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敬宗貶官禦史中丞,這個變化讓所有人都大吃一驚。

“許敬宗變成了禦史中丞,以後要彈劾誰那還不是皇帝一句話的事?”

崔晨對此洞若觀火。

王舜輕啜一口茶水,眯眼道:“帝後紛爭,對我等是好事。”

崔晨笑道:“帝後紛爭,自然再無心力對付士族,咱們就看著,看他們鬧,鬧得越大越好。”

盧順珪靠在窗戶邊看書,淡淡的道:“鬧大了,大唐也就亂了。”

崔晨說道:“大唐亂便亂了,與我等何幹?”

哪怕是胡人大舉入侵中原的時代,士族依舊能聚眾自保,最後胡人還得要請他們出仕。

這是他們的底氣所在。

盧順珪抬眸看了崔晨一眼,眼中有不屑之色閃過。

……

賈家,衛無雙也聽聞了此事。

“許公那邊可會記恨?”

蘇荷說道:“多半會。其實許公人不錯。”

哎!

二人歎息。

“這下算是徹底得罪完了。”蘇荷惆悵的道:“我還說請許公以後給兜兜撐腰呢!”

衛無雙笑道:“夫君還不夠?”

蘇荷靠在窗戶邊上,把一雙小巧的秀足放在冰盆上,愜意的道:“夫君懶得很。”

“阿娘!”

兜兜就像是炮彈般的衝了進來,“阿娘!”

蘇荷被嚇了一跳,腳一鬆勁就踩在了冰盆裏,頓時被冷的慘哼一聲,腳一軟,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啊!

兜兜傻眼了,“阿娘,不是我!”

“賈兜兜!”

蘇荷爬起來喝問:“什麽事值當你大驚小怪的?說不清楚……扣零花錢。”

兜兜苦著臉,“許公來了,還帶來了禮物。”

衛無雙和蘇荷麵麵相覷。

蘇荷試探著問道:“許公難道是……被氣瘋了?”

前院,許敬宗和賈平安、楊德利坐在一起。

“夏日炎炎,老夫想著陛下為何不去九成宮。”

“去了也看不到景致,不如不去。”楊德利的回答若是被李治聽到了,絕對會炸。

“也是。”許敬宗卻讚同這個說法。

“禦史台是個好地方,許公,家裏的鍋可夠?”

賈平安幽幽問道。

許敬宗坦然道:“不夠也得夠,陛下的安排,老夫就算是做到天怨人怒也得做下去。”

這就是許敬宗能富貴一生,壽終正寢的緣故。

知足常樂,一心做事,不問來由。

這就是忠心耿耿,這就是帝王最信任的臣子。

“見過許公。”

家裏的孩子們出來了,這也是不見外之意。

許敬宗笑嗬嗬的,“回頭老夫家中弄了好吃的,都去,都去!”

他抬眸,“咦!天色不早了,老夫還得趕緊回去。”

“都什麽時候了,既然來了自然得吃了飯再走。”

“不妥不妥。”

“妥,極為妥當……”

“那就隨便些,弄些便飯就是了,酒……淡酒就是了。”

吃飽喝足,許敬宗拎著一包醬鴨舌,紅光滿麵的道:“回頭都去家裏吃。”

送走了許敬宗,賈平安在想皇帝的布局。

如今朝中僅僅剩下了李勣、劉仁軌、竇德玄三個宰相。李勣是垂垂老矣,不管事了。竇德玄是專管錢袋子;剩下個劉仁軌……

“老劉會得意吧,這下沒人和他爭執了。”

劉仁軌名利心重,以前六個宰相時他不時背刺一番同僚,但依舊被壓製。現在不同了,他大展拳腳的時機到了。

“三個宰相就一個劉仁軌統籌,這個局麵……皇帝究竟是想弄什麽?”

賈平安真的不明白。

但他是逍遙派,不管!

他隻關注一件事兒:誰監國。

阿姐覺著該自己,等大外甥再大些後讓位……可她不知曉皇帝還能活差不多二十年。

曆史上李治在時,大唐權柄始終被他牢牢地握在手中,所以賈平安覺得阿姐真的沒必要爭這個。

但這等事兒他沒法勸。

他隻能讓大外甥閃開些,免得被帝後交手的拳風傷到。

剩下的事兒……聽天由命。

想通了這個,賈平安心情轉好。

“兜兜呢?”

