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個龐大的帝國,每天都有人生老病死。而作為管理戶籍的吏目,衛英每天的工作就是嚴謹的審核下麵報上來的生死名冊。按照以後的說法,這等工作實際上就和地府差不多。

這項工作需要的是謹慎,以及負責任的態度,衛英具備這樣的素質,所以多年來一直未動窩。

“下衙了!”

外麵有人進來喊了一嗓子。

衛英的脾氣好,所以年輕人都喜歡和他開玩笑。

“好,馬上。”

衛英把冊子收好,仔細檢查了案幾上是否還有文書,隨後回身再檢查一遍存放文書的櫃子,這才出去。

小心翼翼的關好門後,他抬頭看看夕陽,心中覺得一陣輕鬆。

每一日都是這般的戰戰兢兢,下衙後才會感受到輕鬆的滋味。

“衛英!”

還沒走出大門,就有同僚回身笑道:“恭喜恭喜!”

衛英納悶,“老夫哪來的什麽喜事?”

他猛地想到了女兒,心中不禁一個咯噔。

無雙還沒到生產的日子吧?難道……

他麵上多了急色。

同僚拱手,“令婿今日得了陛下誇讚,賞賜了五十萬錢。老衛,還有五個宮人,五個宮人呐!”

衛英一怔,周圍的人紛紛拱手道賀。

“恭喜老衛。”

“客氣客氣!”

衛英拱手還禮,問道:“可知是為何嗎?”

“不知,說是有功,當著宰相們被陛下賞賜。老衛,宮女啊!你看看朝中誰被賞賜過宮女?就重臣。你那女婿可是前途無量啊!”

女婿竟然立下大功……

衛英心中歡喜,滿臉堆笑,“哪呢!老夫看多半是陛下眷顧,功勞……這誰沒功勞?他還年輕,萬萬不可得意,早著呢!早著呢!”

話雖是這般說,他還是急匆匆的往回趕,終於追上了賈平安。

“平安!”

賈平安正在想著回去如何安置那五個宮女,聞聲回頭,笑道:“丈人尋我?”

衛英策馬上前,問道:“老夫剛聽聞你被賞賜之事,可方便說說緣由?”

“陛下說麥飯難以下噎,心中不安,就讓我等尋些別的幹糧,我這不就弄了個炒麵,陛下和那些重臣們嚐了一番,都說不錯。陛下大喜,由此賞賜。”

衛英愣了一下,憋了許久,“幹得好!不過萬萬不可得意忘形,這人一得意忘形就會招人嫉恨,更會讓人覺得不穩重……”

一番話說的賈平安頻頻點頭。

衛英笑道:“老夫和大郎說這些他總是不喜歡聽,沒想到你倒是還好。”

賈平安說道:“這都是丈人半生的閱曆,吃虧換來的經驗,別人想聽還聽不到。”

衛英老懷大慰,晚些後悔,又掉頭去了東市,買了幾個好菜回家。

賈平安剛進道德坊,薑融一口氣就猛的吸了進去。

“小心堵得慌。”

賈平安笑著進去。

那些坊民見到他紛紛拱手賀喜。

都是五個宮女惹的禍啊!

回到家中,杜賀帶著仆役們出迎恭賀。

“無需這般大張旗鼓。”

迎接就迎接吧,杜賀滿嘴諂媚之詞,讓賈平安有些難為情。

杜賀一臉嚴肅,“郎君卻不知此等事就該大張旗鼓的慶賀,如此讓人知曉賈家前程遠大,那些平日裏對賈家不滿的會換個嘴臉,那些對賈家親近的自然會越發的親近……”

不就是後世辦酒席嗎?

但凡有啥事,比如說孩子考了個好大學,沒說的,大辦酒席,請了親朋好友來赴宴,算是廣而告之。

而後有了微信,在朋友圈發幾條動態,把什麽錄取通知書發出去,下麵一陣讚美,於是皆大歡喜。

看來古今都是一個套路啊!

賈平安見杜賀一臉得意,就說道:“那還不如把大車繞著長安城溜達一圈。”

是啊!

杜賀突然發現郎君竟然是此道高手。

“郎君英明!”

“英明個屁!”

