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你現在知曉十二個時辰有多長了吧

“我要活著?”聽到張滸的話,丹夫愣了一下,不由得重複一遍。

“你忘了一個月前,咱們嗢鹿州人被圍在一棟宅院裏,看起來馬上要被大食人殺光的時候我與你說的話了?”

張滸道:“你今年才十九歲,還沒娶媳婦;雖然還有個兄弟,但年紀太小了,你要是死在這裏,幾十年後在地底下我怎麽有臉見你的父母。我對不住你。”

“我……”丹夫想要說話,但立刻被張滸打斷:“你啥也不必說!我一定要讓你活下去!你不能死在這兒,你也不應該死在這兒!”

丹夫看著表情忽然變得激動的張滸,之後的話竟然說不出口。沉默一會兒才又道:“就算如此,我又怎能活得下來?”

“有辦法。”張滸道:“過一會兒大食人過來了,我上去與大食人拚殺,你將幹糧裝起來,躲在北邊那個小小的洞穴裏。那個洞穴十分隱蔽,再在洞口做些掩飾,無人能夠發現;更妙的是,那個洞穴其實離著地麵極近,一人用半個時辰就能挖到地麵。”

將我打死後,大食人不會再認為城中還有抵抗的人,防備會更加鬆懈。你吃完幹糧,就從洞穴裏鑽出來,將手上的繭子磨掉,再拿一身百姓穿的衣服偷偷混出城,跑回嗢鹿州。”

“自然,我知道這樣做也有可能被大食人發覺;但不這樣做,就是必死。你一定要努力活著,活下去!”

“我知道了,張叔。”丹夫又看了張滸好一會兒,點頭答應道。

張滸臉上露出喜色,正要再吩咐他幾句,入口處忽然又傳來聲音。

“你快把幹糧都裝起來,躲進那個洞穴。”張滸立刻說道,同時俯下身與他一起收拾幹糧。

他們剛剛將幹糧收好,入口的門板被打開,但並無人出現在他們眼前,隻有水汨汨地流下來。

“大食人用水攻了。”張滸卻笑道:“看來他們一時半會兒不會下來。你把幹糧放進那個洞穴,跟我去掀木板。”

“好。”丹夫也笑道。

他們二人合力掀起一塊木板,露出下麵通往河流的通道,隨後躲到另一個略高的洞穴中。向低處流的水很快發現那個通道,湧了進去。

大食人足足放了一個時辰的水,大約是見倉庫一直不滿所以停下。張滸又等了一會兒,往仍汪著水的地麵扔了幾塊木板,自己踩在木板上,準備應對大食人之後的手段。

但出乎他預料,大食人並未再用煙熏之法,入口反而響起腳步聲。張滸一麵示意丹夫趕緊躲進那個洞穴,一麵舉起手弩,準備在看見人影的一刹那就射出箭矢。

但就在此時,字正腔圓的漢話響起。“別殺我!我不是大食人!不要殺我!他們派我來的!”

“閉上你的眼睛。”張滸喊道。

來人順從地閉上眼睛,緩慢走下來。

“過來吧,看著點腳下。”張滸看清他是純漢人長相,雖仍用手弩對著他,說話語氣卻緩和了許多。

“不要殺我,”來人一邊央求,一邊小心翼翼地走著,眼睛仍然不敢睜開。“一位大食將領派我勸你出去。你若拒絕,他們就會役使城中百姓將洞口挖寬,一直寬到你一人守不住為止。然後將你生擒或殺死。”

但他這番話卻沒有立刻招來回應。等他完全走進地下倉庫後,張滸道:“現下你可以睜開眼睛了。”

“是。”來人睜開眼睛。但倉庫裏很黑,他啥也看不清。

“你是誰?”張滸問道。

“我?我叫李良才,為城中百姓,父親與兄長原在軍中為兵。父親被大食人打死了,兄長在服苦役。”

“既然如此,你怎會給大食人賣命?”

“賣命?我沒有給大食人賣命。他們隻是隨手抓了一人,用我家人性命威脅我,我若不聽他們的話全家會被殺光,我不得不來。”

聽到這話,張滸沉默一會兒,忽然又問道:“你可知現下大食人打到哪兒了?可已經攻陷了碎葉鎮?”