回到後院,竟然安靜的讓人心中不安。

“郎君,小娘子帶著二郎君去看什麽把戲。”

難怪!

賈平安悄然摸過去。

“看看,轉動這個……”

一支蠟燭在走馬燈下方,驅動輪轉動,把那些畫麵投射在四麵。

“好玩!”

賈洪拍手,歡喜的道:“我還要看。”

兜兜得意的道;“回頭阿姐給你買一個最好的。”

這個大姐頭做的不錯。

門外的老父親很欣慰。

“二郎。”

“啊!”

“明日我要出門玩耍,你也去吧。”

賈洪搖頭,臉上的肥肉跟著甩,“不去不去,我要陪阿娘。”

這個孩子心善的讓一家子都有些擔心,但卻又孝順的讓家人感動。

“阿姐帶你去吃好吃的,還有許多好玩的。”

“不去!”

“那些阿姐都喜歡你,說你好玩。”

“她們就喜歡捏我的臉,說什麽肉肉的好玩,我不喜歡。”

賈平安不禁莞爾。

賈洪心善,臉頰微胖,看著特別的喜慶。但凡見到這孩子的人都想捏捏他的臉頰,逗弄一番。

“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

賈平安覺得該教育一下兜兜。

“阿耶。”

兩個孩子起身。

兜兜辯解道:“可是二郎在家中無聊呀!”

“他還小。”賈平安說道:“那些小娘子喜歡二郎是一回事,逗弄二郎是一回事,你是阿姐,要護著弟弟,而不是讓別人戲弄他。”

兜兜一怔。

孩子還小,教導適可而止。

賈平安回去了。

第二日,兜兜說要出門。

“我會和她們說,以後不許戲弄二郎,否則我會不高興!”

閨女漸漸長大了。

閨女長大了,別人家的野豬就會覬覦。

賈平安今日上朝,路上就有人問了兜兜的事兒。

“孩子還小,才十三。且等過了十八再說。”

十多歲的少年能看出什麽來?這時候定親就是坑人。

所以賈平安絕不會幹這等事。

三個宰相孤零零的坐在那裏,其他人站著。

李勣眯眼打盹,竇德玄算計著戶部的事兒,嘴裏念念有詞……

劉仁軌意氣風發……

“皇後,移民之事遇到了些阻礙。各地都有人在鬧騰。”

武後鳳目微冷,“移民乃是大事,誰敢阻攔,各地處置了。”

劉仁軌很是歡喜這等態度,“是。”

一個內侍進來,“皇後,沈丘求見。”

百騎統領來了。

“皇後,移民條件傳到了各處後,各處百姓踴躍報名……”

最新的移民政策很優厚:去了安西或是南方後,免稅五年,這個是硬條件。其次就是各地學堂正在新建,移民地的學堂密集程度高於關中,確保移民的子孫能有好前程……

條件到了這裏就足夠吸引人了,可後麵還有一道硬菜:各地官府優先錄用移民的孩子。

劉仁軌看了賈平安一眼,“各地官府優先錄用移民的孩子,這一條是趙國公強烈要求加進去了。”

竇德玄說道:“連老夫都想帶著孩子去移民。”

這是玩笑,但也從側麵說明了這個政策的優厚。

父母想的是什麽?想的是我們可以吃苦,隻要對孩子有利的事兒都願意去做。

“學堂比關中還密集,還得優先錄用移民的孩子,那些有地的百姓都想移民。”

沈丘同樣覺得這個政策太過寬厚了。

賈平安說道:“從多年前開始,關中就成了王朝的大本營,不論是官吏還是軍隊,都以關中為盛。譬如說大唐府兵,最多最精銳的就在關中一帶……”

劉仁軌說道:“如此能充填腹心,確保安穩。”

充填腹心說的是關中一帶就是大唐的腹心,也是大唐的基本盤,穩住了關中,就是穩住了大唐。

賈平安說道:“那是以前,如今大唐疆域龐大,若是還抱著關中為腹心這塊招牌不放,發展如何均衡?關中繁茂,可關中資源有限,田地有限。人人都往關中擠,換來的結果就是土地承載不了那麽多人口……”

這個是現實,府兵製的崩潰一是因為土地兼並,二是因為關中的土地不敷使用,農戶失地……

“大唐為何要怕別的地方繁茂起來?”

