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昱站在同窗們的前麵,看著一個個學生談著自己的經曆。

輪到他了,他剛想出去就被趙岩悄然拽了一下。

你一個孩子說什麽?

賈昱很不滿。

“報名!”

一個個百姓踴躍報名。

“成了!”

李博乂興奮的道:“這等手段竟然也能成?”

他真的不理解。

“你太有錢!”

賈平安一句話就解釋清楚了李博乂的困惑。

“你從未感受過這些百姓的艱難,所以你自然無法理解他們因為多了一個機會而歡欣鼓舞,更無法理解他們渴望兒孫改變命運的焦慮。”

李博乂一怔,“也就是說……誰能讓他們的日子好過他們就聽誰的?”

賈平安看著他,“你以為呢?”

李博乂說道:“不是拎著刀槍令他們懾服嗎?”

“刀槍不持久。”賈平安覺得這些人的腦子有問題,“刀槍下的百姓會低頭,但這隻會僵化這個大唐。當這個大唐僵化之後,衰亡是必然的,越僵化衰亡就越快,越徹底。”

一場才藝展示打消了所有人的疑慮,隨即報名的攤子開張,人山人海啊!

陳吉言等人悄然溜了。

賈平安點點頭,包東等人跟了上去。

“要清算?”

李博乂笑了笑,很惡劣的那種。

“我是個大度的人。”

賈平安在看著兒子。

這次讓賈昱來,賈平安的目的隻是讓他見識一番。

見識民情,見識民意。

晚些父子二人在外麵碰麵。

“阿耶,那些百姓為何這般歡喜?”

“因為他們的孩子以後能通過新學學到終生受用的學識。”

賈昱想了想,“儒學呢?”

賈平安說道:“說的再多不如去看看。罷了,我帶你去看看。”

他換了便衣,帶著兒子悄然溜了。

身後,一個個百姓在排隊等待為自己的孩子報名。

一個個算學的學生站在那裏,接受著百姓的問詢。

賈平安看到的是一張張笑臉。

……

新豐縣有三家私塾,陳吉言相熟的一家就在離市場不遠處。

“那邊不妥了。”

陳吉言麵色蒼白,私塾的主人詫異:“為何不妥?”

“去房間裏說話。”楊青覺得有些話最好私下說。

他們進了房間。

“我本以為賈平安束手無策,誰知曉他竟然弄來了算學的學生,隨後一番展示,那些百姓蜂擁報名。”

私塾的主人皺眉,“他們展示了什麽?”

“算學的實用。”

先生抬頭,看到了一張茫然的臉。

……

賈平安帶著兒子到了這家私塾的外麵。

私塾占地不小,甚至還有門子。

“尋誰?”

門子很嚴肅。

賈平安說道:“想進去看看。”

門子搖頭,“哪來哪去,否則我便報官。”

賈平安說道:“若是進去拿人呢!”

一群軍士出現在他的身後,門子剛想尖叫,徐小魚手握刀柄,“你想通風報信嗎?”

一個門子哪裏敢。

“不敢不敢!”

賈平安帶著兒子進了私塾。

那些軍士卻沒進去。

門子納悶,“不是拿人嗎?”

“晚些再拿。”

賈昱跟著父親到了學堂裏,就聽到讀書時郎朗。

“慎徽五典,五典克從。徽,美也。五典,五常之教,父義、母慈、兄友、弟恭、子孝。”

賈昱低聲道:“阿耶,這是尚書。”

賈平安點頭,“尚書說了上古曆史,你覺著學了何益?”

賈昱想了想,“不知。”

賈平安笑了,“對於普羅大眾而言,上古曆史隻需知曉就夠了,可對於儒學而言,他們卻要把上古曆史琢磨透徹,乃至於要把上古曆史嚼爛,用那些上古曆史來寫文章,來抒發感想……”

“阿耶,那……那能作甚?”

