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季的邏些城看著有些荒涼。

低矮的房屋一排排的,抬頭能看到無盡的蒼穹。遠處有雪山,一隻雄鷹在雲端之下飛翔。

這便是吐蕃的都城。

一隊騎兵在城中緩緩而過。

陳武德和鄭陽雙手袖在袖口裏,蹲在邊上看著那些騎兵。

“這幾年吐蕃積蓄了許多錢糧和人馬,也不知是想去攻打何處。”

鄭陽黑乎乎的,一看就是本地百姓。

矮壯的陳武德看著就是個和氣的人,一開口卻是狠話,“聽說大唐如今在疊州一帶布下重兵,那裏離大唐也近,調集大軍方便,所以吐蕃不敢再走吐穀渾那邊,多半是改在安西一帶。不過我覺著大唐不會怕。”

鄭陽吸吸鼻子,“是不怕。前陣子聽聞什麽……阿史那賀魯突襲輪台,三日無法攻破,隨後被庭州援軍嚇跑了。吐蕃那些貴族都在咒罵阿史那賀魯,說他是個廢物。”

“可能見到公主?”陳武德突然問道。

鄭陽搖頭,“不知。吐蕃衝著大唐齜牙,公主的處境越發的尷尬了。勸阻沒人聽,不勸心中煎熬。哎!老陳,你若是有女兒可舍得把她外嫁?”

陳武德搖頭。

……

歲月流逝,文成公主的容貌依舊如故,隻是微笑時眼角多了幾條細紋。

她就站在窗戶邊眺望著遠方,一個侍女進來,見她背影蕭索,就低歎一聲,“公主,大相那邊說沒空過來。”

文成公主回身,“他這是胸有謀劃。他知曉我必然會問他吐蕃與大唐的關係,他隻能糊弄我。以前他還糊弄一番,如今卻連糊弄的心思都沒了。”

侍女躬身。

文成公主坐在了案幾後,拿起茶罐說道:“茶葉也不多了。”

外麵傳來了腳步聲,一個侍女進來,歡喜的臉都紅了,“公主,大唐使者來了。”

文成公主抬眸,“快請了來。”

沒多久一個官員來了,身後還跟著幾個男子。

“禮部員外郎方得正見過公主。”

方得正抬頭,一臉風霜之色。

“一路辛苦了。”

文成起身,“皇帝如何?”

方得正說道:“陛下康健,太子聰慧。”

文成欣慰的道:“如此大唐便能安穩,我很是歡喜。”

方得正說道:“陛下說公主為大唐遠赴吐蕃,每每想來心中不忍……”

外麵出現了兩個吐蕃侍女。

方得正身後的男子低聲道:“有吐蕃人。”

方得正朗聲道;“敢問公主,吐蕃對公主可恭謹?”

那兩個吐蕃侍女麵色微變。

文成頷首,“還算恭謹。”

隻是不理不睬罷了。

方得正心中知曉,“陛下說,公主若是願意歸去,大唐將不惜一切代價達成此事。公主若是不願,那就自在些,若是誰敢對公主不敬,大唐的報複將會令那等人痛悔不已!”

文成的眼中多了些暖色。

她無視了那兩個吐蕃侍女,“當年我嫁過來時,大唐正從廢墟中掙紮出來,而吐蕃彼時強盛,屢屢蠢蠢欲動。那時我在想,何時大唐能讓我感到安寧。”

她看著那兩個無奈的侍女,“就在今日!”

大車一輛一輛的被拉進來,邊上有吐蕃人在監督,唯恐弄了什麽違禁品。

“這是茶葉,得知公主喜歡喝茶,趙國公把家中珍藏的好茶葉都弄了出來。”

幾罐極品茶葉送到了案幾上,文成打開一罐,茶香四溢。

“趙國公?趙國公不是……”

長孫無忌屍骨已寒,哪來的趙國公?

