祿東讚從未這般狼狽過。

他的頭發和胡須糾結在一起,看著就像是一條條細繩。

他的眼中布滿血絲,雙手手背皴裂。

這一路堪稱是血淚之路。

每到一個大些的城鎮他都小心翼翼的讓人進去要糧草,要戰馬。

他知曉自己不能出現,一旦自己狼狽的模樣被那些曾經的反對者看到了,頃刻間吐蕃就會天翻地覆。

但紙包不住火,但一聲大相傳來時,祿東讚的蹤跡暴露了。

隨即一片默然,接著路上他就遭遇了截殺。

截殺的越多,就代表著反對祿東讚家族的越多。

“大相!”

有人驚呼,祿東讚抬眸,就看到了數百騎兵正在前方列陣。

他心中一冷,知曉這次過不去了。

王圖霸業一一在腦海中閃過。

“是我們的人!”

那隊騎兵閃開,欽陵策馬緩緩出來。

“父親。”

祿東讚身體一鬆,搖搖晃晃的就栽倒下來,幸而身邊有人眼疾手快扶了一把。

一個多時辰後,他悠悠醒來。

“這是何處?”

“父親,這裏是家中。”

站在門邊的欽陵轉身,目光炯炯的道:“我三日前得到了安西之戰的消息,可有人幾乎是一起獲知了消息,隨後城中暗流湧動。”

祿東讚心中一緊,“軍隊……”

欽陵微笑道:“父親放心,軍隊盡在掌握。我當即帶人去了軍中,召見將領,能放心的就放心,不能放心的……”

祿東讚說道:“不可手軟。”

欽陵說道:“他們遭遇了叛賊,英勇戰死。”

那雙眸子裏全是殺機。

祿東讚鬆了一口氣,喘息道:“讚普如何?”

欽陵過來,“讚普剛開始就召集了些將領議事,那些將領盡皆在我的眼中,就在此刻,他們會出手……父親,你過去太軟弱了,你寬恕了太多的人,以至於他們覺著你軟弱好欺。”

祿東讚看著英氣勃發的兒子,苦笑道:“要想吐蕃強盛,就得容忍一些反對你的人……欽陵,這個世間不存在完美的人,也不存在所有人都支持你,這是一個容易讓人沉迷於其中不願醒來的美夢。”

“那為何不用刀來說話?”

欽陵一直以來都是祿東讚最重要的助手,祿東讚的事兒他幾乎都知曉,“他們在虎視眈眈,從接到安西之戰的消息之後,讚普就迫不及待的想動手。若非我及時掌控了軍隊,此刻邏些城中已是他的天下。父親,許多事……你不做,別人就會做。誰先動手誰就贏!”

祿東讚躺在床榻上,一邊喘息一邊苦笑。

“吐蕃啊!”

他知曉自己這個兒子的心高氣傲以及才華橫溢。

以前他勉強還能壓製住欽陵,但此刻他躺在床榻之上等死,欽陵脫困了。

“父親好好養著。”

欽陵出去,反手輕輕關上門。

“照看好父親,若是誰輕忽,殺了。”

“是!”

顫抖的聲音代表著畏懼。

但用畏懼來禦下不長久啊!

“召集他們議事。”

祿東讚在裏麵喘息著,外麵不斷傳來了腳步聲。

“讚普那邊如何?”

“讚普那邊有軍隊在集結,人數約八千餘。”

“不止。”欽陵很篤定的道:“據我所知的就有兩萬餘,他這是示敵以弱,有趣。”

“軍中士氣如何?”欽陵的聲音中漸漸帶著些殺機。

“士氣……還好。”

欽陵說道:“告訴將士們,安西之戰唐軍傾巢出動,我軍奮勇廝殺,唐軍死傷慘重……”

“是!”

這是安撫人心之法,不過不長久啊!

一旦真正的消息傳來,這個謊言就會反噬。

祿東讚苦笑。

“告訴他們,大相已經歸來,大唐求和的使者應當在路上了。”

這依舊是飲鴆止渴的手段。

祿東讚焦慮不安,但突然愣了一下。

在這等局麵下欽陵難道還有更好的法子嗎?

他搖搖頭,沒有。

要想保住祿東讚家族的榮華富貴,欽陵的手段是最好的。

我老了!

