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口處置好了後,賈平安令人把窗戶打開。

“悶著沒病也有病。”

室內空氣不流通,一鼻子的臭味。

“如何?”

程處默在外麵探頭,恨不能衝進來看看。

梁建方一腳把他踹出去,隨後提溜著他問道:“老程的馬槊殺人,你的馬槊是玩耍,你如何能傷了他?”

程知節持馬槊縱橫多年,什麽樣的狠角色沒見過,竟然栽倒在程處默的手中,讓人不敢置信。

程處默抬頭不肯說。

啪!

梁建方一巴掌扇去,程處默低下頭。

“娘的!”梁建方氣得團團轉,“小賈,咱們回去!不管了!”

老流氓怒了。

程處默抬頭,半邊臉都腫了起來,“阿耶覺著這樣的日子不快活,神思恍惚,某那一槊不狠,阿耶卻避不過。”

梁建方呆在那裏,眼睛眨巴著,突然跺腳道:“老畜生,怕這怕那,那你活著作甚?不如早死早投胎!”

眼淚在他的臉上縱橫著,李勣歎息一聲,“當年在瓦崗時老程多快活,後來……哎!”

程處默低頭哽咽,這個事兒他沒有置喙的餘地。

老程先前的娘子是一個縣令的女兒孫氏,孫氏生了程處默和程處亮,隨後在貞觀二年去了。老程就續弦崔氏。

這是後娘,他沒法說。

側麵,崔氏站在那裏,雙拳緊握。

原來是我嗎?

她想到了程知節對自己的言聽計從,想到了他對自己的那種疏遠……

原來你一直不喜歡這樣的日子,覺著憋屈。

但你從不肯說。

崔氏的眼中多了淚水。

下午程知節突然發熱。

郎中麵色嚴峻,“這等發熱凶險,若是消不了……家裏就準備吧。”

崔氏定定的看著他,“就沒有法子嗎?”

郎中堅定的道:“某在軍中治過無數人,這等傷口導致發熱的……十存二三便是幸運,看天意吧。”

十個人能活兩三個,這便是傷口導致發熱的死亡率。

崔氏目光堅毅,“夫君定然能活。”

“小賈呢?”梁建方去吃了午飯回來,見狀不禁怒道:“他哪去了?”

“說是回家拿東西。”程處默兩眼發紅,恨不能一刀把自己剁了。

李勣不能長久出來,尚書省需要他掌舵,所以就回去了,說是下衙後再來。

梁建方直接就告假了,李治派了幾個醫官來,並放話說不管差什麽東西,隻管開口。

王忠良來了。

“盧國公……”

哎!

程知節麵色發紅,王忠良看了一眼,問問郎中,然後回宮稟告。

李治不禁為之悵然,“程知節武勇過人,當年四處征戰,所向無敵。可後來……”

後來程知節變得越發的沉默寡言了。

“朕可是那等刻薄之君嗎?”李治不禁發問。

王忠良瑟瑟發抖,“不是,陛下心胸寬廣。”

“那為何程知節這般畏縮?”李治覺得自己並未猜忌程知節,他為何這般?

王忠良覺得皇帝怕是魔怔了,“陛下,在先帝時,盧國公就這樣了。”

李治扼腕歎息,“這等名將,不在沙場征戰,卻要在揣測中消磨,何苦如此!”

“陛下。”外麵來人,“蘇定方等人告假。”

“陛下,許敬宗告假。”

程知節病重不起的消息傳了出去,那些老將們出動了,瓦崗的老人們也出動了。

李治擺擺手,隨後去了淩煙閣。

賈平安回家一趟,再回來時,見程家外麵停了許多車馬,就問道:“都是那些人?”

門子神色哀傷,“都是些老將,還有瓦崗的老人。”

這是來見老程最後一麵?

賈平安心中一凜,趕緊進去。

“咬金呐!”

