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8章相向角弓鳴

之後幾日,戰場又詭異的平靜下來。劉琦每日會指揮唐軍嚐試攻打前營,試探出前營石塊、箭矢還充足後就停止。

城中將士則開始輪番休息。正如劉琦預料,侯梅德(或者並波悉林)承認嗢鹿州之戰已經失敗,現在最要緊的就是救出並波悉林、從喔鹿州撤走,而不是奪取喔鹿州城,況且也不可能奪取喔鹿州城了。

既然已經不可能奪取嗢鹿州城,那麽再控製城中地道毫無意義,侯梅德放棄所有已控地道,將地道口堵死,隨時準備殺出城去前營救出並波悉林。

既然大食人已經放棄,李珙或劉琦又並未下令讓他們繼續拖住大食兵,那地道中將士自然不用再整日預備與大食人交戰,甚至不用再堅守地道。王勝與張誠將超過八成將士撤到河北大營休整,隻留兩成繼續防備。

城外大食兵也毫無動靜,就好像他們的糧食足夠吃好幾年、石塊箭矢等防守必備之物能用好幾年一樣,似乎完全沒有突圍的想法。

劉琦當然不信並波悉林會等到糧食吃光才突圍,更不信他會為保全城中士兵而自我犧牲,認為目前的平靜都是假的,命士卒嚴加防守。

將士們也都認為目前的平靜都是假的,大食兵早晚要突圍,可他們的防備不可避免鬆懈下來。

弓弦繃久了會斷,將士不可能一直以最佳狀態防備大食人突圍,緊繃一兩日必定要鬆懈一兩日,在將領督促下再次緊繃,然後周而複始。

劉琦也知道這種情形,卻毫無辦法。誰知大食人何時突圍?尤其隨著時間越來越長,大食人的糧食越吃越少,每一日突圍的可能性都大增,隻能不斷吩咐將士們嚴加防備。

這一日,劉琦去往城中地道與王勝、張誠等人商議幾事,又繞道河北大營、過伊麗河返回大食營寨向李珙奏報。

“城中大食兵可有動靜?”李珙卻對他奏報的事不感興趣,等劉琦說完立刻問道。

“並無。”劉琦回答:“據去往地麵探查的士卒回報,城中大食兵仍住在那些宅院裏。有幾戶宅院空了,但大多數宅院仍然燈火通明,住了不少人。”

“但,”他又補充道:“因留在城中地道士卒不多,去往地麵探查的更少,他們隻探查一片地方,有些地方並未被探查,或許那些沒被探查宅院的大食兵都調走了也未可知。”

“侯梅德若救援並波悉林定然全軍出動,不可能還留幾支兵讓咱們殺。不過你說的也是,或許救援隻派部分人馬,剩下的在救援開始後才出城匯合,一並逃走。”

李珙頓了頓又道:“傳令給王勝,讓他今夜加派士卒去地麵探查;地道中士卒不夠就從河北大營調,反正現下天還沒黑,還能調兵。小馬,你去傳令。”

“是。”馬侍衛答應一聲,離開帳篷。

“都護,我適才從營外走過來,發覺包圍並波悉林的那些軍隊又變得有些懈怠,最好換別軍值守。”

“換別軍值守?劉琦,你這替換的也太頻繁了。這才幾日?從包圍並波悉林開始才九日,你已經換過四次值守將士,算上今次是第五次,幾乎每兩日就換一次,太頻繁了。據我所知,將士們也時常抱怨。”

“都護,這是因為將士們總是不由自主懈怠,為免大食人有機可趁,隻能替換。”

“你說的有理,但將士們也確實不滿。罷了,反正隻有這十幾日,就再下令替換。”李珙一邊說著一邊寫下命令,又蓋上大印,讓侍衛去傳令。

“多謝都護。”劉琦忙道。李珙以自己名義下令調換,他會被將士埋怨,等於替劉琦承擔將士不滿,劉琦當然要出言感謝。

“你也不必謝我。”李珙笑道:“事都被你們做了,我擔些埋怨也沒甚。況且隻是一時。”

可劉琦又要感謝。李珙不願再聽感謝,在他出言轉移話題道:“劉琦,雖然下了命令,但若不在附近看著,他們交換值守指不定用多長時間,多半天黑前都換不完。左右現下無事,咱們去盯著點。”

“都護,那幾道圍擋大食人的投石車能射中。”劉琦遲疑著說道。並波悉林之前預備用來攻打河北大營的投石車與石塊都在前營沒有損失,他們設置圍擋之處又恰好是投石車射程極限,李珙若親自過去瞧,被投石車發射的石塊打中了可不得了。

“已經到了射程極限,哪裏就運氣差到這種地步、被石塊砸中?”李珙笑道:“就算石塊朝我飛來,現下天還沒黑能用肉眼瞧見,我還躲不開?”

“可是……”劉琦仍要勸阻。對他來說,就算李珙隻有一絲被砸中的可能,他就不願冒險。

可李珙執意要去,劉琦見勸阻不得,小聲嘀咕一句:“早知如此,就讓圍擋位置離著大食營寨再遠些、完全被石塊砸不到。”

“你這不是說笑?”李珙見他不再勸阻,心情不錯,聽到他嘀咕也笑著說道:“大食營寨本就不小,咱們要將他們營寨完全圍住,又要留下換防之兵,又不能留大食兵可鑽出的縫隙,圍擋還能遠到哪裏?”

