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者抬眸看了一眼,就見到一隻黑白相間、圓滾滾的東西衝出了山林。

“這是什麽?”

隨從喊道:“是凶獸!”

黑白相間的毛,凶悍的黑眼圈,尖利的牙齒和鋒銳的爪子……那堪比熊羆的身軀……

“弓箭!”

使者慌了。

可他發現周圍的唐人很淡定。

這……

隨從驚呼:“趙國公危險!”

那凶獸竟然直奔賈平安而去。

使者心中突然就湧起了一種莫名的喜悅之情。

賈平安伸開雙手,讓使者想到了迎接孩子回家的父親。

“哦……”

身後隨從在驚歎。

“啊!”

賈平安和凶獸碰上了。

嚶嚶嚶!

凶獸抱著賈平安的大腿,竟然……竟然在撒嬌!

我的眼花了嗎?

使者不敢相信。

可你看看凶獸咧嘴齜牙的凶狠模樣,沒錯啊!

賈平安在揉搓它的腦袋,凶獸把腦袋拚命的往他的懷裏磨蹭。

“阿福!”

“嚶嚶嚶!”

這個小子!

總算是回來了。

剛開始賈平安覺得阿福就屬於山林,它想回去就該放它回去,可當阿福消失在山林中時,那種我家孩子這一去就不回來的感覺讓他備受煎熬。

“你娘子呢?”

嚶嚶嚶!

賈平安低頭看看,“你不會是……”

這娃不會是拔啥無情吧?

後世在參觀熊貓館時,解說員說過熊貓很難**,一次也就是幾日,過了就過了。也就是說,熊貓這等生物就喜歡單身狗的生活,若非繁衍生息的信息被鐫刻在基因中,它們鐵定會孤老終生。

“你妹妹在等著你。”

賈平安突然想到了閨女,這一夜兜兜怕是以淚洗麵吧。

嚶嚶嚶!

阿福拔腿就跑。

眾人目光追隨,有人讚道:“看似笨拙,卻疾馳如奔馬,果然是食鐵獸。”

官員這才知曉賈平安在此的目的,“國公,這食鐵獸可是不傷人?”

賈平安說道:“不惹事,不怕事。”

……

兜兜就坐在營地外麵,雙手托腮看著遠方。

“兜兜,來吃飯了。”

後麵蘇荷在喊。

兜兜搖頭,“我不吃。”

蘇荷端著碗來了,“阿福本就是山裏來的,回到山裏也是正該。”

兜兜搖頭,“我不聽我不聽。”

蘇荷沒好氣的道:“你不聽難道就能讓阿福回來了?”

兜兜點頭,“阿福定然舍不得我,它會回來的。”

“傻孩子!”蘇荷歎道:“你阿耶跟著去了,也沒見尋到阿福,可見它是不回來了。”

若是有人從側麵看去,就能看到兜兜的眼中全是淚水,淚珠搖搖欲墜。

“阿娘,阿福會回來的!”

蘇荷鼻子一酸,“嗯!”

她回身去尋了衛無雙,“兜兜傷心了。”

衛無雙黯然,“大郎昨夜哭了許久,平日裏小大人般的穩沉,哎!”

“阿福!”

前方的兜兜突然起身。

衛無雙和蘇荷昂首看去,一無所獲。

“哎!這孩子!”

衛無雙說道:“去勸勸吧。”

蘇荷點頭,剛邁步……

“阿福!”

兜兜突然蹦了起來,“阿福!”

蘇荷踮腳看去。

一個黑白相間的東西就在遠方若隱若現,快若閃電。

“是……是……”蘇荷眼眶紅了。

“嚶嚶嚶!”

那熟悉的聲音傳來。

衛無雙心中一震,剛想動,賈昱就跑了出來。

“阿福!”

兜兜拚命的蹦跳著擺手,“阿福,阿福!”

阿福越跑越快。

它沒有走木橋,而且徑直衝進了小溪裏。

“阿福!”

兜兜奔跑而去。

“阿福!”

阿福在小溪裏奮力的跋涉著。

兜兜跑到了小溪邊上,一邊焦急跺腳,一邊伸手,“阿福過來!”

阿福搖搖晃晃的從深水處上來,衝到了淺水處後,渾身擺動,水花四濺。

它上了岸邊,兜兜一下就撲在它的身上。

“我以為你不回來了,嗚嗚嗚!”

