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平安走了。

新城坐在那裏,眼前茶杯上水氣嫋嫋,模糊了她的嬌顏。

“公主。”

黃淑進來了。

“公主獨自一人多年,孤苦無依。旁的男子奴觀之,皆不是公主的良配,不是盯著錢財,就是盯著權勢,尋不到一個真心喜歡公主之人……且那些人平庸,如何是公主的良人?”

新城伸出玉手,在古琴上輕輕一拂。

琴聲中,黃淑繼續說道:“公主何等的嬌貴,不是奴妄言,天下女子誰能比得過公主?這般嬌貴的公主,卻孤苦無依,公主,該想想了。”

新城的親事讓帝後都傷透了腦筋,長安城中但凡合適的人選都被拿來給新城過目。皇帝說了,但凡妹妹喜歡,便是綁也要把那人綁來。

新城抬眸,長長的睫毛輕輕顫動著。

“天下男兒何其多,那些男人多是看中了權錢,唯有小賈看我的眼神中不帶功利。”

可卻帶著灼熱,讓我不安。

新城動動先前被賈平安握住的左手,仿佛還能感受到溫熱和有力。

“是呢!”黃淑說道:“奴原先想著那些俊美的男子才好,可後來才知曉,原來男兒俊美隻是其一,公主……”

黃淑欲言又止,新城也不催促,隻是靜靜的坐在那裏。

小賈要出征嗎?

他此次麵對的是祿東讚,那個連阿耶都讚賞不已的吐蕃權臣,他可是對手?

若是勝了自然好,可若是戰事不利呢?

新城心中不安。

黃淑憂鬱了半晌,見新城神色平靜,就以為她想聽下麵的話。

“上次公主去赴宴,奴在外麵和那些侍女在一起,聽她們吹噓。提及了那些夫人的男人。都說再俊美的男人見多了也就是這樣,那些夫人們說的……日久生厭,原先觸碰一下就心跳如雷,後來握著手卻恍如握著自己的手。”

新城一怔,“這是什麽鬼話?”

黃淑詛咒發誓,表示這些話都是聽來的。

“都是那些夫人暗地裏說的話,公主,真的。”

新城想到了先前被賈平安握住手的感覺,整個人暈暈乎乎的,仿佛是微醺的狀態,而且心中那種感覺啊!說不出來……

可憐的新城,早些時候差點做了魏征的兒媳婦,後來駙馬又變成了長孫家的男子。

她是嬌貴的公主,駙馬想見她還得申請,那些仆婦如狼似虎的充當關卡,以至於她從未體驗過這等後世稱之為戀愛的感覺。

“公主,俊美不打緊呢!”

“再說了,趙國公也俊美呀!”

小賈的俊美中還帶著英氣。

新城斷然道:“所謂日久生厭,那便是不喜對方。”

黃淑也恍然大悟,“是了,那些男女都是父母定的配偶,喜不喜歡也隻能如此,難怪會厭倦。”

我會厭倦小賈嗎?

新城想了想,耳根都紅了。

“備車,我進宮一趟。”

新城一路進宮。

“皇帝如何了?”

李治搖頭,“頭疼欲裂,目不能視物。”

新城皺眉,“你這病許久之前便有了,小賈說乃是腦子裏長了個瘤子,擠壓血脈,以至於目不能視物,頭疼欲裂。”

李治的這個毛病在少年時就有了,先帝為此擔憂不已。

“要不……還是吃素吧。”

李治等著妹妹出主意,沒想到竟然是這個,差點從榻上落下來。

“你啊你,朕已是清心寡欲了,再吃素,方外人都沒有朕這般清靜。”

新城說道:“可我想你能長壽些。”

李治默然,良久說道:“朕知曉了。”

換了旁人這話定然會被皇帝嗬斥,甚至是怒罵,但李治此刻卻倍感溫暖。

新城坐下,“我聽聞吐蕃蠢蠢欲動?可是要打嗎?”

李治點頭,“打是定然要打,不過何時打卻由不得大唐。”

新城說道:“當年阿耶說過,若非吐蕃處於高地,當年擊敗突厥之後,阿耶就準備征伐吐蕃,為大唐掃滅一方威脅。”

“是啊!”李治對妹妹的聰穎習以為常了,“朝中爭執,大多說等待吐蕃動兵的消息,可賈平安卻斷言今年就會動手……朕一時間也不能決斷。”

“皇帝,英國公他們如何說的?”

