美夢……守將低聲道:“太大使者,五千人守不住,那賈平安善於破城,上次攻伐遼東時,連新城都被他破了。鳳丹城並無天險,破城遲早的事。太大使者,如何應對?”

溫沙門看了他一眼,轉身下了城頭。

他上馬,接過麾下遞來的長槍,抬頭道:“開城門。”

這……

守將在城頭喊道:“開城門!”

城門緩緩開了。

守軍已經心無戰意……在親眼目睹了自己的敗逃後,他們知曉高麗完了。

他回頭看了一眼,發現城門竟然沒關好,留著一條縫隙。

這是要準備投降?

“哈哈哈哈!”

溫沙門不禁放聲大笑。

他仰頭看著天空,“大莫離支……我用這條命來回報你……”

“駕!”

一騎衝了過來。

賈平安在陣前皺眉。

“這是要作甚?”

裴行儉不確定的道:“投降?不像,投降他應當是步行。”

溫沙門還帶著長槍,殺氣騰騰的。

“這是來衝陣的。”

鄧貫上前,“武陽公,下官請命斬殺溫沙門。”

賈平安搖頭。

“敬業!”

李敬業興奮的道:“兄長吩咐!”

鄧貫怒了,“武陽公,下官馬槊絕妙……”

他覺得賈平安這是偏向自己的兄弟,不公。

“你殺的不好看。”

殺人還要好看?鄧貫:“……”

“敬業,幹淨利落些,用陌刀。”

賈平安的眸中多了冷意。

什麽狗屁的俘虜。

“讓他求仁得仁,求錘得錘!”

“得令!”

李敬業拎著陌刀策馬衝了出去。

半路他開始解衣。

這娃……

賈平安搖搖頭。

李敬業把上半身的衣裳全給脫了,**著舉起陌刀舞動了幾下。

雙方不斷接近。

溫沙門此刻隻想殺一人,臨死前拖個墊背的。

李敬業那寬闊的身板映入眼簾……

他想到了鴨綠水邊那個帶著陌刀手衝出硝煙的大漢。

同樣是**著上半身。

這必然是唐軍中的悍將,殺死此人……值了。

他的眼中多了戰意。

雙方不斷接近。

城頭的守軍屏息看著。

一騎正在向著唐軍的陣列衝擊。

一個軍士熱淚盈眶,“太大使者……威武!”

眾人緩緩站直了身體。

悲壯的氣氛濃鬱。

雙方接近。

溫沙門一槍刺去,這是他此生刺出的最出色的一槍。

刀光閃動。

人頭飛了起來,臉上還殘留著驚愕之色。

無頭的身軀在馬背上往前衝,幾步後才轟然倒下。

“是條好漢!”

賈平安身邊的將領頗為感慨。

“蠢貨罷了。”

裴行儉冷冷的道:“他以為自己能悲壯,卻被一刀梟首,悲壯何在?有的隻是不堪一擊。”

鄧貫這才知曉自己被拋棄的原因。

不夠李敬業這等幹淨利落,殺的不夠漂亮。

賈平安拔刀。

眾人肅然。

橫刀前指。

陣列前進。

到了弓箭射程之外,大軍止步。

“問!”

賈平安舉刀。

身後,步卒拔出橫刀,用刀背拍打著盾牌。

“降不降?嘭嘭!”

“降不降?嘭嘭!”

“降不降?嘭嘭!”

三次高呼。

“弩手!”將領高聲呼喊。

弩陣在準備,弩弓對準了城頭。

城門洞開。

守將出來,膝行上前。

他膝行到了賈平安的馬前,抬頭顫聲道:“願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