“什麽都做不了,隻能尋章摘句。”

“正月上日,受終於文祖。上日,朔日也。終謂堯終帝位之事。文祖者堯文德之祖廟。”

讀書聲確實是讓人心曠神怡。

賈平安帶著他到了另一側。

“皇皇者華,君遣使臣也,送之以禮樂,言遠而有光華也。”

賈平安看著兒子,賈昱撓頭,“阿耶,我沒學過。”

賈平安笑道:“這是毛詩。”

賈昱想了想,“這個學了我也不知曉有用無用。”

賈平安說道:“不論是毛詩還是尚書,或是別的,你要注意一點,都是前人所著述。”

賈昱不懂。

“儒學便是以前人著述為圭臬,尋章摘句,人為去提高難度……目的便是讓這些本來簡單的學問變得複雜,以此來提高門檻……”

“前人的著述可學,但儒學中大多是些虛無縹緲的東西,詩賦,曆史……儒學少了什麽?少了創造性。”

父子二人就站在樹下說話,一個學生出來撒尿,聽到了幾句不禁大怒,回去一說。

一群學生躡手躡腳的出來,準備多聽些,駁斥這個傻缺。

“阿耶,什麽叫做創造性?”

這個問題問得好。

“先要說說社會進步,何為社會進步?為父以為社會進步是多方麵的,工農商,不斷提高糧食產量,不斷提高工匠的效率和能力,不斷提高商業流通……所有的目的都是為了增強民力和國力。”

“民力和國力靠什麽提升?是之乎者也還是詩賦?都不是。靠的是創造性。而創造性從何而來?創造性來自於觀念改變和學識。”

一個學生大怒,剛想出聲,兩個同窗一左一右捂住了他的嘴,怒目而視。

這是他們從未聽過的理論,想駁斥卻發現格外的有道理。

此人是誰?

“譬如說新學中有提高工匠效率的學識,如此工匠不斷探究,原先一日能打造一輛馬車,如今一日就能打造十輛馬車。更有人覺著馬車不好,就去發明了跑的更快,能帶更多貨物和人的車輛,這個就是創造性。”

賈昱恍然大悟,“創造性就是發前人所未發啊!”

“對。”賈平安很是欣慰的揉揉他的頭頂,“當這個大唐充滿了創造性時,軍隊會越來越強大,工匠們能打造出越來越出色的器具,商人們不斷打造新的商業手段,農人們不斷琢磨出增收增產的手段……”

賈昱忍不住說道:“阿耶,那這個大唐豈不是越發的強大了?”

“對。”賈平安說道:“可什麽能帶來創造性?毛詩還是尚書?整日琢磨前人的言論,卻不知山川從何而來,不知如何能打造出更鋒銳的兵器,不知如何能增收,不知如何能強盛大唐……”

“胡言亂語!”

身後傳來了咆哮。

賈平安猛地把賈昱拉在了自己的身前,隨即轉身,就把兒子護在了身後。

全是學生!

說別人的壞話被當場抓包,很尷尬啊!

數十學生中,大半茫然,小半怒不可遏。

一個身材高大的學生說道:“你是何人?”

便衣的賈平安微笑道:“路人。”

學生冷笑道:“聽你的談吐乃是讀過書的,為何誹謗儒學?”

賈平安說道:“從何得知我誹謗?”

學生怒了,“你剛才一番話貶低了儒學。”

“那你可和我辯駁,而非是指責我誹謗。”賈平安覺得自己很幸福,若是他穿越在明清的話,先前那番話將會導致他被打個半死。

“儒學……”學生開了個頭,卻沒法說了。

這不是明清,明清的儒生把儒學弄成了宗教,你但凡敢說儒學半句不是,隨即各種狡辯讓你無所適從,再接著就是一頓毒打,讓你社死。

賈平安說道:“既然你們學了尚書,那麽應當也知曉些曆史,看看秦漢的曆史,那時候的畝產多少?現在的畝產多少?每一代都在提高,這個提高就是創造性。我想問問,這個創造性中,儒學提供了什麽幫助?”

賈昱悄然上來,大聲道:“曆史和詩賦不能種地,不能為工匠……”

學生惱火,“沒有儒學指引……”

“你想說沒有儒學熏陶的官員引導,就沒有這些?”