方得正說道:“公主不知,大唐如今又有了一位趙國公。原先的零陵郡公賈平安因軍功升爵為趙國公。”

“賈平安,這個名字我也算是如雷貫耳了。”

文成笑著抓了些茶葉在手心裏,“吐穀渾人最怕他,另外聽聞他在安西也有些名聲。”

方得正笑道:“公主不知,遼東平定後,趙國公渡海滅了倭國。”

文成訝然,“果然是個將才。”

“前陣子趙國公出使奚族和契丹,二者發動謀反,被趙國公順手滅了,如今遼東那塊地方算是徹底安定了。”

文成眸色發光,“遼東竟然安定了嗎?如此大唐在遼東無需布置大軍……難怪我說這幾年祿東讚怎地這般老實,竟然不出兵攻打吐穀渾。”

她說道:“這等名將如今在何處?”

方得正說道:“公主,趙國公如今任職兵部尚書。”

“未曾為相嗎?”文成覺得皇帝有些摳門。

方得正苦笑,“公主不知,趙國公年方三十,為相卻太年輕了些。”

“才三十?”

文成讚道:“少年有為,讓我想到了當年的李靖等人,不過趙國公更年輕,未來的三十載,且看此人廝殺。”

隨後互相詢問了情況,方得正才說道:“此次陛下令下官帶來了幾位醫官,給公主診治一番。”

“有勞了。”

一番診治後,幾位醫官合計了一下。

“公主身子康健,不過卻該多動動,無事散散步最好。”

方得正等人告退。

文成拿著清單在看。

此次車隊帶來的東西不少,衣食住行都有。

她甚至看到了一箱子蜀錦。

“公主,大相來了。”

祿東讚?

文成把清單擱在案幾上。

祿東讚進來行禮。

“見過讚蒙。”

文成坐在那裏微微頷首,“大相此來何事?”

使者才將到來,祿東讚接著就來……

祿東讚微笑道:“這幾年也算是風調雨順,各處頗為安定,很是難得。老夫在想這等安定的局麵能維係多久。”

文成平靜的道:“大相此言何意?對於大唐而言,從未對吐蕃生出野心。反而是吐蕃對大唐虎視眈眈,多次侵襲。”

祿東讚歎道:“吐蕃內部有許多聲音,老夫也不能一一壓製,許多時候也是身不由己。不過老夫老了,隻想著輔佐讚普……”

文成微笑,“兩國相安,如此倒也不錯。”

祿東讚看了案幾上的清單一眼,卻看不清,“老夫在想能否再出使一次長安,去太宗皇帝的陵寢祭拜,歸來時,老夫大概就能安心離開這個世間了。”

文成淡淡的道:“大相身體康健,何出此言?不過若是大相想出使長安,皇帝定然會欣然。”

隨後祿東讚告辭。

等他走後,侍女低聲問道:“公主,大相這話怎地有些英雄遲暮之意?”

文成拿起清單,“真正的人傑從不以年紀為念,哪怕是臨死前依舊記著自己的職責。而祿東讚的職責就是強盛吐蕃。他方才的話,一句都不可信。”

文成放下清單,“我會寫書信請使者帶回長安,祿東讚就希望我能把這番話轉述給長安,他想麻痹大唐,如此說來吐蕃這幾年怕是會出手。”

……

“對於大唐而言,突厥被打殘後,吐蕃就成了頭號大敵。”

賈師傅進宮給大外甥介紹當前局勢,這是皇帝的要求。

李弘仔細琢磨著,“可突厥卻一直不能滅了,此次薛仁貴去怕是也難以徹底剿滅他們。”

“別想著什麽剿滅。”賈平安說道:“沒了突厥也會有別的勢力,隻要那塊土地能養活人,那麽那塊土地上就會源源不斷的湧出無數部族。他們會相互廝殺兼並,最終出現一個強大的部族,譬如說當年的匈奴,後來的突厥。以後也會出現……”

“那要如何才能避免呢?”李弘想了許久沒有答案。

賈平安說道:“唯一的法子就是中原一直保持強大,把危險按死在萌芽狀態。”

李弘明白了。

“若是吐蕃不再是對手呢?”

