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8章執手相看淚眼

“一對夫妻被大食兵殺死,一男一女兩個少年重傷,郎中正在救治,也不知能不能救活。哎,真是太慘了,就在大軍入城前不到一個時辰被殺!”

“姑父死了?”聽到這人的話,迪馬什露出一臉不可置信的神色,喃喃自語一句,忽然大叫一聲“姑父”,推開眾人向院中衝去。

“姑姑!”丹妮婭也邊叫邊跟在兄長身後跑進院子。

他們進入院子,借著火光見到院子正中有兩個人躺在地上互相緊緊摟抱著,不知生死;這兩人身前一步鋪著木板,上麵躺著一個不知生死的人,一道士打扮的郎中正低頭看向這人,雙手在其身上上下移動似乎正在塗抹傷藥;五六步外還有一人躺在木板上,另一郎中也在救治。

“你們怎麽進來的?趕快出去,出去,沒見到郎中正在救治傷員嗎?萬一驚擾到郎中使傷員死了,你們,哎,你不是……”見他們闖進來,一士卒出言嗬斥,可嗬斥到一半忽然變了口風。

“我是丹妮婭,是這家主人的侄女!”丹妮婭沒等他說完就叫道。

“你是姓蘇這家人的侄女?”那士卒又問道,見丹娘點頭立刻說道:“哎呀真是太好了,這家還有親人活著,真是……”

可不等他說完,迪馬什就拉著丹妮婭跑進院中,向那兩個摟抱在一起的人跑去;士卒見狀隻能喃喃的住口。

“是姑姑,姑父!”丹妮婭比迪馬什更早跑到身旁,認清臉叫道;隨後又將手指伸到他們二人鼻子底下,立刻流下眼淚,帶著哭腔對兄長說道:“姑姑、姑父真的死了!”

聽到這話,迪馬什跪在二人身旁,小心翼翼地又將手伸到鼻子底下,也流下眼淚。

適才在院外雖然聽人說姑姑姑父死了,可他們畢竟沒有親眼見到,還抱著萬一的希望隻是訛傳;可他們此時親自確定人已經死了,再也無法用訛傳來欺騙自己,頓時哭起來。

“博文,溱文呢?”哭了幾聲,迪馬什又想起自己的表弟表妹。姑姑姑父已經死了,表弟表妹可不能再死。他忙起身,看向就在一步外正在被塗抹傷藥的那人,認出是溱文。

“溱文,溱文你怎麽樣了?”丹妮婭也走過來,見是表姐趕忙問道,又伸手去拉她的胳膊。

“不要動!”郎中忽然叫道:“我正在為她處置傷口,萬一因為你的動作使得她身子移動、傷藥撒錯,她一定活不了!”

“曲郎中,對不住,對不住。”丹妮婭立刻收回手,又連聲說道。曲郎中哼了一聲,沒再作聲。

“敢問曲郎中,她的傷如何了?她為何會昏迷?”丹妮婭又問道。

可曲郎中並未理會他們,隻是塗抹傷藥。丹妮婭還要再問,迪馬什趕忙攔住,又拉著她去看最後一人。

“黃郎中,請問他傷勢如何,是否可以,救回?”迪馬什在那個郎中停止塗抹傷藥後問道。

“傷勢不輕,左肩中了一刀,肩胛骨受創,以後左臂恐怕抬不起來了。腰又被砍了一刀,流了很多血;不過這一刀未傷及內髒,把血止住還有活的可能。現在血已經止住,隻要兩三日後他能醒過來,命就撿回來了。”黃郎中回答。

