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賈平安剛踏入社會時很單純,單純到了懵懂的程度。

他一進去就在流水線上最苦最差的崗位上幹活,一條流水線幾個人,他的工資最低。

他本能的學習,本能的努力,然後一步步的往上走。

在這個過程之中自然也遭遇了不少惡意,以及各種困難。但當克服了之後,他覺得人生開始對自己露出了笑臉。

隨後就是繼續努力。

但到了此刻,涉及的利益就更大了些。

利益越大,矛盾和紛爭就越大。

在升職的過程中有人背後捅刀子也就罷了。有人忽悠他……然後他很撒比的被忽悠了,去幹了某件事……最後他得罪了人,忽悠他的那人卻扶搖直上,占據了本該是他升職的職位。

這一頓社會毒打讓他刻骨銘心。

後續……他的功勞最大,但那人有關係,輕鬆把功勞搶到手中,升職、獎金……而他隻能徒勞的抱怨……

再然後他就變成了一個老油條:做事能躲就躲,責任能避就避。他那時候美其名曰這是長進了,適應了社會。

若非後來的變故,他的一生大概就會這般波瀾不驚,看不到一絲波動的走完。

所以他可以和所謂的奸臣許言笑晏晏,最後成為忘年交。

他也可以和曹英雄這等人稱兄道弟……

你可以忽悠我,你可以從背後捅刀子,這是我人生閱曆不夠吃的虧,我認!

但你特麽的搶功……

他永遠都見不得這等搶功的撒比!

孫啟政說什麽此事從工部尚書開始都很關切,這話若是初出茅廬的小子聽了大概不解。

——這事兒工部尚書背書了!

你若是視而不見,那麽你就會莫名其妙的發現自己得罪了一個大佬。

有人會問:工部薑尚書應當不至於吧?他甚至可能不知曉此事。

這沒錯啊!

但孫啟政回去之後就會隱晦的給薑尚書點幾句:老大,火藥的事兒我說您很關切,賈平安把這話當做是屁……放了!

薑尚書可能會笑吟吟的說年輕人說話不過腦,沒事兒。但轉過頭,你就會發現自己上了薑尚書的黑名單。

什麽度量大!

在大部分人的世界裏不存在的。

所以許多人年紀越大話就越少,不是不想說話,而是特娘的你說的話不知啥時候就變成了得罪人的毒藥。

當然,有些人不說話不爽,那就打哈哈:是的,沒錯,你說的對,你真厲害……

沒人願意這般活,可被毒打次數多了之後,他情不自禁的就會變成這個樣子。

賈平安按理就該含糊以對,誰都不得罪。

可他走到了那些工匠的身前,拉起一個工匠的手。

粗糙,而且被火藥給腐蝕的就像是生凍瘡般的生出了口子。

“我也想你好我好大家好,可看著這手,我若是視若無睹,那我晚上會睡不好。”賈平安回身,“我剛有了一對兒女,以後他們會問……阿耶,你是個什麽樣的人?

父母是孩子的第一老師,我想說自己是個正直的人,可麵對兒女無邪的目光我會自慚形穢。”

這人想說什麽?

賈平安放開手,“孫郎中你可知火藥的配比?”

孫啟政的眼皮子跳了一下,卻不說話。

此刻他的神色倨傲,仿佛是在說:你是誰?老夫憑什麽聽你的吩咐?

賈平安前世見多了這等人,隻是笑了笑,“你不知火藥的配比,那可知曉火藥如何製作?”

孫啟政依舊冷笑。

撒比!

這不是官場啊!

賈平安突然覺得這人有些好笑。

他走向了那些工匠,問了火藥配比的事兒。

你能奈我何?

孫啟政看了秦鬆一眼。

這一眼格外的和氣,甚至是慈祥。

秦鬆心中苦笑,再傻也知道自己在工部要步履維艱了。

隨後一行人去了工部,工部尚書薑盛笑吟吟的和大家說起了火藥的事兒。

“此物能這般犀利,朝中要多少,我工部就造多少。”

這是表態,也是隱晦的表示了自己對此事很傷心。

——官場實際上就是一個修煉的地方,可修煉的不是大道,而是怎麽能更圓潤的活的更好。

程知節等人又問了製造火藥的流程等問題。

“這個……”

薑盛抬頭。

賈平安說道:“孫郎中說自家對火藥了如指掌,可問他。”

你不是要搶功嗎?