才到後院,就聽到一個老人在嚎哭。

“當年你縱橫瓦崗,那般大氣,連睡個女人都能和兄弟們分享……”

賈平安滿頭黑線……

“如今你活的這般畏縮,帶累的子孫不敢抬頭,那是什麽富貴?那是禍根!早知如此,你不如辭官歸家逍遙……”

這話說的太透徹了,但很不給皇室麵子。

王忠良又來了,大概李治覺得老程熬不過多久,所以讓他來盯著。

這是老將們才有的待遇。

崔氏站在外麵,那些老將們看著她,目光不善。

“小賈在哪?”

裏麵一聲咆哮。

“來了來了。”

賈平安並未有什麽傷感的心態,一溜煙就進來了。

“現在才來,去哪了?”

“叫你不應,這是翅膀硬了?”

“回頭來老夫家中,讓老夫試試你的武藝。”

一群老東西獰笑著,賈平安隻覺得脊背發寒,堆笑著過來。

王忠良過來問道:“你這是要作甚?”

賈平安回身道:“敬業!”

“來了。”

李敬業來了,一手提著一個酒壇子。

“這是作甚?”

梁建方說道:“莫不是讓咱們喝酒送老程?”

王忠良怒目而視。

有你這麽說話的嗎?

可崔氏無動於衷,程處默等人無動於衷。

對於這些老將來說,生死都是一個尿性,沒什麽可忌諱的。

梁建方看了王忠良一眼,笑道:“耶耶此生殺人無算,活著就是賺的,若是死了,耶耶去底下尋了舊部,娘的,閻羅王若是叫囂,耶耶連他也殺!”

噗!

王忠良隻覺得一股子煞氣撲麵而來,想退後,可他代表著皇帝,若是退後半步,回去李治能讓他跪到地老天荒。

就在此刻,賈平安走了過來,擋在他的前麵,說道:“大將軍若是想喝也使得,隻是得調一調。”

梁建方擺手,“治好老程再說,否則老夫便喝酒陪他走最後一程。”

崔氏別過頭去,眼中有淚光在閃爍。

賈平安拎了一壇子酒水進去,裏麵的郎中詫異的道:“這是何意?”

賈平安打開壇子。

一股子濃鬱的烈酒味道就傳了出來。

那郎中吸吸鼻子,“好酒。”

“好酒?”

王忠良進來,幾個老將進來,崔氏想進來都沒地站。

“這是啥意思?讓老程飲酒?”

一個老將歎道:“這個法子好,以後老夫快死了,就讓……小賈,回頭送老夫幾十壇這等好酒,等老夫快死了時,就謀個醉死,豈不快哉!”

賈平安苦笑著,不敢和這群老流氓嗶嗶,說道:“盧國公的傷口導致發熱,此刻要退熱才好,把他剝光。”

擦!

郎中覺得這少年真是個狠人,“剝光了作甚?”

“用酒水抹在大腿根部,腋下等處。”賈平安看著他,“照做就是了。”

郎中嘟囔著,“某喝過不知多少好酒,就沒聽過酒水能退熱的。”

眾人都看著賈平安,覺得他這個主意怕是有些問題。

賈平安淡淡的道:“隻因你的酒水太淡,娘們喝的!”

他終究忍不住開了地圖炮。

瞬間屋裏的人都變色了。

“什麽好酒這般厲害?老夫來喝一碗。”

一個老將罵罵咧咧的出來,賈平安知曉要讓他們信任,就得弄翻一個才行,就叫人弄了個大碗來。

一大碗酒,老將嗅了一下,“好烈!”

他仰頭就喝。

隻是喝了一口他就想噴出來,但輸人不輸陣啊!

他強撐著把一大碗酒喝了,淡淡的道:“也就這樣。”

眾人笑了笑。

“剝光!”賈平安不再看他。

崔氏在外麵說道:“照著平安說的做。”

她先前已經派人去問了崔義玄和崔建。

崔義玄說:小賈此人乃是我崔氏的親近人,你信他就是了。

崔建說:小賈義氣無雙,莫要懷疑。

有醫官說道:“若是不妥……”

崔氏淡淡的道:“如今就已經不妥了,那便是命!”