李治皺眉,“英國公默然。”

新城心中歡喜,“這是支持趙國公的看法呢!”

是啊!

李治也知曉,但這等傾國之戰他需要時間來下決心。

新城在宮中用飯後才出來。

“見過新城姑母。”

李賢路遇新城,趕緊行禮。

新城止步,“六郎這是去何處?”

李賢說道:“我去看太子蹴鞠。”

“甚好。”

新城知曉太子身體孱弱,所以從小賈平安就給他安排了一些操練的項目,如今堅持下來,早已今非昔比了。

小賈對人真誠,僅憑這一點就勝過無數男兒。

“新城姑母。”

李賢笑道:“聽聞姑母府上有許多藏書,我想閑暇時去一觀,可否?”

當然可以……

新城突然皺眉,心想若是小賈去了碰到六郎咋辦?

但怎麽拒絕?

“若說藏書最多的地方便是宮中。”新城指著韓達問道:“六郎可是時常去藏書之地?”

呃!

當然不是!

但韓達怎敢這般說?

新城淡淡的道:“刁奴,來人!”

送新城出來的內侍喝道:“賤狗奴,長公主問話竟敢閃爍其詞,拿下!”

韓達噗通一聲跪了,“奴婢不敢……”

新城看了李賢一眼,也不再追問,“男兒要有擔當,你為了出門玩耍便哄人,長大後會如何?此事我也不與皇帝說,可下次你再撒謊,重罰!”

新城就像是一朵白雲,看似小白花,可骨子裏的驕傲卻無人能及。

李賢對這位姑母的印象就是柔弱,可沒想到今日卻被當頭一棍。

“是!”

出了宮中後,黃淑低聲道:“公主,沛王可不小了,說是明年就會出宮開府,奴覺著他來府中怕是不簡單。”

“我自然知曉。”

新城上了馬車,車簾落下。

“他這是想討好我,讓我為他在皇帝那裏說好話。”

“公主此言甚是。”

新城不是不聰明,隻是不願意和那些她看不上的人計較罷了。

“帝王家……”

她幽幽一歎。

……

賈平安摸了新城的小手,回頭就遭了報應。

“王圓圓遇襲重創。”

人渣藤怒不可遏,“那些賤狗奴,見他買賣做的紅火,於是便出手襲擊。”

賈平安卻覺得此事不對。

“這是長安,王圓圓做的是走私買賣,有利益糾葛的也就是那些吐蕃走私商人。可那些人誰不知曉王圓圓和你交好?”

賈平安冷笑,“請了最好的醫者為他診治。罷了,你進宮求見陛下,就說王圓圓此人對大唐要緊,請了宮中擅長外傷的醫官換了便衣出手。”

李元嬰一怔,“難道內裏還有別情?”

“當然。”

李元嬰進宮請示,李治同樣是一怔,隨即點頭同意。

他在等消息。

日頭落下了,今日的晚飯送來。

“陛下,今日有清炒薺菜,紅燒豆腐……”

李治聽了一耳朵菜譜,“肉呢?”

王忠良尷尬的道:“皇後說了,以後兩日吃一次肉。”

李治:“……”

良久,皇帝麵色漲紅才憋出了一句話,“豈有此理!”

吃完飯,李治讓人扶著自己在外麵散步。

晚風吹拂,微微熱。

李治說道:“朕仿佛看到了驕陽高掛……”

王忠良想了想就覺得熱。

“下方兩支大軍相對列陣,隻等將令便無畏衝殺。”

王忠良扶著他,“陛下,如今大唐無敵於世間,除去吐蕃之外,再無對手……”

“賈平安上次說朕應當親征一次,朕深以為然。”

李治老早就想親征,特別是征伐高麗時更是如此,但卻被群臣攔住了。

“帝王不能遠離沙場,否則武人就會跋扈。”

李治目光茫然,“五郎少年,朕在想,何時也讓他去身體力行一番,要讓他知曉軍隊的緊要,更要讓軍中將士知曉誰才是大軍的主人。”

“陛下,沈丘來了。”

沈丘急匆匆的趕到。

“陛下,王圓圓是在住所外遇襲,凶手遁逃。”

李治問道:“他在長安可有仇人?”