來!

哥把舞台給你準備好了。

請開始你的表演!

這個賈平安為何對我有敵意?先前一直針對我也就罷了,如今還來……老夫和你有仇?孫啟政看了他一眼,笑道:“此事……”

賈平安誠懇的道:“我等都在洗耳恭聽。”

你特娘的別想忽悠!

孫啟政幹笑道:“此事吧,其實……”

不稱職的官員最怕的就是這種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態度,他先忽悠,你再追問;他再忽悠,你繼續追問。

“還請孫郎中不吝賜教。”

孫啟政的笑容越來越牽強。

程知節等人都是老鬼,見狀哪有不明白的。

“誰知曉此事?”

薑盛的麵子也扛不住了,他笑道:“孫郎中,誰知曉此事?”

孫啟政微笑道:“此事……”

呯!

賈平安一拍案幾,“從在山穀中時你就在顧左右而言他,一談及火藥就躲躲閃閃,可一提及功勞就滿麵紅光。做事做事你不行,搶功搶功你第一。工部就是這麽琢磨火藥的?若是如此,當年我不如建言把火藥給了兵部來弄!”

火藥是他發明的,他自然有些這個建議權。

薑盛的臉掛不住了,沉聲道:“誰知道?”

那些官員……

秦鬆起身,“尚書,下官知道些。”

總算是有人來收場了。

薑盛笑道:“你來說說。”

“火藥在工部這幾年,工部從未懈怠……”

秦鬆說的很流利,製造的情況,配方不斷改進的情況……

“……工匠們夜以繼日,死傷慘重,尚書,那些工匠……”秦鬆動了感情,“那些工匠功勞最大。”

孫啟政看著笑吟吟的,目光不時掃過賈平安。

這人大概是把我恨慘了吧?

賈平安最喜歡的就是看著這人明明對自己恨之入骨,卻拿自己沒辦法的模樣。

“此等事要想做好,工匠第一!”

賈平安送上助攻,“薑尚書,恕我直言,今日火藥測試,工匠們就如同民夫,地位卑微。可對火藥不懂的一些官員卻高高在上,事情沒到哪就先搶功。工部這般……火藥未來堪憂。”

好了。

事情妥當了。

程知節起身,“工部之事我等不好幹涉,不過火藥乃是軍中重器,若是被耽誤了,老夫自然會在朝中說話。”

這話帶著威脅之意。

老帥們對孫啟政這等人也頗為膩歪,但他們需要守規矩,所以就看著賈平安一頓王八拳打的孫啟政無從招架,此刻最後補刀。

老帥們走了。

薑盛回身問道:“今日是怎麽回事?”

孫啟政說道:“薑尚書,今日秦鬆屢次說火藥之功皆是工匠們的,我等都是搶功者。”

薑盛頷首,“工匠們是很辛苦……”

賈平安一番話,加上老帥們的表態,薑盛必須要做出反應,“回頭老夫為他們請功。”

成了!

薑盛看似和氣,可黑名單上已經多了一個人。

晚些,秦鬆就接到了任務。

“朝中正在移民安西,移民之初,水利為先,薑尚書讓你去安西勘察水利……”

小吏同情的看著他,知曉這一去少說三五年。

秦鬆坦然的道:“離了長安也好。”

他本是技術官僚,不習慣官場傾軋,走了也好。

他不知道火藥對於未來的大唐有多重要。

可以說整個大唐都不知道火藥的未來。

賈平安已經進宮了。

“陛下,今日火藥測試頗為犀利。”

“哦!”

李治頗為欣慰,“可能用於攻伐嗎?”

“火藥用於攻伐也可,不過還得持續改進。”

“如此讓工部抓緊。”

李治隨口說道。

該上眼藥了……賈平安歎道:“陛下,今日臣在工部……發現工部官員多對火藥漠不關心,搶功時卻踴躍上前……”

李治心中微怒。

“誰?”