祿東讚茫然看著虛空。

“我們的人要集結起來,把糧草奪過來,等待我的命令。”

“是!”

欽陵走過去,一一拍打著將領們的肩膀。

“我們必勝。”

他用了我們,而不是我。

我的孩子終究聰慧。

吱呀!

門開,欽陵走到了床榻邊,俯身下去,輕聲說道:“父親隻管歇息,剩下的我來。”

祿東讚握住了他的手,用力喘息幾下,“欽陵,大義,一定要有大義……大義在,無往而不利,大義不在,你便是過街老鼠。”

欽陵握住他的手,微笑道:“父親放心,我會的。”

……

年輕的讚普坐在上麵,看著那些將領官員在爭執。

“大相勞苦功高,此戰就算是敗了又能如何?重整旗鼓就是了。”

“三十萬大軍一朝盡喪,如何重整旗鼓?”

“他就帶著百餘騎逃了回來,竟然沒來讚普這裏稟告,他這是在心虛什麽?”

“我看他是做賊心虛。”

一個文官慷慨激昂的道:“祿東讚父子乃是權臣,權臣當道,吐蕃民不聊生……”

這話連讚普都不信。

沒有祿東讚這些年來的嘔心瀝血,吐蕃不會如此強大。

消息的流通永遠都是偏的,上等人能獲取到他們想要的任何消息,不管是好的還是壞的。但普通人卻隻能在市井中吹牛筆,從八卦中去獲取消息。

輿論戰的起源就是利用了這種消息不對稱,不斷重複一些謊言,讓那些普通人深信不疑。

“讚普!”

文官回身,嚴肅的道:“欽陵跋扈,若是讓他為大相,吐蕃將永無寧日。”

——你想做傀儡還是想做大權在握的讚普?

讚普目光平靜,就像是波瀾不驚的湖水。

他緩緩看著文武官員們,怒火在平靜之下醞釀著。

“祿東讚家族乃是逆賊!”

眾人猛地抬頭。

翻臉了!

這個表態就意味著讚普徹底和祿東讚家族決裂了。

隨後是什麽?

血與火!

大部分人興奮不已。

他們支持讚普,可權力卻在祿東讚家族的手中,於是他們被邊緣化了。

若是讚普逆襲成功,他們將會是元老功臣,從此家族就走上了金光大道,榮華富貴不在話下。

在沒有民族和國家概念的時代,一切出發點都是為了自己和家族,為了權力,為了女人,為了錢財……

“讚普,祿東讚父子如今就在住所……”

一個武將眼中閃爍著危險的光芒,“此刻突襲……”

讚普搖頭,“祿東讚還在。”

眾人不禁心中一凜。

那個威壓吐蕃多年的權臣啊!

隻要他還在,誰都不敢造次。

“祿東讚是被馬車接進來的。”一個官員說道:“我懷疑他已經不起。”

讚普眸色微亮,“要查清楚。”

“我去,我在那邊有人!”

眾人紛紛擾擾的,一股子生機勃勃的模樣。

讚普等眾人離去後,低聲問道:“祿東讚如何?”

一個男子從陰影處走出來,行禮說道:“祿東讚奄奄一息,欽陵接過了他的威權,威脅利誘,想掌控軍隊。”

“欽陵可有異動?”

“欽陵令人盯著這裏,又令軍隊集結,搶奪糧草,隨時準備出擊。”

讚普點頭,“果然是狼子野心。既然如此……伺機而動!”

……

夜深了。

祿東讚昏昏沉沉的。

他夢到了讚普。

讚普依舊對他信任有加。

“讚普……”

逝去的讚普隻是在虛空中微笑。

外麵,欽陵站在院子裏,身後是兩個烈烈燃燒的火把。

他按著刀柄,眯眼看著夜空。

“讚普那邊的人散了。”

一個男子悄然過來。

“如何?”

“讚普令戒備,有人自告奮勇說要來此處查探大相的消息。”

欽陵冷笑,“他在等,等著父親的消息。”

……

“祿東讚躲起來了。”

鄭陽悄然進了房間,歡喜的不行。

陳武德和李晨東正在低聲說話,聞言大喜。

“躲起來了?”

