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身在禍難中

“總算又活著回來了。”劉錡騎著馬,疲憊地向大營踱去。

他總算見識到了當今天下,大軍聚集後是如何打仗的。怛羅斯之戰時他也在軍中,但一來他是在那一戰最後一日才來到‘劉錡’身上的,之後又以敗退為主,沒見到戰爭全貌;二來當時他渾渾噩噩,隻是機械地揮舞兵器與大食人搏殺,沒有在意大軍如何打仗。

可今次不一樣。今日與昨日都是雙方擺開來堂堂之陣互相交戰,戰局清晰,他又大小是個武將,能夠縱覽整個戰場,終於見識到了。

數千唐騎向葛邏祿人衝鋒,葛邏祿人也毫不退縮,迎麵而上。雙方交錯間已有上百人被長槍、長矛從馬上捅落,隨即被萬隻馬蹄踩成肉泥;活下來的將士錯身而過後,又在主將的帶領下調轉馬頭,再次衝鋒。

步軍看起來似乎輕鬆些,但卻更加凶險。葛邏祿遊騎不停騷擾步軍大陣,重甲騎兵時刻準備,一旦唐軍露出破綻就撲上將大陣撕成粉碎。統兵將領不一會兒額頭就滿是細汗,不停擦拭,但就連擦拭汗水的速度都極快,防止一錯眼間大陣露出破綻。

今日他在左前軍中,葛邏祿人一上來就直撲這一軍,他不得不在主將的帶領下衝鋒,二馬錯蹬間與敵人搏殺,先後殺死了十幾個葛邏祿人,也幾次險些被他們殺死,一直到鳴金收兵才停止。

“打仗真是辛苦之事,而且隨時可能戰死甚至屍骨無存,怪不得漸漸的,除非戰亂時節,不然高官子弟都願自己的後代為文官而非武將。”劉錡回想起今日的幾次凶險,不由得說道。

“劉別將在說甚?”他身旁忽然有人說道。

“王旅帥?沒說甚,隻是感慨今日大戰激烈罷了。”劉錡見是弓月城引兵而來的旅帥王大,出言道。

“我幫劉別將包裹傷口吧。現下傷者多,那些專司包紮之人恐是顧不到咱們嗢鹿州的人。”王大拿出一條月白色的布條,對劉錡說道。他們雖然才認識不久,但並肩作戰這幾日已經熟悉,幫忙包紮也不算逾距。

“多謝王旅帥。”劉錡今日左臂挨了一槍而且恰好紮到了兩片鐵甲的交接處,險些墜馬;最後雖然穩住身形,但也受了傷。王大既然願意給他包紮,他也不會拒絕對方的好意。

王大坐到他身旁,一邊給他包紮一邊閑聊。王大的包紮技術當然不行,不時弄得劉錡齜牙咧嘴,也無暇回應王大的話。

好一會兒,王大才包紮好,劉錡活動活動手臂正要調笑幾句,忽然聽王大說道:“劉別將,你覺得現下的戰局如何?”

“甚底戰局如何?”聽到這話,劉錡忙看向周圍,見無人在一旁,忙轉頭對他說道:“戰局如何,豈是咱們這些低品武將能置喙的。”

“話雖如此說,但為己計,也應當對此注意。”頓了頓,王大又道:“咱們都是嗢鹿州來的人,乃是一體,我就直說了:葛邏祿人這樣打仗,十分不對頭。”

“如何不對頭?”劉錡心裏暗驚,但不動聲色地問道。

“你要我細說我也說不上來,可就是感覺不對頭。”王大道。他是個粗人,沒讀過書甚至不識字,但憑借這麽多年打仗的直覺,就覺得不對勁。

劉錡一時也不知該說甚,過了一會兒才道:“王旅帥且寬心。王節度使、李將軍與畢將軍等人也都是打老了仗的,應當也察覺不對勁了,說不定也已經想出葛邏祿人為何如此。咱們不用多想。”

“劉別將這樣說,我就放心了。”王大一聽也對,他今年不到四十,打了二十年的仗都能察覺,諸位將領比他征戰時間更長的人數不勝數,必定也已經察覺到了。想到這裏,他不再擔心。

王大又和劉錡說了幾句話,打飯去了;但在他走後,劉錡的臉色卻嚴肅起來。他原本不覺,但適才聽王大一說他也反應過來:葛邏祿人不該這麽打仗。他們每天的損失都比唐軍要大,照這樣下去,即使最後打贏了,也損失慘重,得不償失。所以頓毘伽一定會有其他計謀。

而且,他倒是相信王節度使等人也能意識到問題,但這些日子他也聽聞了,王正見不是傑出統帥,未必能夠琢磨出緣故並針對性防備;李將軍、畢將軍等也都是勇武之將,於計謀上未必有過人之處。

但作為下品武將,就算擔心又有啥用?他若能猜出頓毘伽的想法,倒是可以向王節度使進言,猜不到也隻是瞎擔心。他隻能放下心思,也去打飯。

吃過晚飯,再陪著朱艮將所有嗢鹿州將士的帳篷巡視一番看著他們睡下後,劉錡也去休息。

因思慮較多,劉錡在**折騰了半宿才睡下。第二日清早他被衛兵喚醒,披掛整齊要去招呼歸他指揮的將士。但他才走出營帳就見到朱艮急匆匆走過,看了他一眼卻未停下,直奔中軍而去。劉錡十分不解:‘往日他也在這裏督促將士,怎今日如此匆忙趕去中軍?發生了何事?’