“並無。”

沈丘已經做過了調查。

“是奔著殺人去的,還是什麽?”

“那一刀很深,幸而偏了些,否則他必死無疑。”

“朕知曉了。”

李治淡淡的道:“大戰之前先清洗內奸,祿東讚的手段隱晦而高明,隻可惜下手的人差之毫厘,謬以千裏。”

第二日,王圓圓已經清醒了過來。

“動手的是吐蕃人!”

這個答案讓賈平安有了判斷。

他隨即進宮。

“陛下,這是戰前清洗內奸的手段。”

李治頷首,“朕知道了。”

皇帝判斷了什麽不會提早說,他需要看著臣子們表態,隨後和自己的判斷相比較,得出誰更靠譜的結論,再以此為依據下決斷。

這便是穩重。

許敬宗說道:“陛下,如此說來,祿東讚怕是要動手了。”

眾人心中一凜。

大戰要來了嗎?

宰相們相對一視。

“陛下,臣以為當出兵。”

劉仁軌仿佛聽到了戰鼓聲,“臣請纓前往。”

這個不要臉的!

李義府被他背刺過多次,淡淡道:“劉相懂戰陣?”

劉仁軌說道:“老夫當然懂戰陣。”

李義府微笑道:“征戰遼東時,劉相隻是副將吧?”

打人不打臉啊!

但劉仁軌最喜歡打臉。

李義府也是。

這次是劉仁軌挨了一巴掌。

李義府很是溫和的道:“此乃國戰,非久經沙場的名將不能出征。”

你劉仁軌差遠了。

“李義府!”

老劉不是善茬,曆史上他就背刺了不少對手。有時候跋扈起來連李治都想吐血。

你要說李義府牛逼,能弄他。不好意思,劉仁軌不沒有黨羽,仕途更是一點波瀾都沒有。他起家是靠跟著賈平安征伐高麗立下的戰功,所以沒有把柄給李義府。

念及此,劉仁軌喝道:“奸佞,老夫在沙場廝殺時你尚在長安享福,老夫坐鎮遼東殺人無數時,你還在賣官!”

“劉仁軌!”

朝中最喜歡弄同僚的兩個宰相懟上了。

二人四目相對,那怒火幾欲噴薄而出。

有人打個哈欠,“打不打?不打繼續議事。”

能說出這等話的也就是許敬宗。

李治突然覺得自己的宰相們有些奇葩。

許敬宗自不消說,堪稱是奇葩中的奇葩。

劉仁軌目中無人,李義府陰狠毒辣,竇德玄一心泡在錢財裏,上官儀是個沒主見的……

至於李勣,就算是李義府和劉仁軌二人打成豬頭他也不會多看一眼。

這朝堂……果真是熱鬧非凡啊!

但正事要緊。

“陛下,臣以為此刻應當定下出征大將……”

上官儀放了一炮。

好了!

都消停了。

這等國戰誰能統軍?

第一個自然是李勣。

眾人看了一眼,李勣閉著眼,大概率是睡著了。

能在朝堂上睡覺的也唯有此公,換個人皇帝能讓他滾回家去睡到地老天荒。

第二個……

好像沒第二個了。

在開國將帥們漸漸老去後,大唐君臣發現了一個很尷尬的現實,大唐將才出現了斷檔現象。

程務挺,王方翼等人此刻隻是初出茅廬,當不得大場麵。

沒有名將統帥領軍,傾國之戰誰敢決斷?

也就是說,十年二十年之內,大唐隻能采取守勢。

後續吐蕃對大唐屢戰屢勝,便是因為這個緣故。

薛仁貴統軍出征,敗!

李敬玄領軍出征,敗!

二人皆敗在了祿東讚之子欽陵的手中,一時間欽陵之名威震四方,令人不敢直視。

後來大唐無可奈何,幹脆來了個離間計,讚普出手,欽陵身亡。

李治當然也知曉這一點,當初令薛仁貴出征便有培養之意,但此戰後他私下問過老帥們,結果老帥們態度曖昧。

態度曖昧就是一種表態。

最後還是李勣直接說出了自己的看法。

薛仁貴乃猛將!