陳武德心中一動,“若是大勝祿東讚定然要大張旗鼓的進城,躲起來了……唯有一種可能。”

李晨東說道:“敗了!”

三人麵麵相覷,一股喜悅在演繹著。

陳武德問道:“大軍呢?”

鄭陽搖頭,“我守到了現在,一直沒見到。”

“祿東讚帶著多少人馬回來?”李晨東呼吸急促。

鄭陽說道:“先是欽陵帶著數百騎兵出城迎接,回來時隻是多了百餘狼狽不堪的騎兵。”

陳武德深吸一口氣,“娘的!怕是敗了,大敗!”

李晨東說道:“若是勝了,就算是祿東讚病重,讚普和欽陵也會出麵慶賀。可如今他們之間卻是劍拔弩張……”

“大敗!”

陳武德壓著嗓門得意的笑。

“開戰前我還擔心……三十萬大軍呐!後來得知是太子掛帥,趙國公領軍,我更是擔心……沒想到卻是大敗,可惜沒有更詳盡的消息……馬上去收買,去打探。”

第二日,陳武德留下李晨東,自己和鄭陽出門打探消息。

這裏他們必須要留人,而這個人肩負重任。

一旦陳武德和鄭陽被發現,李晨東就得馬上轉移,隨即隱藏起來,把消息傳遞回長安。在新的人手到來之前,他必須得擔負起打探吐蕃消息的重任。

而一旦這裏被吐蕃人發現,李晨東必須要及時發出信號,讓陳武德二人不至於一頭撞進來。

點燃一把火……

熊熊燃燒的屋子就是信號。

……

陳武德和鄭陽散開,各自去尋人打探消息。

陳武德去尋了一個商人。

叩叩叩!

他輕輕叩門,不著痕跡的看看左右。

門開了,商人看到是陳武德,眸子一亮,“進來。”

陳武德進了屋裏。

屋裏有些昏暗,商人給他弄了一杯茶,最劣等的那種。

“好茶都賣完了。”

商人接著沉默。

陳武德喝了一口茶水,“你今日沒有去店鋪裏,說明你在擔心,你擔心邏些城中會起刀兵。如此說來,祿東讚此戰必然是大敗,讚普順勢想出手剿滅了他……而你見到我眼前一亮,說明你對吐蕃的未來不看好,想借用我的能力幫助你去大唐安置……”

商人苦笑,“果然是大唐精銳密諜。”

“說吧。”

陳武德愜意的喝了一口茶水。

商人壓低了嗓門,“我有兄弟在軍中,昨夜他悄然回來,讓我躲在家中,多備些吃的。”

“說說大戰之事,越詳細越好,算是你的功勞。”

商人一臉慷慨激昂的道:“我對大唐忠心耿耿,何須什麽功勞!”

但轉瞬他就賠笑道:“我一家可能去大唐?”

陳武德說道:“看你的表現。”

商人馬上就轉了個態度,肅然道:“此戰祿東讚大敗。說是他使出了各種手段,還策反了突厥人,可那位殺將卻早有準備,順勢而為,大敗祿東讚……三十萬大軍就回來了一百餘騎啊!慘!慘!慘!”

陳武德的心跳驟然加速。

他起身,“好生躲著。”

他出了商人家,微微低著頭,就像是一個生活不如意的普通百姓,緩緩走在空曠的街道上。

他來吐蕃好些年了,剛來時他想著好歹幾年就能回去,但沒想到這一來就回不去了。

百騎的人偶爾會來一趟,帶來長安的嘉獎和安撫。

他的兒子已經進了學堂,據說學堂出來的就能做事,所以長安城的人為此擠破了腦袋。但他的孩子卻在第一批就進去了。

百騎的人來傳話。

——你的名字無人知曉,你的功績無人不知。

那一刻他覺得值了。

所有的艱難的都值了。

他吸吸鼻子,眨巴著眼睛。

大勝啊!

這裏麵就有他們的功勞。

正是他們源源不斷提供的消息,讓大唐對吐蕃的情況了如指掌,才能做出相應的應對。

我是這場大捷的參與者!

陳武德仰著頭,淚水肆意流淌著。

此戰大勝,他們的任務就完成了一半。

放鬆之下,他再也忍不住了。

接下來要做什麽?