賈平安看著這些學生,“我很欣慰你等並未狡辯,這是盛世的一種體現。我先前的話你等既然都聽到了,那麽就兩個問題,其一,創造性是不是社會進步的源泉?其二,儒學和新學誰更有創造性?”

學生們默然。

這真是一個好時代啊!

賈平安說道:“我們讀書的目的是什麽?是為了做官?為了發財?這個當然。”

學生們有些**。

賈平安笑道:“這是人之常情,但在此之上,我們該給自己立個小目標,譬如說我讀書能否推動大唐進步?不管是農工商還是什麽,我的一個建言,我的一個發現能給這些帶來進步,這就是你讀書的目的。”

把目標和個人利益結合,這個才符合人性。

“可你等讀了儒學……有人能說說嗎?讀了儒學讓你對大唐進步可有幫助?”

沒人回答。

幾個學生麵紅耳赤,鼻息咻咻,若是可以,他們此刻就想毒打賈平安一頓。

“所謂的五經正義可能給大唐帶來進步?”

“以前獨尊儒術,所以沒有別的學說作為參照對比,儒學自以為是。如今多了新學,兩相對照,一個陳腐不堪,一個朝氣蓬勃。一個為了升官發財,一個為了推動大唐進步……”

“人不能隻顧著自己,在顧著自己的同時,也該兼顧大唐。”

賈平安覺得這番話差不多了,“天下興亡我有責。可學了儒學,你能對天下興亡做些什麽?你在所謂的五經正義中可能尋到答案?能,能尋到那些虛無飄飄的答案。譬如說什麽勸諫君王親賢人遠小人,勸諫君王要勤政。為官要清廉,要安撫黎庶……這些可有一個能實實在在的推動大唐進步?”

“沒有!”

賈平安看到了陳吉言等人出來,說道:“儒學當學,儒學對維係大唐穩定功不可沒,不可或缺。但要想大唐進步,隻學儒學可夠?遠遠不夠。隻學儒學,王朝就不會進步,隻會原地踏步。”

陳吉言麵色紅了,“他這是在大放厥詞!”

從漢代獨尊儒學開始,這個華夏就病了。

在儒學的熏陶下,社會穩定性確實是提高了,但社會進步卻如同烏龜在爬行。

賈平安想到了明清,有人說明朝末期出現了資本主義萌芽,但賈平安覺得不對。資本主義萌芽一定得有相應的理論來支撐,而儒學的排他性無比強大。排他性隻是其一,儒學的腐朽性才是這個中原病重的原因。

他們依靠著儒學升官發財,他們非常清楚儒學對社會進步沒有半毛錢貢獻,當一個能推動社會進步的學問出現時,他們會驚恐萬狀,會喊打喊殺……

——人是自私利己的動物,別想著儒學會削足適履。若是能,上千年下來早就與時俱進了。

“看看大唐,從立國至今社會進步了嗎?沒有,儒學之下,創造性歸於虛無,從上到下都在因循守舊。是帝王不想大唐進步?想!陛下宵衣旰食,一心就想振興大唐。可要振興大唐不能隻是空喊,喊什麽君王親賢人遠小人……你喊了口號你還得有行動。”

賈昱聽的懵懵懂懂的,但看到那些學生都在沉思,有的甚至是兩眼放光。

連剛開始怒不可遏的那些學生中,不少都轉為專注傾聽。

你們能去挖牆腳,我當然也能來。

賈平安說道:“君王親賢人遠小人了,可如何推動大唐進步,如何振興大唐,儒學可有法子嗎?可能從五經正義中尋到法子嗎?”

陳吉言喊道:“當然能。勸農桑,薄賦役。”

“撒比!”

賈平安忍不住罵道:“這是前人智慧,你等可懂如何能讓農田增收?”

一片茫然。

賈平安忍不住怒了,“你們什麽都不懂,就空喊幾句口號,特麽的就覺著自己是賢臣,是千古名相。可如何提高畝產,如何富民?如何強國,你等可懂?強國有哪些你等可知曉?兵甲犀利,可兵甲如何才能犀利?你等一概不知,隻知曉下麵有工匠去做。可工匠隻能靠著自己摸索……你等學了儒學何用?”