……

鴻臚寺的官員求見。

皇帝問道:“賈平安可跟著來了?”

內侍搖頭,“沒看到趙國公。”

皇帝冷著臉,“越發的放肆了。”

李義府隻是微笑。

許敬宗想為小老弟出頭卻無話可說。

皇帝的第二波使者都去了,你竟然還無動於衷。

武後淡淡的道:“陛下看著就是了。”

皇帝點頭。

皇後寢宮的門梁下次可以再加固一些。

鴻臚寺的官員來了。

“陛下,臣帶著使者到了地方,趙國公和使者一番交談,嗬斥諾曷缽野心勃勃,使者大怒……”

皇帝黑著臉,“諾曷缽對大唐忠心耿耿,他這般說就是在羞辱諾曷缽,使者一旦回到吐穀渾,諾曷缽將會離心!”

李義府說道:“陛下,此事要彌補,否則吐穀渾一旦生變,大唐在西北就沒了屏障,將會直麵吐蕃。”

上官儀說道:“怕是要處置一番方能安撫諾曷缽。”

許敬宗不滿的道:“為何要處置一番?諾曷缽乃是大唐的女婿,沒有大唐護著早就被吐蕃吞並了,怎地,他難道還敢反了不成?”

上官儀苦笑,“你這是霸道。”

許敬宗反問,“不行?”

臣子之間的爭執皇帝沒興趣幹涉,實際上他也希望臣子之間保持矛盾,如此才好尋求平衡。皇帝問道:“他如何說的?”

官員回想了一下,“趙國公問諾曷缽最近可是大權在握。”

皇帝身體一震。

旋即那雙眸子裏多了厲色。

“諾曷缽最近如何?”

官員說道:“有公主的侍從此次跟隨而來,說了許多事……諾曷缽近兩年清除異己,漸漸在吐穀渾一言九鼎,再無對手。”

李治眯眼看著官員,“諾曷缽一言九鼎……公主那邊如何說?”

官員說道:“公主那邊和諾曷缽也生出了些隔閡,卻不知為何。”

皇帝眸色微冷。

武後說道:“公主不但是他的妻子,更是大唐公主,他這是離心了。”

這時有人請見。

“陛下,有人彈劾趙國公跋扈。”

皇後輕蔑一笑。

皇帝淡淡的道:“賞趙國公蜀錦百疋。”

……

使者被嗬斥,隨即皇帝派出了使者去吐穀渾,竟然是禦史李默。

這便是大國之怒!

皇帝的咆哮聲在宮中回**著。

“野心勃勃,竟敢讓大唐為他火中取栗,他好大的膽子!以為朕非得要顧忌親情嗎?”

獵犬李義府破天荒被皇帝嗬斥。

“無能!”

這是一個危險的標簽!

當帝王覺著你無能時,你就離滾蛋不遠了。

李義府出來時渾身冷汗。

“相公,陛下這是遷怒吧?”

秦沙聽了之後,分析道:“此事朝中君臣都以為吐蕃準備侵襲吐穀渾,可賈平安卻一下揭開了根底,關鍵是賈平安沒見到使者,卻能判斷出諾曷缽的心態,這下讓陛下顏麵何存?陛下一怒,難免就要尋人發泄。他能尋誰?也隻有相公。相公,這是心腹才有的親近!”

能給皇帝出氣彰顯了你的地位。

李義府神色稍霽。

“相公,但那賈平安確實敏銳,隻是憑著一件事就能斷定諾曷缽生出了野心,此等人……沙場難敵。”

李義府淡淡的道:“老夫不上陣。”

……

“平安在城外作甚?”

武後不解。

沈丘說道:“說是他家的食鐵獸丟了,一家子都在等候。”

“阿福?”

武後恍然大悟,“難怪他如此。”

皇帝冷笑,“就為了一隻食鐵獸?”

武後笑道:“陛下不知,阿福是平安從小養大的,最是乖巧,還能看護孩子,看家護院,和平安一家子情誼深厚,就如同是一家人。”

莫名其妙!

皇帝生出了些興趣,“這隻食鐵獸朕上次見過,還能看家護院?沈丘你可試過?”

沈丘:“……”

半晌沈丘說道:“奴婢試過。”

“如何?”

“奴婢不敵。”

……

完成了傳宗接代的任務後,阿福仿佛就像是完成了此生最重要的一件事,和幾個孩子在山野中瘋玩。

“回來了!”