李治頃刻間就明白了。

猛將可以衝鋒陷陣,但統領大軍卻力有未逮。

他左顧右盼,最終隻能看向了那個年輕人。

三十歲不年輕了,大唐開國時,多少年輕將領,多少年輕名臣?但大唐立國已久,漸漸的進入了那種按資排輩的階段。

宰相們也在看著賈平安。

皇帝並未提及薛仁貴,可見是摒棄了此人統軍的可能。

“此乃大戰!”

“也是國戰!”

帝後一前一後表態。

李義府看了賈平安一眼,心中萬般狠毒的主意,但最後卻化為烏有。

眾目睽睽之下,賈平安走了出來。

“陛下,臣願領軍出征,必敗吐蕃!”

武後欣慰中又帶著些擔憂的道:“前漢時,諫議大夫終軍請纓前往南越,曰:願受長纓,必羈南越王而致之闕下。吐蕃,勁敵也!此戰勝敗難料,平安卻主動請纓,可謂男兒!”

李治頷首,“此戰事關重大,朕遍閱朝中,忠心耿耿的將領如漫天繁星。”

這是安撫!

也就定下了出征的人選。

“賈卿少年征戰,屢戰屢勝,遼東之戰更是讓朕欣喜不已。祿東讚跳梁,朕當起大軍征伐,賈卿,不可墜大唐威名。”

賈平安行禮,“臣定然不負陛下所托!”

出了大殿時,宰相們齊齊拱手。

“此國戰,我等竭力為大軍輸運糧草輜重,趙國公勉力。”

賈平安還禮,“此去定當摧敵鋒銳,令敵喪膽!”

賈平安回身大步而行。

“君不見,漢終軍,弱冠係虜請長纓。”

身後的宰相們聞聲微微頷首。

“君不見,班定遠,絕域輕騎催戰雲。”

許敬宗讚道:“班超僅率三十六人出使西域,安五十餘城,凡經略西域三十餘年,封爵定遠侯。前漢好男兒何其多,我大唐男兒當不負此身,不讓前輩專美於前!”

“男兒應是重危行,豈讓儒冠誤此生……”

歌聲豪邁,漸漸遠去不可聞。

……

“吐蕃那邊大概要動手了。”

崔晨帶來了最新的消息。

“為何?”

盧順載問道。

崔晨搖頭,“不知,不過今日朝中議事,雖說外泄不多,不過卻知曉朝中對吐蕃頗為警惕,說是突厥一滅,大唐與吐蕃之間的寧靜就要破滅了。”

正在看書的盧順珪抬眸道:“突厥衰亡,吐蕃不動手,大唐也會動手。祿東讚乃豪雄,自然知曉這個道理。如此,主動出擊更能振奮軍心民心。”

眾人默然。

“氣煞老夫了!”

王晟罵罵咧咧的進來。

“何事如此?”崔晨從未見到王晟這般憤怒過,不禁笑了起來。

王晟罵道:“賈平安那個賤狗奴,先前作歌,竟羞辱我等。”

盧順珪好奇的道:“說來老夫聽聽。”

“君不見,漢終軍,弱冠係虜請長纓……”

“有趣!”

盧順珪放下書,想聽聽忘年交的歌。

“君不見,班定遠,絕域輕騎催戰雲。”

“氣勢不凡!”

盧順珪讚道。

崔晨淡淡的道:“文采全無。”

盧順珪瞥了他一眼,“歌為心聲,要緊的是讓聽者感受心聲,感受氣勢,什麽狗屁文采,那隻是用來裝模作樣的東西!”

見崔晨不渝,盧順珪說道:“你說文采全無,小賈的詩賦你可能比?”

崔晨默然。

“男兒應是重危行,豈讓儒冠誤此生。”

眾人愣住了。

崔晨大怒,“這話羞辱儒學過甚,賈平安好大的膽子!”

“他的膽子曆來都很大。”盧順珪眯眼,竟然頗為享受的模樣,“豈讓儒冠誤此生,儒學難道不妥?還是說我士族不夠武勇。”

咳咳!

眾人幹咳。

盧順珪說道:“李勣等人漸漸老去,朝中卻尋不到賈平安之外的名將。我士族口口聲聲說什麽家傳淵博,家傳既然淵博,為何不能披甲上陣?”

眾人默然。

盧順珪起身,“拿了老夫的刀來!”

他走到了庭院中,接過橫刀,開始揮動。

“君不見,漢終軍,弱冠係虜請長纓。”

蒼老的聲音回**在庭院裏。

一個隨從低聲道:“這才是漢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