崔氏的女子,果然厲害。

賈平安在心中給崔氏女打了個標簽:不可聯姻。

衣裳剝光,賈平安倒了一小盆酒出來,用布料蘸了酒去擦拭血管豐富的地方。

時光流逝,賈平安覺得這一波差不多了,就直起腰來,覺得酸痛難忍。

“接著就這麽弄。”他有些累了,回身,就見那個先前喝酒的老將身體搖搖晃晃的,突然轉身說道:“老夫……老夫……”

呯!

老將撲街。

眾人愕然,有人扶起他,訝然道:“醉死了。”

醉死指的是醉的人事不省。

“隻是一碗酒?”

嗬嗬!

賈平安笑了笑,“扶著去睡下吧,最少得睡到明日。”

他走了出去,見天色漸漸暗淡,就問道:“可有飯食?”

“有有有。”

程處默親自交代,帶著人把飯食弄了來。

此刻大夥兒也沒什麽心情,胡亂吃了,就繼續等候消息。

酒水擦拭一直在繼續著,偶爾還得看看傷口。

“並未有膿液。”

賈平安不知這些法子能否救回程知節,聽天由命吧。

他進去,再度擦拭。

後世早些年的高熱病人,當燒的厲害時,醫院也會弄了酒精來擦拭退熱。

這事兒他知道,但老程的傷口才是關鍵。

沒有消炎藥,沒有抗菌藥,唯一的法子就是消毒,清理傷口,讓人體的自愈能力發揮作用。

老程,你別死啊!

賈平安記得老程是個長壽的,若是此刻去了,多半是被自己這隻蝴蝶給扇沒了。

老天爺不會收拾我吧?

賈平安有些心虛。

他不斷的擦拭著。

汗水模糊了眼睛,他伸手擦拭了一下,就聽到了嗯的一聲。

程處默不敢相信的看著睜開眼睛的父親,喊道:“阿耶!”

外麵的老將們齊齊起身,都歎息一聲,準備進去送老程最後一程。

程知節睜開眼睛,覺得有些恍惚和虛弱。

他看看房間,沒錯,是自己的房間。

娘子呢?

老大怎地看著像是死了爹似的?

這少年是誰?

怎地在擦拭老夫的大腿?

是小賈?

程知節的腦子緩緩清醒,然後讚道:“好酒!”

賈平安隻覺得身體一軟,身後一隻大手就扶住了他,梁建方喊道:“給小賈弄了凳子來。”

賈平安一直在俯身給程知節擦拭,此刻身體僵硬,動都動不了。

他緩緩坐下,脊背處發出哢嚓一聲。

“老程,覺著如何?”

梁建方俯身問道。

“有些……累。”程知節微微喘息。

“累就好啊!就怕你不累。”梁建方大喜過望。

回光返照時不會覺得累,而且很是精神。

人體的所有係統精誠團結,迸發出最後的力量,最後歸零。

“那幾個醫官,趕緊進來。”

這時候醫官就比郎中管用。

幾個醫官進來輪番整治,最後一臉震驚。

“竟然活過來了!”

眾人齊齊看著賈平安。

“為何?”

程處默可不管為何,躬身,“多謝小賈。”

這時候話越少,就越鄭重。

那等感謝的話說了一籮筐的,多半是敷衍居多。

“閃開,娘子進來了。”

一群男人的地方,崔氏進來有些不妥當。

但她依舊來了。

“夫君。”

見到程知節醒來,她所有的堅強都消散了,不禁歡喜落淚。

程知節說道:“老夫死不了,小賈……小賈……”

“啥事?”賈平安起身。

程知節含笑道:“好。”

隻是一個好字,賈平安拱手,“剩下的就是傷口處置,按照某說的,任何接觸傷口的東西,要麽水煮,要麽就用那酒浸泡,時辰不可少。”

醫官們都猶豫了一下,但梁建方喝道:“可聽清了?”

蘇定方想殺人,“救人時你等無用,這等時候還矜持個屁!盧國公若是被害了,你等死不足惜。”

幾個醫官瑟瑟發抖,賈平安順勢告辭。

真的累啊!