賈平安說道:“這等炒作的手段我不樂意用,否則……”

後世操作的手段多種多樣,分工明確:你去捧,他去踩,大夥兒一起去轉載,沒幾下人氣流量都來了。

他若是想炒作,長孫無忌的名聲能臭大街去。

但不能!

炒作是一把雙刃劍,能激發出什麽後果來難於預料。

“做個好人吧。”

賈平安以此自勉。

杜賀呆滯,“郎君說……”

王老二暗樂,“郎君讓你做個好人!”

“嚶嚶嚶!”

阿福飛快的從後院跑來,就像是有什麽人在追趕。

“救命!”

後院傳來了陌生女人的嚎哭。

“阿福!”

蘇荷被扶著出來了,看著一臉興奮想去抓阿福。

“站住!”

蘇荷抬頭看到了賈平安,振振有詞的道:“阿福剛才一爪把人的衣裙給抓爛了,露出了……夫君你什麽表情?”

賈平安摸摸臉,“我什麽表情?”

蘇荷猶豫了一下,“好像很好奇。”

我隻是八卦一下啊!

阿福衝過來,抱著他的大腿嚶嚶嚶。

“怎麽一臉委屈的模樣?”

賈平安揉揉阿福,換來了更加委屈的嚶嚶嚶。

蘇荷走過來,“夫君,那五個宮人……要不要侍寢?”

啥?

賈平安抬頭,驚訝,“侍什麽寢?”

蘇荷甜笑道:“就是……我和無雙有了身孕,沒人陪你。”

“不要。”

還有一個羔羊凶得很,再來五個宮女,回頭非得噴血不可。

蘇荷得意的道:“無雙嘀咕,說是看著都年輕貌美,回頭夫君定然要收了。我可是說不可能呢!”

“為啥?”

賈平安被阿福拖著走不動。

“因為你在青樓好大的名聲,那些名妓都爭先恐後的自薦枕席,可你從未搭理過她們。這些宮人難道還能比那些名妓更出色?”蘇荷一臉看我多睿智,趕緊誇獎我。

“對!”

賈平安幹脆把阿福扛起來,腰杆一陣發酸。

我去!

人類終究是血肉之軀,還是不要做海王了。

“夫君!”

衛無雙起身。

“見過郎君!”

五個宮女齊齊福身。

這個……

賈平安想到了後世會所裏的那一排:歡迎光臨!

這個……

他目不斜視的道:“怎麽安置她們,無雙你來說,為夫懶得很,就不管了。”

衛無雙看了他一眼。

你是不是在裝傻?

賈平安搖頭。

果然是好男人!

衛無雙不禁覺得自己有眼光。

五個宮女隨後被安排了下去,後院馬上就熱鬧了起來。

三花和鴻雁看著有些麵無人色。

她們伺候人可沒這五個宮女專業,從態度到儀表,從走路的節奏到說話的聲音……完敗!

“哎呀!”

蘇荷突然一愣,“錢還沒收完呢!”

衛無雙一下就站了起來,“趕緊去。”

“消停了!”

賈平安一聲斷喝叫住了兩個婆娘,“收拾什麽?”

“錢還沒入庫完呢!”蘇荷一本正經。

“讓杜賀入。”

“可……”

衛無雙有些遲疑。

五十萬錢啊!

換別人家也得小心謹慎,盯著入庫了,上鎖,把鑰匙帶走。

賈平安板著臉,“這家誰說了算?”

後世他一定是自問自答:當然是老婆說了算。

衛無雙和蘇荷馬上福身。

五個新來的宮女和兩個老人鴻雁、三花都福身。

大氣都不敢出!

賈平安真的脾氣很好,在家裏從不擺譜,也不會嗬斥責罵誰。但這麽突然板臉,所有人都怕了。

我這個……好像嚇到了她們?

要不要緩和一下?

賈平安猶豫了一下,然後起身出去。

這兩個婆娘最近頗有些聯手的趨勢,把他變成了老賈家的種馬,今日這也是個機會。

他徑直去了書房。

“郎君,吃晚飯了。”

鴻雁來了,看著低眉順眼的。

賈平安起身回去。

夫妻三人對坐。

夫君還在生氣呢!