賈平安覺得這個大唐缺少的是一個正確的長期規劃,“關中早些年就已經人滿為患了,可不管是權貴還是豪族,或是百姓,都不肯離開關中。這樣的背景下要如何轉變?唯有加大移民的力度……而要讓百姓心甘情願的移民,唯有用更優厚的條件去吸引他們。”

賈平安最後終結道:“一花獨放不是春,百花齊放春滿園。大唐需要的不是一個富饒的關中,大唐需要的是無數個富饒的關中。當大唐處處富饒時,這才是真正的盛世,讓後人敬仰的盛世。”

這個問題被賈平安斷然駁了回去,無人能反駁他的看法。

武後眸色微暖。

“那些人為何鬧騰?”

沈丘說道:“地方有百姓想移民,卻被痛毆,貝州有百姓被毆致死。”

竇德玄覺得不對,“移民有條件,不達條件的自然不可移民,何須痛毆?”

沈丘說道:“那是……隱戶。”

武後眸色微冷,“誰?”

“貝州王氏。”

“貝州!?”

重臣們麵麵相覷。

所謂貝州就是清河郡。

清河郡這個名字在大唐堪稱是如雷貫耳。

清河崔!

還有一個博陵崔,這二崔都在河北道。

“此事……嗬嗬!”

有人打哈哈。

崔建也來了,但卻默然。

“諸卿以為此事當如何?”

武後問道。

群臣默然。

貝州王氏自然不值一提,但貝州崔氏呢?

還有相隔不遠的博陵崔呢?

二崔聯手,大唐也得抖一抖!

這等事兒怎麽追究?

“那王氏乃是崔氏的姻親……”

眾人訝然。

武後冷笑,“無法無天了,難怪陛下會說地方豪族乃是土皇帝,比他這個帝王還逍遙。”

“臣惶恐!”

群臣低頭表示惶恐。

“惶恐什麽?”武後冷冷的道:“百姓被痛毆而死,你等該惶恐的是他們。”

這話幾乎是指著群臣的鼻子在叫罵:你們敢不敢衝著士族開火?

群臣低頭。

“若是你等尋不到公道,那我出麵如何?”

崔建的頭更低了些。

“誰願意去查此事?”

武後眼中多了煞氣。

群臣低頭。

這事兒就是個馬蜂窩,弄不好就成了士族的死對頭。這些都是老狐狸,幹別的還行,就算是讓他們去衝殺也不會皺眉頭,但讓他們去和士族碰,都縮了。

“臣願去。”

賈平安出來。

稍後,皇帝召見了賈平安。

“當初你說移民條件不夠優厚,朕知曉這話言不由衷,但朕許了你的建言,於是引得百姓**,紛紛想移民。可不隻是百姓**,那些隱戶聽聞消息如何能忍得住?”

李治看著賈平安,覺得士族會恨死這個臣子,但這也是他能放心使用賈平安的起因。

“你就是故意的!”

賈平安沒吭氣。

武後淡淡的道:“學堂如今鋪開了,士族如臨大敵。他們會被一步步削弱,可隻要他們有龐大的隱田和隱戶在,他們隨時都能窺探到機會再度成為朝中的心腹大患,既然如此,何須客氣?”

皇帝平靜的道:“此事要穩妥……”

“讓太子也去吧。”賈平安建議道。

帝後同時眸子一縮。

……

河北道隻是一個行政區域劃分,並不是一個管理區域。至於地理位置,大概就在後世河北那塊地方,略微有些出入。

河北之名就來自於此。

河北道看似荒涼,不及關中繁茂,但當那一個個耳熟能詳的名字出現時,任誰都得一驚。

博陵崔氏,清河崔氏,範陽盧氏,趙郡李氏……

這裏恍如士族的大本營。

貝州的前身是清河郡,隋末亂世,李魏改名為貝州,宇文許改名為清河郡,等到了竇建德時期時,又改名為貝州,這個地名直至如今。

……

王氏是貝州豪族,大唐豪族千千萬,一個王氏自然不足一提。

但王氏卻有一個令人羨慕嫉妒恨的姻親,清河崔氏。

正因為有了清河崔氏這個姻親,王氏這些年的小日子堪稱是坐上了熱氣球,越來越高。

王氏如今的家主叫做王冀,麵白,胡須細細的,但卻讓他多了幾分儒雅。

坐在他對麵的是王舍。

“大兄,那賤人被打了一頓,沒敢再嚎哭了。”