“陛下,為了火藥,工匠們至今死傷不少,可有了功勞,官員們上下其手,做事的工匠卻被丟在一邊……”

那些死傷多是不遵守操作規範的結果。

李治的眸色微冷。

帝王不好打交道啊!

“臣不敢幹涉吏治。”這個表態是必須的,“可功勞都被官員們搶走了,那些工匠可還願意出力?”

李治聰明的不像話,剩下的丟給他自己腦補吧。

賈平安告退。

李治沉吟良久,“去打探打探。”

他低頭繼續處置政事。

沒多久,消息來了。

“陛下,今日工部在城外測試火藥,員外郎秦鬆為工匠們請功,郎中孫啟政卻想搶功,嗬斥秦鬆……”

“官場傾軋!”

這等事兒無法打動李治,否則他每天不用幹活,直接去當裁判更好。

“後來武陽侯就追問孫啟政關於火藥之事,一問三不知。”

李治淡淡的道:“庸官不可怕,可怕的是庸官打壓人才,信口雌黃誤大事!”

……

秦鬆已經收拾了自己在工部的東西,他有預感,自己這一去,弄不好就成了工部的浮萍。

隨後就是辭行。

上官就是孫啟政。

進了值房時,孫啟政關切的道:“去了安西要小心身子,莫要累壞了。”

“是!”

孫啟政歎道:“其實你我之間哪來的齟齬?不過是些許口角罷了。老夫不會和你計較這些……”

“是!”

秦鬆覺得自己真的不適合官場,比如說現在他就該說些場麵話,但他最終憋出來一句,“孫郎中,你不懂火藥就別指手畫腳!”

說出來後,他就覺得渾身舒坦。

你狗屁不懂卻要衝著我指手畫腳,我早就忍無可忍了。

既然要走,那我還忍什麽?

幾個官吏趕緊出麵打哈哈。

孫啟政先是冷臉,然後淡淡道:“你不肯去安西老夫知曉,可這是差遣,你不去他不去,那天下事誰來做?”

這不動聲色又給他下了個套子。

——秦鬆畏難,不服從工部安排!

這一番話就能毀掉一個官員的一生。

秦鬆卻打定主意,覺得出去也不錯,所以幹脆破罐子破摔,“下官願意去,可下官卻想問問孫郎中,你口口聲聲說火藥能有今日有你的大功,下官就想問問,武陽侯發明了火藥,也沒見他說什麽大功,他反而說工匠辛苦。孫郎中你連火藥如何製造都不知道,下官敢問,你功從何來?”

值房裏安靜的掉根針都能聽到。

幾個官吏呆呆的看著秦鬆。

眾人炸了!

孫啟政一拍案幾,罵道:“賤狗奴,老夫和你好好說話,你卻咆哮上官。老夫告訴你,但凡老夫在工部一日,你就別想出頭!”

撕破臉了。

官場但凡這等撕破臉,以後就是不死不休。

“隨便!”

搞技術的都有尿性,那就是隻服氣比自己專業厲害的,不夠厲害你嗶嗶個啥?

秦鬆昂首,“下官告退。”

耶耶不伺候了。

他帶著東西往外走,路上遇到了一個內侍,身邊有官員陪同。官員指著他說道:“王中官,這便是秦鬆。”

王忠良見秦鬆背著包袱,一副要遠行的模樣,就皺眉問道:“去哪?”

秦鬆說道:“下官去安西。”

王忠良不容拒絕的道:“回去!”

秦鬆愣住了。

晚些,薑盛的值房裏,王忠良帶來了皇帝的指示。

“工部人浮於事,薑盛難逃其咎!”

皇帝一般很少會這般直接指責重臣,薑盛滿頭汗,“是,臣疏於管治。”

王忠良問道:“孫啟政是哪個?”

這是何意?

孫啟政上前一步,“下官孫啟政。”

王忠良看著他,回想了一下皇帝當時的模樣,就板著臉道:“陛下說了,庸官不可怕,可怕的是庸官當道,壓製賢才!安西那邊移民正當其時,工部也當派人去安西協助。”

孫啟政的嘴唇哆嗦了一下。

庸才!

皇帝不但說他是庸才,更說他是什麽……擋道的庸才。何為當道的庸才?就是嫉賢妒能的蠢貨!