衛無雙在小溪邊上喊道。

可幾個孩子沒搭理她。

賈平安帶著蘇荷在和小溪裏摸魚。

所謂摸魚,就是弄了個撮箕在河邊撮。

賈平安拿著撮箕在水草豐茂的地方猛撮,半晌提起撮箕。

“有魚!”

一條巴掌大的魚兒在上麵蹦跳。

賈平安把撮箕反過來倒在岸邊,下麵竟然還有幾條小一些的魚兒。

“再來。”

等孩子們回來時,賈平安已經弄了有幾十條大小不一的魚兒。

“阿耶,怎麽吃?”

兜兜垂涎欲滴。

“煮魚湯。”

前世餓的慌,什麽吃食都去尋過,當然魚兒也不例外。那時候水庫裏有許多魚,說是不給弄。可你架不住餓的眼睛發綠的人啊!

那時候魚兒肥碩,關鍵是沒汙染。幾斤魚弄回家去一鍋煮了,沒有土腥味,鮮的很。

刮魚鱗,清理內髒,起鍋。

“就放些薑片,最後再放些鹽,其它什麽都別放。”

“香!”

野外本就讓人心情愉悅,食物的香味仿佛得到了加成。

幾個孩子蹲在火堆邊等著,蘇荷佯怒嗬斥,衛無雙和賈平安坐在一起,含笑看著這一幕。

阿福就趴在粑粑的腳邊,哼哼唧唧的。

衛無雙低聲道:“夫君,要不回城吧?”

“慌什麽?”賈平安說道:“孩子們歡喜,那就多待一日。”

“陛下要去九成宮。”

“他去他的。”

衛無雙皺眉,“夫君,這是跋扈。”

賈平安說道:“偶爾跋扈一番不是壞事。”

衛無雙嗔道:“夫君就會胡說。”

賈平安笑了笑,“家中之事交給你,我放心。外麵的事你隻管安心。”

衛無雙輕輕把頭靠在了他的肩頭上,柔聲道:“好。”

雲章和鴻雁站在後麵。

“郎君拒絕了陛下召喚,怕是有大禍呢!”

鴻雁從昨日就開始憂心忡忡。

雲章說道:“郎君做了決斷,咱們看著就是了。”

這便是奴仆的本分。

但雲章眸色黯然。

馬蹄聲驟然而來。

徐小魚看了一眼,“是雷洪!”

雷洪打馬而來,近前喊道:“國公,陛下賞賜國公蜀錦百疋!”

衛無雙一怔,“不是責罰嗎?”

她想到了夫君先前的從容。

賈平安說道:“蜀錦冠絕一時,進貢宮中的更是出色,回頭你看看家中要如何用,做衣裳還是做被子,隨便你。就一句話,別收著藏著,我說過了,外麵的事你別擔心,用完了我自然能尋來。”

衛無雙輕輕嗯了一聲。

賈平安低頭,衛無雙已經握住了他的手。

雲章歡喜回身,“竟然是賞賜?”

鴻雁拍手,“我就說郎君定然有手段。”

雷洪說道:“陛下令禦史李默出使吐穀渾。”

“這是嗬斥之意!”賈平安讚道:“陛下目光敏銳。”

雷洪打馬而去。

孩子們依舊無憂無慮的在玩耍,蘇荷依舊在做孩子王。

衛無雙側身看著這個男人,心中想著這幾日的事兒。

為了阿福他甘願冒著激怒皇帝的風險,這是情義。

而從容解決掉吐穀渾之事,這是本事。

有情有義又有本事的男人,何其難得啊!

再玩了一日後,一家子念念不舍的拔營回城。

“阿耶,我們何時再來?”

兜兜很喜歡這等宿營的方式。

“回頭吧,等秋季。”

夏季出來太熱了,而且蛇蟲多,很麻煩。

馬車悠悠,孩子們開始還精神,很快就疲憊了,漸漸睡去。

賈平安一一查看了孩子們的情況。

“如何?”

兩個母親問道。

“睡的和小豕一般。”

三人相對一笑。

前方徐小魚喊道:“有馬隊。”

前方來了數十騎。

大道很寬,車隊往邊上讓了些。

王老二說道:“郎君,是吐穀渾使團,這才到長安就回去了。”

賈平安已經看到了灰頭土臉的使者,也看到了李默。

“李禦史!”