“謝天謝地!博文還活著!”迪馬什立刻叫道。

“太好了,博文表哥沒死!”丹妮婭也叫道,隻是因為仍在流淚還帶著哭腔。

“黃郎中,現下還需對博文繼續救治嗎?”叫過後迪馬什又問道。

“暫且不需再處理傷口了。我開了幾副藥,每日一副,今日這一副快要熬好了,待會兒熬好後你們趁熱喂他吃下去。”黃郎中又道。

“多謝神醫,多謝神醫!”迪馬什又連聲感謝。說著,他從腰間拿出兩枚大食銀幣,要送給他。黃郎中見到銀幣心中一喜,不過表麵上出言推脫。

“求兩位郎君幫忙將我表哥抬進屋裏去。”在迪馬什與郎中糾纏的時候,丹妮婭又對著院中兩個士卒說道。

“哎呀,哪裏用得著求這個字,丹娘吩咐的話我們一定聽。”二人立刻答應,走過來抓住墊在博文身下的木板四角,緩緩抬起。

“請二位郎君稍微慢些,別太顛簸。”丹妮婭又道。

“放心,我們都是慣於抬傷員的,不會顛簸。”二人抬著木板向正房走去。正如他們自己所說,經常用擔架抬傷員確實手熟,十分平穩地抬著進入正房,又將木板放到**。

“多謝二位郎君。二位郎君幫忙救助我表兄,丹娘一定記在心裏。這是兩個金錁子,我請二位吃酒。”在木板放到**,丹妮婭又看了幾眼確定傷口沒再流血,朝向兩人露出笑容,又從腰間掏出兩個得自大食兵、大食兵多半也得自安西富戶的兩塊極小的金子,對他們說道。

“這怎麽好意思。”

“請一定收下,不收下我心中不安。”

“既然如此,我們就收下了。”二人又推脫幾句,可丹妮婭執意要給,他們隻能收下。

“多謝二位郎君。”丹妮婭又連聲說道。

將這二人送出屋子後,她轉過頭來又看向博文,拿出自己的手絹為他擦了臉,又將被子拿過來輕輕蓋在他身上。這時藥已經熬好,郎中倒入碗裏送進來。丹妮婭又道了聲謝,扶起表兄的頭在下麵加一個枕頭,慢慢喂他吃下藥。

喂完藥,她又擦擦嘴角,將加的枕頭抽出去,使表兄恢複正常睡姿。

做完這一切,丹妮婭走出屋子,輕輕將門關上,來到跪在溱文旁邊的兄長身旁。

“已將博文安頓下來了?”

“已經安頓下來,藥也喂下去了。”

“嗯。”迪馬什又答應一聲,沒再說話,甚至沒將腦袋轉過來。自從在潔山城外軍營見到她後,他就意識到妹妹早已不是兩年前連自己都照顧不好的小姑娘,雖然每次想到這件事他都會對大食人切齒痛恨,可終究能放心她做一些事了。

丹妮婭也沒再說話,隻是看著溱文。她瞧見溱文腰間破開一個大口子,很可能是貫穿傷,曲郎中在傷口附近撒著傷藥,又用月白色的布緊緊在腰上裹一圈。

傷口附近立刻滲出血來,將布染成紅色。但過了一會兒,被染色的範圍仍然是那麽一小塊,沒有新的血液滲出。

見此情形,迪馬什鬆了口氣。他知道這種傷隻要能止住血,就可以把人救回來。看起來血已經止住了。丹妮婭常年住在護士營,對治療外傷現在同樣非常了解,臉色也放鬆許多。

‘還能救回溱文,雖然姑姑姑父都死了,家也算留了下來。’

可他們正想著,忽然瞥見被染紅的布條範圍似乎大了些。丹妮婭覺得自己應當是看錯了,又仔細看去,這次清清楚楚地瞧見從傷口冒出鮮血,浸濕布條!

“曲郎中,曲郎中這是怎麽回事!”她立刻叫道。

“曲郎中,又流血了。”迪馬什也喊道。

曲郎中聽到這話立刻回過神來,緩緩解開傷口處,看了一眼麵色沉下去,說道:“不行啦,救不回來了!”

“真的救不回來了?”迪馬什問道。

“救不回來了。適才我處置她的傷口就用了很長時間,好不容易勉強不使流血,可才過一小會兒又開始流血,徹底止不住了。”曲郎中道。

“你個庸醫!”丹妮婭忽然暴起,伸手抓住曲郎中衣領的,對他喊道:“就是你將溱文治壞了!”一邊喊著,她又流下眼淚。

“丹娘冷靜!”

“他是隨軍趕來碎葉城的郎中裏醫術最高明的了,可不是庸醫!丹娘千萬不要因為他沒能救回親人而遷怒!”

見此情形,一旁的眾士卒紛紛叫道。若抓住曲郎中衣領的人不是丹妮婭,他們恐怕已經衝上去將這人打到在地了。

“丹妮婭,不敢曲郎中的事!快鬆手!”迪馬什也流著眼淚,但出言喝道。

“嗚嗚!”丹妮婭抓著衣領看了幾眼,忽然頹廢地鬆開衣領,跌倒在地又大哭起來。她常年住在護士營,不僅毗鄰傷兵營而且護士們偶爾也議論郎中們的醫術,豈能不知曲郎中醫術精湛?適才隻是再次自己蒙騙自己;可很快被眾人甚至兄長揭穿,她也隻能再次痛哭起來。

“對不住,舍妹年幼,適才又太過激動,所以這番表現,對不住。”迪馬什又流著眼淚對曲郎中道歉。

“我能理解。”曲郎中似乎也沒生氣,想了想又道:“她雖然已經救不活,但因為我止血的緣故一時半會兒血還流不完,若將她喚醒,還能與她說幾句話。要喚醒嗎?”