“下官……下官……”

王忠良沒看他,問道:“哪個是秦鬆?”

“下官就是。”

先前在外麵不就見過了嗎?為何還問?

王忠良點頭微笑,“陛下聽說工部有個叫做秦鬆的員外郎,做事勤勉,大公無私,陛下很是歡喜!”

薑盛含笑道:“工部竟然有這等賢才,老夫忙於公事,卻疏忽了。”

秦鬆隻覺得這事兒有些莫名其妙。

不該是我去安西的嗎?

怎麽孫啟政去了?

他看了孫啟政一眼,見這人一臉惶然,竟然對自己諂笑了一下,就感到格外的舒爽。

他尋了人去打探消息。

“陛下如何能聽聞過我的名字?”

他不解。

這事兒並未保密,他很快就知道了。

“武陽侯進宮求見陛下,隨後王忠良就來了工部。”

秦鬆想到了今日賈平安對自己和工匠們的維護之意,不禁歎道:“這般情義,我要如何回報才好?”

隨後他去了百騎道謝。

“武陽侯去巡街了。”

“如此,我便在此等候武陽侯。”

程達沒在意。

等半個時辰不到你自然就走了。

半個時辰過去了,程達看了一眼,發現秦鬆依舊神采奕奕。

“可是武陽侯回來了嗎?”

程達搖頭,“還沒回來。”

你要不……先回去?

秦鬆坐下,“如此我繼續等。”

一個時辰過去了。

程達再看一眼,精神抖擻。

不妙!

他去尋了明靜,“那人一直在等候,可武陽侯定然不會回來了。若是被發現……”

娘的,賈平安借巡街的借口早退,咱們還得幫他遮掩。

“這還有沒有天理了?”

明靜怒,“叫人去他家把人弄來。”

賈平安到了百騎時,已經開始下衙了。

秦鬆依舊精神抖擻,行禮,“多謝武陽侯相救之恩。”

這人有心。

賈平安和他一路出去,說些火藥的事兒。

“幾個簡單的東西組合起來竟然有如斯威勢,下官覺著這便是天地奧妙。”

此人如此執迷於火藥,賈平安自然要順水推舟。

“世間萬物的奧妙人類能察覺的不過是億兆之一,譬如說火藥為何越琢磨越厲害?配比不同,以及形狀不同。”

賈平安隻知道顆粒火藥的威力會更大,卻不知道原理,但並不妨礙他給秦鬆丟下顆種子,“譬如說火藥如今是粉末狀的,若是顆粒狀的呢?”

秦鬆陷入了沉思。

賈平安悄然走了。

他對火藥真的沒研究,隻知道大致的情況,所以還得要倚仗那些官吏和工匠去琢磨。

出了皇城,他看到了高陽。

“說是陛下發病了。”隨行的侍衛解釋著。

二人相對一視,高陽隨即進宮。

宮中,寢宮內,地上是一份奏疏,李治捂著頭躺在榻上。

幾個醫官在邊上嘀咕。

“高陽公主來了。”

高陽一陣風般的衝了進來,“皇帝如何了?”

王忠良迎上來,低聲道“陛下先前被氣壞了,頭暈目眩……”

幾個醫官還在嘀咕,高陽走過去,“如何?”

一個年長的醫官苦笑道:“公主,這陣子陛下一直沒犯病……”

“不犯病就是你等無能的借口?”

高陽怒火中燒,“可有法子?”

幾個醫官搖頭。

“公主,已經在煎藥了。”

這話說的一點底氣都沒有。

“無用之極!”

高陽拂袖過去,走到榻邊,俯身看著李治,“那些人都巴不得看著你病倒,如此他們才好上下其手。你偏生要被他們激怒……”

她忍住了嗬斥,過去撿起奏疏。

奏疏是一個宗室上的,說的是褚遂良的事兒。

“為褚遂良鳴冤……”

為褚遂良鳴冤也就罷了,竟然還說皇帝為女色而棄忠臣,自毀長城。

這用詞之激烈,高陽見到都氣炸了,難怪李治這個當事人直接發病。

“賤人!”

高陽把奏疏一扔,旋即出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