李默拱手,“趙國公。”

當初他去華州時,賈平安還是個鄉野少年。時光流逝,賈平安成了趙國公,他依舊是個禦史。

命運之奇啊!

使者勉強拱手。

賈平安說道:“回去告訴可汗,吐穀渾擋不住吐蕃和大唐的大軍,要麽就依附大唐而活,要麽就依附吐蕃而活。告訴他,想的越多風險越大,好自為之。”

使者依舊嘴硬,“可汗忠心耿耿。”

賈平安森然道:“什麽忠心耿耿我沒看到,我看到的是血光!若是吐穀渾的野心不及時遏製,下一次大唐去的不會是使者,而是大軍!”

包東冷笑道:“吐穀渾人忘記了樹敦城中的京觀了嗎?”

使者麵色慘白,打了個寒顫。

此人就此縮頭縮腦的,竟然不敢再看賈平安一眼。

隨後的行程中使者也頗為配合,讓李默不解,就問了隨行百騎的人。

“此人為何前倨後恭?”

“李禦史不知,當年國公帶著咱們百騎去了樹敦城,有逆賊反叛,那一夜國公與公主從容飲茶,外麵喊殺聲整天。天明時,城中到處都是屍骸,國公令築京觀於王宮之前,一幹臣子為之顫栗,提及國公之名皆畏之如虎。”

李默震驚,“原來如此!”

……

“阿福為何會丟了?”

回城後賈平安還得進宮去請罪,假模假式的也好,儀式感得有。

皇帝沒見他。

“兜兜嚷著說今年沒帶她出去踏春,我想趁著天氣還不算太熱,就帶著一家子去,阿福也跟著去。誰知曉到了林子邊竟然看到了一隻食鐵獸,阿福就追了去……”

武後看著他,“你啊!知曉你重情,可這等時候就不能讓別人在林子邊守著?”

賈平安搖頭,“阿姐,阿福若是出來見不到我,定然會不安。”

武後噗嗤笑了,“看你說的,阿福難道就是你的孩子?”

“是啊!”

武後見他認真,就搖搖頭,“明日我和陛下就出發了,太子監國。你要知曉……”

武後的眸色微冷,“從陛下登基以來,我們就不斷在削弱世家門閥,關隴那些人如今偃旗息鼓了,可士族的人卻乘勢而起。他們利用科舉,利用舉薦的手段不斷在增強自己的影響力,而陛下和我也在一步步的逼迫他們……平安,你可知他們要什麽?”

賈平安說道:“他們要的是榮華富貴,要的是家族萬世永昌。而他們越繁茂,就會侵占越多的資源。要想江山穩固,唯有不斷削弱他們,讓他們可控。否則所謂的士族遲早會成為大唐的心腹大患。”

“現在已經是心腹大患了。”武後說道:“陛下在不斷削弱他們,他們不是傻子,自然能察覺到。他們的應對便是越發的抱成一團,成了一個龐然大物,連陛下都得小心應對的龐然大物。”

曆史上帝後對士族的壓製不遺餘力,但到了玄宗後,士族再度抬頭……沒有強有力的帝王,他們如魚得水。

但你看看大唐的國祚,在士族風光無限時可曾逆襲?

沒有的事兒。

“不能讓他們再度龐大!”

賈平安知曉這是你死我活的鬥爭,容不得半點輕忽。

“所以你要乖。”

武後看著他。

賈平安苦笑,“阿姐,你放心。”

邵鵬正好想進來稟告事情,就見到武後伸出手,趙國公矮身,武後摸摸他的頭頂。

陽光明媚,武後的眉間全是溫柔。

……

皇帝要跑路了。

大清早浩大的車隊就開始出城。

“陛下就在車裏呢!”

路人好奇的看著。

可皇帝此刻還在宮中。

“朕和你阿娘這便去了,此後各處政事盡力處置,要穩沉。若是有難以決斷之事可令人飛馬報與朕知。”

李弘點頭,“是。”

李治看向了輔臣。

按照規矩,太子監國時政事是由東宮輔臣,也就是由戴至德等人來協助處置。

李治說道:“你等當盡心輔佐太子。”

戴至德心中一暢,仿佛奇經八脈都被打通了,渾身輕飄飄的,來陣風就能起飛。

李治的目光越過他們,“你要好生看著太子,若是出了岔子……”

這話竟然帶著威脅之意。

“是!”

皇帝走了。

戴至德等人回身,就看到了一臉惆悵的賈平安。

“陛下,早點回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