“這個,”李良才頓了頓,說道:“碎葉鎮早已被大食人攻陷。”

“碎葉鎮已經丟了!”張滸激動的大叫一聲,但慢慢卻又恢複平靜,喃喃自語道:“我早該想到。碎葉鎮算上城傍兵隻有一萬多士卒,大食兵馬卻在三萬以上。而且已經數十年沒有番族敢於攻打五大軍鎮,唐鎮將多半疏忽大意,即使收到大食人攻打新城的消息也回十分在意,說不定還打著奪回城池的主意,不認真整飭城防,在大食人突然襲擊之下丟了城也不奇怪。不奇怪。”

張滸嘀咕了好一陣,忽然抬起頭又問道:“你還知道啥消息?”

李良才搖搖頭。“不知。大食人對消息封鎖的十分嚴密,根本難以知曉。碎葉鎮被攻陷的消息還是大食人故意放出來的。”

“這也是好事,看來大食人還沒有奪取其他要緊城池。”張滸低聲說了一句,又問他道:“若是我不答應上去,大食人會對你如何?”

“大食人會殺了我,但不會株連我家人。”

“罷了,我與你一並上去!”張滸歎了口氣,說道。

“多謝壯士!”李良才立刻行禮說道。

“不必謝。”張滸笑了笑,和他一起向外走去。臨走前他又看了一眼丹夫藏身的那個洞穴,但隻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

“若將來有一日,都護府的人馬打回來,你告訴他們,新城並未陷落,隻是流盡了血。我是它倒數第二滴血。今天是幾月幾日?”

“十月二十三日。”

“六十八日,我們堅守了六十八日。”張滸喃喃自語道。

這時他們已經走到入口,李良才首先走出去,隨後立刻避讓開,又轉過頭看向入口。他這才看到被他帶出這人的樣子。

在地下倉庫入口處,站著一個已難分辨多大年齡的人。他沒有戴帽子,長長的頭發披散開來,磚灰滲進他薄薄的外衣,透過褲子上的破洞**出帶著血斑的腿。他挺起胸、昂著頭肅立在那裏,一雙眼睛凝望著遠方,似乎完全不將麵前的人放在眼裏。

圍在一旁的人忽然都沉默起來。大食士兵沉默著,將領也同樣沉默著,所有的眼睛都轉向了這個屹立不動、宛如一尊石像的人。

“你叫什麽?”將領忽然問道。

“我,大唐將士。”張滸說道。聲音嘶啞但很洪亮。

“我在問你的姓名。”那將領又問道。

可張滸仍然沒有回答他,隻是忽然冷笑著說道:“大食將領,現下你可知曉,十二個時辰有多長了吧?”

聽到這句話,將領愣住了,一時竟然啞口無言。李良才忽然捂住臉,小聲啜泣起來。

將領緩過神來,又問了一遍。但張滸卻不再說話,甚至不再看向大食人,隻是抬頭凝視著天空。

“叫醫生過來,給他治傷。”將領忽然對身側的侍衛吩咐道。

但在醫生過來後,張滸卻一把推開醫生,對大食將領說道:“不用再假惺惺給我治傷了,我也不會說任何事情。將我處死吧。”

將領認真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說道:“既然你求死,那我就答應你。”

隨後,兩名大食士卒拖著張滸來到他們平時殺人的地方,將他按在牆邊,又走遠幾步舉起手弩對準他。張滸又冷笑起來,走離牆壁兩步,目光盯著他們。刹那間,兩支箭矢射中他的胸口,他向後一個踉蹌背靠牆壁,坐在了地上,雙臂聳拉下去。

忽然,旁觀的大食將領摘下帽子,對他行了個軍禮。大食士兵們連忙效仿將領摘帽行禮,給與張滸一名士兵的最高榮譽——被對手尊重。

但張滸已經看不見了。

“將他埋葬吧。再按照秦那人的習俗,給他樹立一個墓碑。”將領又吩咐一句,轉身離開這裏。

十日後,一名二十歲上下的年輕人將路引遞給把守城門的大食士兵。大食人看了他一眼,將路引遞還給他。他接過路引走出新城。

在離開城池足有數裏,身旁再也沒有同行的人後,他轉過頭看向城牆,流著眼淚說道:“早晚有一日,我要回來,將你的墳塋移回嗢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