賈平安一針見血的指出了這些人的目的,“做官!”

陳吉言冷笑道:“儒學可教化天下。”

這裏說的教化天下是指儒學的內容利於教化天下。

賈平安笑了,“佛道也能。”

後續儒道釋三家幾乎成了親兄弟,大夥兒都是安撫人心的好手,但你要說做事……扯幾把蛋,誰沒事去做事啊!下麵一群賤民不做事留著幹啥?

陳吉言一怔。

賈平安問道:“你等可有抱負?”

學生們無聲點頭。

都是十多二十歲的年輕人,誰沒有抱負?

“那就去做,我今日說了許多,歸根結底就是一句話,多做,少說。”

可儒學就是著名的口炮黨。

不讓我們說話怎麽行?

賈平安準備回去了。

學生們木然。

有人問道:“敢問先生名諱。”

賈平安頷首,“賈平安。”

他們父子緩緩而行,學生們都呆滯了。

“趙國公?”

新學的大佬竟然給我們說了一番關於抱負和如何去實現抱負的話。

一個學生說道:“我在想……我們學的對大唐可有幫助?”

先前那個儒學的狂粉學生說道:“當然有幫助,我們能安定地方,能輔佐君王……”

那個學生說道:“沒有儒學之前,那些人也能。”

“安定地方……”一個學生若有所思,“地方豪強乃是禍害……”

“那不是安定地方,而是盤剝地方!”

臉紅啊!

這個中原病了。

狂粉漲紅著臉,“學了儒學能成為君子。”

“新學說了,從未有君子,若是有,那不是人偶就是偽君子。”

狂粉大怒,“你是在為誰說話?”

那個學生說道:“我為自己說話。”

狂粉看著其他學生,希望他們能站出來幫自己說話。

十餘人走到了他的身後。

雙方開始辯駁。

而賈平安已經到了陳吉言的身前。

“拿下!”

兩個軍士衝了過來,一陣踢打把陳吉言捆了。

陳吉言鼻青臉腫的道:“賈平安,你無故拿人,等著彈劾吧!”

“我當時不拿你,不是因為尋不到證據。”賈平安想抽這廝一巴掌,但考慮到兒子就在身邊,不好太暴力,“造謠新學學生會成為內侍,僅憑著這個我當時就能打斷你的腿,為何沒有?隻因我想看看你等還有什麽手段。結果往我失望了。”

賈平安真的失望了,“我希望你們能鬧的大些,再大一些。我在後續準備了不少手段,可隻是一個技能展示就讓你等跪了,你說我那等空落落的心態……你可懂?”

陳吉言麵色蒼白,“我什麽都沒做。”

“去百騎說吧。”

賈平安點頭,隨即帶著兒子出去。

身後,那些學生正在辯駁。

“穩固江山才是第一要務。”

“對,若論穩固江山,誰能比得過我儒學?”

“可要如何穩固江山?”

沉默。

“要想穩固江山,就得讓民富國強,儒學可能讓民富國強?不能。”

“你等說的江山穩固,不外乎便是讓百姓蒙昧,如此他們才能安於本分,哪怕是窮困潦倒,哪怕是淪為餓殍也不敢出聲,這是江山穩固?”

“若論讓百姓蒙昧,方外比儒學更出色。隻管相信輪回,今生窮困潦倒,定然是前世作惡。今生贖罪,來世享福……”

“胡說!”

“那你倒是說我胡說了什麽?”

沉默。

“新學我也看過,裏麵多是實用之學,而要想江山穩固,就必須民富國強。而要想民富國強,儒學還是新學?”

沉默!

沉默!

沉默!

一個學生突然喊道:“新學!”

他目光炯炯的看著同窗們,“我等讀書為何?”

沉默!

……

一個學生低聲說:“天下興亡我有責。”

“天下興亡我有責。”

一個個年輕的臉龐上多了興奮的紅暈。

“天下興亡我有責!”

這聲音恍若雷霆,讓剛走出大門的賈平安笑了。

當天下的讀書人都認同這個道理時,這個大唐盛世就必將不可阻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