王舍輕蔑的道:“馮五那個賤狗奴,竟然也想去移民。可也不想想,大唐的戶籍上壓根就沒他……”

王冀捋捋細細的胡須,“馮五隻是其一,要緊的是誰給了這等好條件,減免五年賦稅就足以讓人動心,可學堂竟然還比關中密集,這是想讓那些百姓上位牽製我等。”

“癡心妄想!”王舍冷笑道:“還有那個什麽……各地官府要優先錄用移民子弟,那些賤狗奴一聽就瘋了,竟然也妄想成為官吏……”

“隱田和隱戶是我等家族的根基,有了這些,我等家族無需繳納賦稅就能富貴萬年。”王冀淡淡的道:“有人說士族豪族乃是國中之國,說的便是我等家族手中的隱田與隱戶。王朝靠著賦稅支撐方能強大,可賦稅卻收不到我等的頭上,這便是人上人。”

士族為何能俯瞰一幹凡人,學問……別扯幾把蛋了,真以為帝王是忌憚他們的學問?非也,學問不是用來忌憚的,忌憚的是他們聯手後的龐大勢力。

王舍愜意的道:“那馮五還敢鼓噪,被一頓毒打,頃刻間就去了性命。不過他的娘子趙氏先前嚎哭不休,引得那些隱戶不安……那些賤狗奴都有些兔死狐悲之意。”

“讓七郎去看看。”王冀說道:“許多事要殺雞儆猴……”

王舍辯解道:“老夫當時也想弄死馮五一家子,可那些隱戶都站在外麵看著,眼神直勾勾的,就和厲鬼般的,我就沒下手。”

王冀放下茶杯,“告訴七郎,讓他去警告趙氏,若是趙氏膽怯了就罷,若是那個賤婢還敢哭鬧不休,嗯……”

王舍眼中閃過厲色,“豬狗般的賤狗奴罷了,戶籍都沒有,殺了便殺了。”

何謂隱田?

不在賦稅冊子裏的田地。

何謂隱戶?

不在戶籍中的人口。

不在戶籍中,就意味著你死了也是白死。

……

七郎叫做王亮,管著王氏隱戶。

隱戶不在大唐戶籍內,實則就是地主的奴隸,而地主擁有了隱戶,就和土皇帝一般。

王亮得了吩咐,就帶著幾個豪奴出發了。

王氏的田地一眼看不到邊,隱戶們就在村裏。

趙氏坐在家門口,身後是兩個怯生生的孩子。

趙氏神色呆滯,眼睛腫脹,看著頗為駭人。

“阿娘,餓!”

孩子在哭。

趙氏進去,“阿娘做飯。”

家中糧食不多,趙氏弄了餅,又把家中最後兩個雞蛋打了,弄了個湯。

“阿娘你吃。”

兩個孩子看著美食眼睛發綠,卻不忘母親。

“阿娘剛吃過了。”

趙氏微笑。

“趙氏!”

外麵有人喊。

“快吃。”

趙氏低聲道:“阿娘去吵架,你們吃你們的,別管。”

兩個孩子點頭,卻顫抖了一下。

趙氏出去,就見王亮和幾個大漢站在外麵,周圍有些村民。

“趙氏,今日耶耶來告訴你,在這裏,王氏就是天,懂不懂?”

王亮目光睥睨,就像是看著螻蟻般的看著這些人,“王氏讓誰死誰就得死,耶耶若是樂意,隨後就能拍死你一家子,讓你淪為千人騎萬人壓的女妓!”

趙氏在瑟瑟發抖。

不隻是她,周圍的人都在顫抖。

王亮不禁笑道:“看看這些賤狗奴,哈哈哈哈!耶耶是能主宰他們死活的神靈,而他們隻是牲畜罷了,哈哈哈……”

他仰頭大笑。

趙氏猛地撲了過來,手中不知何時竟然握著一把小刀。

噗!

狂笑聲戛然而止。

趙氏瘋狂的道:“你不讓我活,那就一起去死吧!”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