“請郎中喚醒。”迪馬什立刻說道。

曲郎中點點頭,彎下腰去掐住蘇溱文身上幾個穴位,掐了一會兒使她悠悠醒轉。曲郎中隨即鬆開雙手,離開此地。

“這裏是哪兒?我怎麽了?”醒來後的溱文睜開眼睛,一時沒認出自己身在何處,輕聲說道。

“表姐,表姐你醒了!”丹妮婭立刻叫道。

“丹妮婭,是你,你怎會出現在我麵前?我是在做夢嗎?”溱文見到表妹又驚又喜,說道。

“不是,表姐你不是在做夢。真的是我,真的是我。”說著,丹妮婭捧著溱文的手摸向自己的臉。

“是真的,不是做夢。”溱文的手觸碰到表妹的臉,完全變成高興之色,激動之下又要直起上半身。可她身子才一活動,忽然感到一陣劇痛,又跌倒在木板上。

“我這是怎麽了?”溱文低頭看向腰間,接著火光發現有一傷口,立刻驚恐起來:“我怎麽會受傷?”

喊出這句話後,溱文在瞬間回想起自己昏過去前發生的事,又大聲叫道:“我耶娘呢?他們怎麽樣了?博文呢?大食兵在哪裏?”

“溱文,溱文,大食兵都已經被打跑了,唐軍已經收複碎葉城!博文也還活著,隻是也受了傷在屋裏休養。姑姑姑父,他們……”迪馬什說到後麵忽然停頓下來。丹妮婭更是再次大哭起來。

“我耶娘怎麽了?”溱文叫著,又向四麵看去,立刻瞧見附近的兩具屍首。她雖看不清麵容,但一瞬間就確定他們是自己的耶娘,又將雙手伸向那個方向,一邊叫著“耶耶,娘親!”一邊要向他們爬過去。

“溱文,溱文,”迪馬什又叫了幾聲,見她不應隻能又求了一位士卒,二人一起將木板搬過去。

“耶耶,娘親!”木板落地的瞬間溱文伸手抓住耶娘,又探探他們的鼻息,隨即痛徹心扉地喊道,眼淚也在瞬間流出來。見她如此,迪馬什徹底忍不住,同樣大哭起來。院子內外聽到叫聲的眾人,雖未必落淚,但全都變得悲傷起來。

“溱文,溱文,不要哭了,不要哭了。”過了一會兒,迪馬什勸道。

“耶娘。”溱文趴在父母身上又叫了一聲,忽然想起一件事,問迪馬什道:“表兄,我的兄長呢?他真的沒事?”

“真沒事。”迪馬什立刻賭咒發誓,又請旁人幫他抬起木板,向安置博文的房屋走去。丹妮婭也站起來跟過去。

溱文來到屋中,探了探他的鼻子,感覺有呼吸,輕聲說道:“幸好,幸好博文還能活下去。”

“溱文,你也一定能活下去。”迪馬什趕忙說道。

“真的?”溱文反問。

“真的,真的。”迪馬什連聲說道。

“這可太好了。”溱文臉上勉強露出笑容,對他說道:“等我傷好了,表兄一定教我樂器。我過去就想學,娘也答應,隻是耶耶不同意才沒學成;現在耶耶,我可以學樂器了。”

“教,教。”

“我還要學做菜。耶耶過去就教過我,可我懶得學;以後我也要想耶耶一樣會做菜。”

“教,教。”

“我耶娘死了,我得服喪三年,與興平哥哥的婚事隻能推遲了。請劉阿婆同興平哥哥說一聲,求他等我三年。

兩年前劉都尉送過我一個本子,當時我已經十三歲,他大概是想娶我吧。但我不喜歡他,要嫁給興平哥哥。請表兄請托身份高的人求他不要擾亂我與興平哥哥……”最後一句話還沒說完,溱文已經合上雙眼,沒了聲息。

“啊!”迪馬什大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