很快,他就知曉發生何事了。聽到傳言後,他立刻跑到營寨邊處,抬頭向外望去,就見到不計其數的葛邏祿人圍在營寨周圍,且與營寨隻有二三裏之距!

“葛邏祿人這是……”劉錡喃喃地說著。

頓毘伽真是想出了一個妙計。葛邏祿人離著唐軍大營隻有二三裏,唐軍不論步卒、騎卒均無法出營列陣,根本攻不得;雖他們也打不進大營,隻能僵持,但葛邏祿人可以隨時從後方獲取補給,而唐軍隻能吃營中的存糧,要不了幾日就會糧盡。

數萬精壯的成年男子,豈會等著餓死?那時軍營必亂。葛邏祿人等於不費一兵一卒,就能重創大唐精銳。若是一直到糧盡也想不出解圍的法子,這一戰會比怛羅斯之戰輸得更慘!

現在想來,前兩日每日天不亮頓毘伽就使人在營外鼓噪,也是為今日派兵圍住唐軍大營做準備,使夜晚守衛之將士懈怠,從而能夠一舉完成圍困。

“一定要在糧盡前想出一個法子才好。”劉錡又自言自語了一句,隨即看向西麵。為防被斷了水源,大營是依河而建,西麵就是河流。而此時此刻,最好的法子就是搭建浮橋渡到河對岸,至於不能帶走的兵器、帳篷等隻能丟給葛邏祿人了。

“但是,”他正想著,忽然一人持節度使寶劍來到營寨邊,大聲呼喝著令將領們返回本部,不得繼續在此圍觀,違者斬。劉錡隻能倉皇逃走,還差點兒挨了那人的鞭子。

他回到嗢鹿州將士的帳篷附近,要找尋朱艮,卻得知他還在中軍並未回來。劉錡心知軍議尚未結束,意味著諸位將領尚未有解圍之策,依次撤到河對岸也未必容易。他不由得又開始琢磨如何解圍,至少全軍平安撤走的法子。

……

……

“報!王節度使,李將軍,畢將軍,諸位將軍,一隊人馬泅渡過河才至對岸,葛邏祿人就忽然衝出、發射箭矢,又奔馳過來將來不及上馬也來不及返回的將士殺死在岸邊。”一名信使跪在地上,出言道。

“果然有準備。”李嗣業道:“我就知曉,頓毘伽既然能想出這樣的計策,不可能不防備我軍過河。”

“現下探知河對岸也有葛邏祿人駐守,雖然未必一定不能過河撤走,但即使成功損失也必定慘重。”

“那依李將軍所言,應當放棄渡河,全力破當麵之圍了?”畢思琛忽然說道。

李嗣業話還沒說完,忽然就被打斷,心裏不滿;又見是畢思琛所言,更加惱怒,說話的口氣也就不客氣起來。“我隻是說渡河十分困難,豈說過要全力破當麵之圍?況且畢將軍既然這樣說,想必是已有解圍之策了?”

眾人一聽這話,頓時明白他們兩個又對上了。畢思琛是前前任節度使夫蒙靈察的愛將且一手提拔,李嗣業則是高仙芝的愛將且一手提拔,兩任節度使關係不好,連帶著他們的愛將關係也不咋地,即使最開始有做戲的成分,這麽多年下來也成真的了。

現下節度使王正見與二人的關係均平常,他們兩個也就時常爭論不休。平常互相還留有體麵,此時軍情緊急,也就口不擇言了。

聽到李嗣業的話,畢思琛就要開口駁斥。但他話還沒出口,就聽王正見喝道:“大敵當前,竟然還互相爭吵!若有破敵之策也就罷了,若無破敵之策,就免開尊口。”

王正見畢竟是節度使,他這番話一出口李嗣業和畢思琛都不敢再爭執,起身請罪。王正見揮手讓他們坐下。

但之後帳篷內卻安靜起來,幾乎鴉雀無聲。麵對頓毘伽忽然使出的計謀,他們想不出解決的法子,眼見王正價又氣不順,當然不會出言觸黴頭。

見眼前這群至少也是五品之官員如此作為,王正見更加生氣,想要出言訓斥,但最終還是忍下,想了想說道:“既然諸君皆無妙計,那就分派將士打造浮橋再次渡河,探對岸葛邏祿人虛實;其餘將士皆要準備上陣。”

“是。”眾人紛紛答應,又聽王正見吩咐了幾句話,起身就要離開。可這時,把守帳篷的一名護衛卻走進來,行禮後道:“嗢鹿州參軍、假別將劉錡求見,自稱有破敵之策,要獻於節度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