散播謠言,挑撥離間……

陳武德隨即去尋了另一個商人。

當年賈平安培訓他們時說過:永遠都不要把希望寄托在一個人的身上,那很危險。

商人見到他時明顯態度大變,變得諂媚了。

這便是大勢!

“去散播一些話……”

……

緊張的局勢並未能影響到欽陵的心情,他一夜好睡,起來後不斷發號施令。

“軍隊已經整肅完畢。”

一個將領來稟告,欽陵嗅到了血腥味。

他滿意的道:“很好。”

他轉身進了裏間。

祿東讚睜著眼睛,不知在想些什麽。

“父親。”

祿東讚眸子微微一動,“那邊如何?”

“讚普未動。”欽陵輕蔑的道:“他不敢動。”

“莫要小看自己的對手。”祿東讚的氣息有些虛弱,“他是讚普,你不能先動手,否則你將失去大義。一旦失去大義,你將會發現自己的周圍都是敵人……滿目皆敵。”

欽陵皺眉,“我本想以雷霆手段把一切都壓下去……”

“不可!”

祿東讚激動的抓住了他的手,“欽陵,萬萬不可。若是如此,你就離敗亡不遠了。”

他做了多年的權臣,堪稱是無冕之王。可他卻從未想過篡位。

叩叩叩!

有人叩門,欽陵隨即出去。

“外麵有傳言,說大相在安西慘敗,三十萬大軍一朝盡喪。讚普想趁機動手滅了大相一家……動手就在今夜,大相一家雞犬不留……”

欽陵冷笑,“若是他要動手,也不會令人傳出這些話來。除非行事不密。若是行事不密,他如何有資格做我的對手?”

來人說道:“還有不少說……說大相此戰大敗,知曉讚普容不得他,已經調集了大軍,準備血洗邏些城。”

“這是謠言!”

欽陵的眸子猛地一閃。

這不是謠言!

他確實是有這等打算,但這個打算他誰都沒說過。

“好些人惶然不安,都在搶購糧食……”

這是個不好的信號。

“沒事的人都不敢出門了,街上的人行色匆匆……”

山雨欲來風滿樓!

欽陵淡淡的道:“我們是準備動手,讚普也在準備動手,可雙方都沒說出來。如今外麵傳出來了……也好。”

他回身衝著裏麵說道:“戰場已經準備就緒,父親,等著我的好消息。”

祿東讚上氣不接下氣的道:“欽陵,不要先動手,切記切記!”

“我留下三千騎兵在此……”欽陵微微頷首,關上門,“照顧好父親。”

再回身時,他的眸中全是殺機。

“甲衣!”

有人拿來了甲衣。

欽陵伸開雙手,兩個侍從為他披甲。

披甲結束,有人送上了長刀。

欽陵緩緩拔出一截長刀,看著刀鋒,微笑道:“大好人頭,當以此刀斬之!”

呯!

長刀歸鞘。

“準備……”

……

“讚普,欽陵集結了大軍。”

讚普起身,“終於來了嗎?我的大軍何在?”

他走了出去。一群將領行禮。

“誰是逆賊?”讚普問道。

“祿東讚家族!”

眾人轟然回應。

讚普目光漸漸鋒銳,“我隱忍多年,今朝當正本清源!”

……

歲月無聲,但卻能留痕。

文成公主看著銅鏡裏的自己,說道:“眼角的皺紋又多了一條。”

侍女笑道:“公主比同齡的女人看著年輕了十歲。”

“這有何用?”文成放下銅鏡,緩緩說道:“這隻是臭皮囊罷了。”

“公主!”

一個侍女急匆匆的進來。

“咱們的人冒死傳來消息,讓公主戒備,說是祿東讚大敗,僅以身免,讚普要動手,欽陵也要動手。”

文成一怔,“大敗了。”

她神色複雜,“他們不該去挑釁大唐……”

侍女回身,“關閉大門!”

嘭!

大門關閉。

侍女們開始集結。

“佩刀!”

橫刀出現在了邏些城中。

“弓箭!”

“披甲!”

披上甲衣,性別將會隱藏在殺戮之下!

眾人回身。

“我等誓死護衛公主!”

文成微微一笑,“大唐的女子並非手無縛雞之力,拿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