這個……

賈平安笑道:“我原先給你說過,大唐必須要給自己尋找到對手,沒有對手的大唐維係不了一百年就會崩潰。”

李弘說道:“出則無敵國外患者,國恒亡。”

賈平安點頭,“生於憂患,死於安樂。”

隻是一個很重要的概念。

宋明清為何會被打成狗?皆因為他們做了縮頭烏龜。明明知曉外麵有強大的對手,可他們的選擇不是奮發圖強,而是依托各種防禦手段來苟且偷生。

李弘突然問道:“舅舅,是錢糧重要還是禮儀重要?”

賈平安反問道:“你來說說,是填飽肚子重要還是禮儀重要?”

曾相林瞬間就明白了,心想趙國公不愧是被算學尊為先生的高人,隻是把太子的話轉了個方向,一下豁然開朗。

李弘確實是恍然大悟,“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

他想到了許多,晚些去了帝後那裏。

“怎地心不在焉的?”武媚見他吃飯都在走神,不禁微微皺眉。

李治問道:“可是有難事?”

李弘說道:“阿耶,往日先生們授課時總是說什麽禮儀為大,可我在想,百姓若是吃不飽,穿不暖,說再多的禮儀可有用?人餓極了就會生出盜心,命都要沒了還會顧及什麽禮儀?”

李治愕然,然後莞爾,“你是太子,自然要首重禮儀。當年漢高祖登基後,群臣依舊粗俗不堪,並無規矩,朝議時竟然拔刀砍柱,隨後漢高祖重禮儀,朝堂規矩為之一清……”

漢高祖隨後說:我今日才知曉了做皇帝的好處!

人上人的感覺就是這麽爽。

李弘說道:“阿耶,可百姓呢?”

“百姓?用禮儀可讓百姓知禮。”李治告誡道:“百姓知禮方好管束,一旦不知禮,你想想那些遊俠兒……若百姓皆是那等遊俠兒,誰能管束?”

李弘徹底明白了,“原來禮儀最大的作用便是讓人知曉尊卑,知曉規矩嗎?”

李治含笑道:“你以為呢?”

李弘說道:“那些先生說的天花亂墜……”

李治失笑,“上位者做任何事都得尋一個完美無缺的由頭。”

原來是這樣嗎?

李弘若有所思。

回到東宮後,李弘坐在那裏發呆。

王霞過來問道:“殿下,該用午飯了。”

李弘突然問道:“你等覺著是禮儀重要還是吃飽重要?”

王霞的眸子裏多了些無奈之色,“殿下,禮儀為大。”

李弘一怔,“果真?”

王霞苦笑。

李弘明白了,“孤的身邊人不得說那等離經叛道的話,否則被人稟告上去,那些先生就會尋你們的麻煩。沒想到孤連句真話都聽不得了。”

王霞低頭,“殿下,想想易子相食。”

李弘點頭,“到了那等時候,別說什麽禮儀,就算是君王當麵也得煮了吃。”

“殿下!”

曾相林和王霞麵色慘白的看著門外。

還好沒人。

李弘知曉他們忌憚什麽。

“吃飯!”

從這一日開始,太子就隔三岔五的請示出門,說是視察民情。

……

淩晨不知何時,李勣悠悠醒來,清醒的就像是從未睡過。

他想多躺一會兒,可卻覺得脊背酸痛,隻能緩緩坐起來。

人老了,睡眠差,醒來後覺得沒精神。

“老了。”

李勣起床出了臥室。

淩晨的風吹拂著他斑白的發,天光照在屋頂上,仿佛多了一層霜。

兩個侍女聞聲出來,見他無礙,就福身。

李勣尋了馬槊來,在庭院中操練。

不過是幾下,李勣就覺得有些力不從心。

隨即換了橫刀。

依舊如此。

“不服老不行啊!”

早飯時,李敬業吃的狼吞虎咽的。

“這幾日你去了何處?”李勣吃的不多,放下筷子問道。

李敬業不滿的道:“阿翁你在刑部有眼線!”

李勣笑道:“若非如此,老夫如何知曉你那些事?”

李敬業眼珠子一轉,“這幾日我跟著他們學藝呢!”