崔氏看了他一眼,“大郎送平安出去。”

“是。”程處默帶著賈平安出了後院,也不說謝,等出了側門時,才認真的道:“等阿耶好了,來家中飲酒。”

賈平安應了,回家後倒頭就睡。

而李治此刻正在淩煙閣,負手看著那些功臣。

淩煙閣裏分外三處,按照官職高低排列。

程知節並不在最高的一處,邊上是秦瓊、李勣等人。

這些老將任何一個存在都是定海神針般的作用,可依舊熬不過歲月的煎熬,漸漸凋零。

“阿耶你說過李衛公後,大唐名將唯三人,英國公李勣,宗室李道宗。以及薛萬徹。薛萬徹不可重用,李道宗……唯有李勣能用。而程知節便是其下的名將,雖說蟄伏,可若是去了,這裏還有幾人?”

“陛下,梁建方讓賈平安診治盧國公。”

一個內侍站在外麵,大氣都不敢出。

這裏麵的每一幅畫像的背後都是一段金戈鐵馬,都是一段可名列青史的記錄。

李治額頭上的青筋蹦跳了一下,“大將軍這是想讓掃把星去……以為厭勝嗎?”

用掃把星去壓製,這個想法真的很奇葩。

“病急亂投醫罷了。”

李治依舊站在那裏,看著那些畫像。

這些畫像有的他還熟悉,有的卻漸漸陌生。

“陛下,歇息了吧?”

外麵來了王皇後。

她最近的日子很是得意,所以看著多了不少雍容之色。

“你且去。”李治突然失去了和她敷衍的心情。

王皇後一怔,隨即回去。

“令人打聽。”

她走在宮中,身後跟著一長溜人。

晚些有人來了,“皇後,說是盧國公病重,恐不治。”

王皇後歎道:“盧國公,大唐之名將。他若是去了,大唐便少了一尊能震懾外敵的大神,難怪陛下心情鬱鬱。”

她還在唏噓,就聽有人在呼喊,“陛下何在?”

“誰在那裏呼喊?”王皇後怒道:“拿了來!”

有人衝過去,見是王忠良,就喊道:“是王忠良,皇後令你過去。”

王忠良奉命去程家蹲守,被一幹老將壓的心中鬱鬱,此刻被這麽一說,不禁惡向膽邊生,於是揮拳……

呯!

內侍挨了一拳,回去喊道:“皇後,王忠良不聽,打了奴婢!”

“越發的大膽了!”

王皇後沉聲道:“去看看。”

有人跟著過去,一路到了淩煙閣。

“陛下!”

李治正在回想往事,被吵了一下,皺眉道:“去看看。”

一個內侍出去,回身道:“陛下,王忠良來了。”

李治深吸一口,目光在程知節的畫像上停留了一瞬。

朕送別你了。

“陛下。”

王忠良衝進來,一臉狂喜的道:“盧國公活過來了。”

李治先是一怔,接著握緊雙拳,追問道:“說清楚。”

王忠良說道:“醫官和郎中束手無策,賈平安帶著酒水來,用酒水清洗了傷口,盧國公發熱,賈平安用酒水抹身,竟然就醒來了,先前還喝了粥,醫官看了,說是最危急的時候過了,後續要多養養。”

先帝保佑!

李治默念了一句。

他登基未久,不管是內外都麵臨著挑戰。而能給他安全感,能為他站台的唯有武將。

這些老將威望高,存在一個就是對他的一份助力。

他想了想,“準備一下,朕去看看。”

“陛下。”王忠良覺得這有些恩寵過了。

李治卻不理,晚些便衣,在百騎的保護下去了程家。

程家人見到李治時顯然是被驚住了,李治笑著撫慰了幾句,去看了沉睡的程知節。

“隻管治,差什麽說話。”李治很爽快,隨後就準備回去。

皇帝來探望,這便是極大的恩寵,崔氏知曉這個信號的意義。

她坐在床邊,低聲道:“你啊你,你想折騰,不甘心蟄伏……以往我不答應,可你卻不快活。此後……我便不管你了,若是死,便是一起死,若是活,便是一起白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