蘇荷給了衛無雙一個眼色。

衛無雙瞪眼,心想小賊竟然也會發火,可見往日輕視了他。

“吃飯!”

吃完飯,賈平安起身,“你們和孩子第一,錢財……不是事。”

兩個心中不安的女人瞬間就被打動了。

一味用威嚴去鎮壓有用,但那隻會換來心靈的隔閡。

賈平安先用威嚴壓住她們的氣勢,隨後一番關心,效果……

“夫君!”

蘇荷就掛在了他的身上,衛無雙臉有些紅,眼神中多了些別的味道。

女人的味道。

嗬嗬!

賈師傅大獲全勝。

第二日,賈平安打著哈欠出來……

“郎君!”

一個陌生的女人福身。

我……

腦子還在發蒙的賈平安問道:“你誰?”

女人臉紅了,“奴……”

“郎君!”

鴻雁來了,急匆匆的道:“奴剛在大夫人那邊,這就收拾。”

她看了女人一眼,“為郎君收拾房間是我的事,誰敢搶……”

鴻雁眼中閃過凶光。

誰敢搶,那就血濺三尺!

三花急匆匆的來了,“郎君該洗漱了。”

賈平安這才清醒,想起了家中多了五個女仆的事兒。

“讓二位夫人安排。”

洗漱,練刀。

今日賈平安的刀法格外的淩厲,王老二節節敗退,最後賈平安一刀讓他甘拜下風。

賈平安看看四周。

目光蒼涼。

這麽早就到了獨孤求敗的境界,你讓我下半生拿什麽裝比?

“郎君,吃早飯了。”

“來了!”

大清早就裝比真的爽,神清氣爽啊!

蘇荷依舊要求雙修,依舊被賈平安無情、冷酷、無理取鬧、你好絕情的拒絕。

蘇荷哭唧唧,衛無雙不耐煩的要收拾她。

家真熱鬧。

“夫君,她們如何安置?”

衛無雙突然問道。

賈平安不耐煩的道:“都說了讓你們安置,問我作甚?我每日事情那麽多,很悠閑嗎?”

他背著手出去,身後傳來了蘇荷的嘀咕,“我就說夫君說話算話,不是哄咱們的。你偏說男人要試試,不然怎麽樣怎麽樣。”

嗬!

女人!

賈平安和阿福淚別,出道德坊的時候被薑融趁機吸了一口歐氣。

這貨遲早能進大唐潛泳隊,而且是一騎絕塵的那種。

“武陽侯!”

半路他遇到了一個官員,有些麵熟,但卻忘記了名字和職務。

二無兄拱手,一臉猥瑣,“武陽侯,昨日一戰五讓人羨煞,今日依舊能在馬背上直著腰,年輕真好啊!”

什麽一戰五?

戰五渣?

賈平安不解。

官員見他一臉懵逼,就指指,搖頭笑道:“裝,裝!”

我裝個毛線。

賈師傅最近一直是童子身。

“兄長!”

快到皇城時,李敬業來了。

他左手是水囊,右手是幾張疊著的胡餅,一口咬下去,拚命的咀嚼著,腮幫子不斷鼓起落下,然後一口水送下去,眉飛色舞的道:“兄長,那五個女人甩屁股如何?”

賈平安沒好氣的道:“甩什麽屁股?你嫂子安排在家裏做事,我碰都沒碰。”

“竟然這樣?”李敬業有些失望,“兄長,你覺著阿翁若是來五個宮女如何?”

“不如何。”

李勣多大了?五個宮女……你就做個人吧。

李敬業眼睛一亮,“回頭我隨侍陛下的時候,要不提一下?”

“想斷哪條腿?”

賈平安覺得這娃就是個作死的,不作不死。

李勣遇到這等孫兒竟然還能長壽,可見氣量非凡。

李敬業進了皇城,先去了尚書省。

李勣已經先到了,見他邊走邊吃,就皺眉道:“回頭禦史會彈劾!”

在路上吃東西也是被彈劾的一個理由。

李敬業滿不在乎的道:“阿翁,我隻是個千牛備身,他們彈劾我無用。”

李勣皺眉,仔細看著孫兒。

李敬業有些發毛,“阿翁……”

你不要這麽看著我啊!