“學什麽?”李勣覺得這話太假。

李敬業說道:“過幾日就知道了,保證阿翁你歡喜。”

“是嗎?”李勣笑了笑。

隨後去上衙。

李敬業去了刑部就告假。

“趙國公在兵部也是如此,這兄弟二人果然都是一個模子出來的。”

刑部上下對李敬業沒啥好辦法,動粗打不過,說道理李敬業不聽,實在不行就去甩屁股……可也甩不過。

那就眼不見心不煩吧,隨便他。

李敬業出了刑部,一路去了楊家。

楊家外麵停著兩輛嶄新的大車,幾個楊家人正在和客人交接。

李敬業看著那兩輛大車很是心動。

一個楊家男子冷笑道:“小國公前來,楊家上下不勝惶恐,這裏正好有馬車,小國公看上哪一輛隻管帶走。”

這是反話。

大唐民風彪悍,長安城中更是如此。而楊家憑著一手打造大車的手段享譽長安城。上次被李敬業一拳踹斷了一根車轅,一家子被氣炸了,發誓就算是全家流放也不肯低頭,於是就放話出去,楊家的大車不賣給李敬業。

這話留了餘地,英國公府那麽多人,隨便來個管事楊家也賣。

所以生意人哪怕是要拚命也會給自己留條後路。

李敬業是真心想要,但他知曉自己但凡令人買了楊家的馬車,隨後阿翁的對頭就會嘲笑他。

但輸人不輸陣啊!

李敬業說道:“且等著耶耶弄輛好車來砸了楊家的招牌!”

嗬嗬!

楊家人都在笑,連那幾個來接車的客人也在笑。

“小國公,別的地方不知曉,就咱們知曉的,在整個關中就數楊家的馬車最好。那些女眷和老人出門就得要楊家的大車,震動小。你要是弄個別人家的大車……哎!丟不起這人!”

李敬業咬牙,“耶耶不信這個邪,十日,十日後耶耶讓楊家低頭。”

眾人不禁大笑。

李敬業隨即去了工坊。

一輛大車已經組裝完畢。

幾個工匠坐在大車邊上商議,李敬業過來問道:“你等覺著如何?”

一個工匠說道:“若是能成,小國公,從此大唐運送輜重就輕省了。”

另一個工匠說道:“這輛大車若是真能做到趙國公所說的,堪稱是利國利民。”

“何時能成?”

李敬業等不及了。

“小國公莫急,慢工出細活。”

李敬業想捶人,最後卻坐在車邊,“今日該裝車轅了吧?我來。”

為了匹配鋼板,整輛大車做了不少改動,車轅都拆裝了十餘次,每一次都是李敬業來動手。

看著他熟練的安裝車轅,那些工匠都笑了。

大車裝好後,有人弄出去測試。

沒多久這人回來了,“車轅還是有些不穩。”

“看看。”幾個工匠琢磨了一番,“拆下來。”

一個工匠上前,可李敬業卻默不作聲的走了過去。

車轅就是大車和牛馬之間的橋梁,一旦不穩,整輛大車就會顛簸。

多次拆卸後,車轅和各部的連接處多了毛刺。李敬業用力一抬,車轅下來了,但毛刺也深深的刺入了他的手臂。

“看看。”

李敬業把車轅輕輕放在地上。

“小國公,你的手臂。”

有工匠發現了李敬業手臂上的毛刺,不禁驚呼。

這麽大的毛刺紮進手臂裏,換誰都忍不住。

李敬業說道:“不礙事。”

他把木刺拔下來,覺著麻煩,幹脆把衣裳解開半邊,舉起手,用力的吸吮著傷口處。

噗!

一口血噴了出來。

眾工匠眼皮子狂跳。

這不是小傷口啊!

可李敬業卻蠻不在乎。

他就蹲在邊上,一邊看著工匠們修改減震鋼板,一邊吮吸著傷口。

再次安裝時,依舊是李敬業。

他把車轅裝上去,說道:“此次我來試。”

管事有些詫異,問道:“小國公何必如此,隻管交給他們罷了。”

李敬業搖頭。

“那一年阿翁剛從邊塞歸來,身上帶著傷。我一人在玩耍,見到阿翁就求他給我做一把木刀……阿翁笑著應了,一邊做,手臂一邊流血……”

李敬業把車轅弄了起來。

“那一年我七歲。”

他把車轅架上去,手臂上鮮血直流。

“阿翁今年七十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