“去吧。”

一個眼神就讓孫兒怕了,李勣不禁笑了起來。

一個官員進來,對準備出門的李敬業頷首,等他出去後說道:“英國公,褚相來了。”

褚遂良?

李勣點頭,起身走到門外。

褚遂良人未至,笑聲先到。

“哈哈哈哈!”

“見過英國公。”

“褚相今日怎麽來了老夫這裏?”

雙方坐下,褚遂良笑道:“英國公看著精神奕奕,讓老夫羨煞啊!”

“過譽了。”

李勣不知道他說這話的意思。

在朝中,他是長孫無忌小團體的對頭。雖然話不多,但大夥兒都清楚,除去公事之外,大家涇渭分明,老死不相往來。

褚遂良突然來訪……往日若是有公事往來,他會派了下屬去,褚遂良也是如此,老將不對麵。

褚遂良笑吟吟的道:“看著你,老夫不禁遙想當年的李衛公,那是何等的絕世無雙!先帝倚為長城,隨後馬踏突厥……讓人不禁神往啊!”

他有所求而來!

李勣微微一笑,“李衛公兵法無雙,老夫不過是拾人牙慧,僥幸罷了。”

褚遂良停了一下,“大唐如今有兩個大敵,其一吐蕃,吐蕃強盛,一戰無法功成。高麗如今漸漸示弱,老夫平日裏也琢磨過,大唐不能兩麵受敵,最終必然要從中選一邊滅了。”

他看了李勣一眼。

你說的這些都是老夫的牙慧……李勣目光溫潤。

褚遂良笑道:“吐蕃居於高處,大唐不可能一路征伐上去,所以唯一的選擇便是高麗。煬帝三征高麗,弄的國中民不聊生,由此被世家門閥趕了下來。先帝征伐高麗雖然戰果輝煌,可終究高麗依舊存在。”

他的身體微微前傾,“若是能滅了高麗,青史……標榜!千古標榜!”

李勣含笑道:“褚相說的沒錯。”

褚遂良心中微動,“如今朝中之事還算是順暢,陛下英明,可後宮之中卻有些煩心事,你我作為臣子,自然不好幹涉,不過許多事……卻和國事息息相關。”

李勣默然。

褚遂良的眼皮子跳了一下,“英國公,你我漸漸老邁,建功立業它不等人呐!”

李勣依舊默然。

褚遂良深吸一口氣,起身道:“如此,老夫告辭。”

李勣起身把他送到門外。

褚遂良回身看了他一眼,“人一生許多事都是一念之動。錯過了,也就沒了。”

他覺得李勣依舊會默然,可李勣卻準備開口,讓他心中一喜。

“慢走!”

褚遂良指指他,搖頭離去。

李勣回到了值房,緩緩坐下。

褚遂良的一番暗示,就是用支持他在未來領軍征伐高麗,來換取他對皇帝廢後之事的沉默。

不需要你說話,隻需要你保持沉默。

李勣看著外麵,淡淡的道:“先做人,再立功。如薛萬徹、尉遲恭這般先建功立業再做人,悔之晚矣!”

褚遂良去了長孫無忌那邊,“輔機,那李勣一言不發。”

長孫無忌冷冷的道:“他果然是想騎牆。這也是當年李靖自保的手段,不摻和要緊事,不摻和犯忌諱之事。李勣學了他的兵法,也學了他這些處世之道。”

褚遂良坐下,有些惱火,“可他終究沒答應。”

“他為何會答應?”

長孫無忌的嘴角帶著笑意。

褚遂良詫異的道:“那你為何讓老夫去試探他?”

長孫無忌搖頭,“人啊!最怕的便是念想。一個念頭生出來,壓都壓不住。他今日聽到了這等條件,興許不會動心,可明日呢?後日呢?人最是貪婪,他會時常想到此事,漸漸的念頭就會越發熾熱。”

“可他也不會支持皇後吧?”

李勣和我們可是鐵杆的死對頭,褚遂良覺得老戰友是喝多飄了!

“無需他支持。”長孫無忌淡淡的道:“隻需他沉默。你今日隻是去種下種子,到時候我再去一次……”

一錘定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