“別說旁的了,咱們這就去盯著。”說完,李珙不等劉琦再說話,轉身走出帳篷。劉琦隻能跟上。

他們很快來到圍擋旁,就見到正在換防,而且如同他們預料那樣,十分緩慢,天黑前絕不可能交換完畢。李珙見狀立刻將眾將領叫來,命令他們快些。將領不敢違令,回去催促士卒,眾人見都護親自過來查看,也不再拖延,速度快了許多。

“火頭軍晚飯可已經預備好了?”李珙站在旁邊看一會兒,忽然出言詢問此事。

“正在準備,天黑前一定做好。”劉琦回答。

“讓他們再快些。換防將士完成換防後必須立刻就能吃到晚飯。現下再殺豬宰羊也來不及了,但告訴所有將士,大食人潰逃後會舉行盛大宴飲慶賀,所有人好酒好肉管夠!”

“是。”劉琦答應一聲,吩咐護衛去傳令。

“還有,”李珙又道:“舉行宴飲時還會對有功之人進行封賞。劉琦,你當為首功,我也絕不會吝惜對你的賞賜,以及升你的官職。另外,除一般升官與賞賜外,還會給你額外賞賜,你想不到的賞賜。”他忍不住透露一點自己的心思。

“多謝都護厚愛。”劉琦並不推脫,躬身答應。他身為此戰主將,指揮全軍在喔鹿州城中抵抗大食兵足足十個月,因他提議才會與大食軍打巷戰,而且將敵軍主力牢牢拖在喔鹿州城中且力保城池不失,他並不覺得自己獲得首功有任何不合適之處。

而且他敢保證,就算有人不服,也沒有任何將領敢公開說他不應當為首功。

升官與賞賜他也早有預料。實際上,就憑他此戰主將身份以及指揮將士同大食人在城中交戰的表現,戰後必定要升為安西副大都護或安西節度副使,李珙如果不升他的官反而不正常。

至於額外賞賜,劉琦仔細琢磨,卻想不出對他能有甚額外賞賜,隻能想著:‘或許會賞賜更多金銀、田地、奴仆或美人,比我料想的更多;將來也會舉薦我回到中原任官,而且官職不小。’

見劉琦雖然答應、但臉上沒有露出欣喜若狂的表情,也並不十分驚訝,李珙就知曉他並未猜到額外賞賜。不過這也正常,一般人都猜不到,他隻是又笑著拍拍劉琦肩膀,弄得劉琦有些莫名其妙。

這時已有將士換防完畢,南麵圍欄內的將士去到附近營寨,附近營寨的士卒進入圍欄。火頭軍立刻端著大鍋走進去,大聲吆喝著讓眾人來打飯。但其實哪裏還需要吆喝?將士們聞到飯香立刻圍上來搶著先打飯,被將領嗬斥後才排隊。

“飯做的挺香。”他們站的離圍欄不遠,也能聞到味道,李珙不由得說道。

“軍中火頭兵經常為很多人做飯,做大鍋飯都有絕活,能讓飯菜聞起來很香。”劉琦附和一句。

“都護,咱們在這麵也看了好一會兒,去另一麵再瞧瞧吧。”他又說道。

他很想讓都護離大食營寨遠一些。四麵圍擋,說是圍擋,但其實是一座小營寨,隻是沒有箭樓等建築,不是完整營寨。

其中南麵圍擋借用了大食人修建的部分營寨,為圖省事並未改變位置,離著現下的大食營寨(原前營)最近,若大食人發射石塊被砸中的可能也最大。就算都護要在這附近察看,他也想都護轉去其他三麵。

“好。”李珙猜到他的心思,這是為自己好也不會責怪;而且這邊已經換防完畢,他沒必要繼續留在這裏察看,輕聲答應一句,就要轉去東麵。

可就在此時,他們忽然聽到空中傳來尖嘯聲!劉琦立刻臉色大變,都顧不得抬頭看就拉著李珙向背對大食營寨的方向跑去;李珙一時還沒察覺這是甚底東西發出的聲音,但也和他一起跑起來。

他們沒跑出多遠,就又聽到一陣“轟!”“轟!”的聲音,無數地塊落在地麵,砸中圍欄、砸中將士、砸中大鍋,其中還有幾塊砸在適才李珙與劉琦站的位置!

“是大食軍發射石塊!”李珙高聲叫道。

“快,傳令四麵守軍,尚未完成換防的暫停換防,通報適才是否有石塊砸在他們圍欄裏!若有,則石塊多少也要通報!

去找到監視喔鹿州城的騎兵所在,詢問他們是否有大食兵出城!”劉琦則大聲吩咐道。

“是。”幾名護衛都經曆過數次類似的危急時刻,此時也不慌張,聽到命令答應一聲趕去傳令。

“都護,咱們去那座箭樓,登到上麵瞧瞧大食兵是否要突圍。”他又對李珙說道。

李珙這時也已經平靜下來,聞言點頭,和他一起來到箭樓。

此時天還亮著,但因陰著,站在箭樓視線有些模糊,隻能瞧見大食兵正操控投石車發射石塊;營寨中還有人影閃動,卻看不清楚。

“啟稟都護,四麵圍欄適才都被大食兵投石車攻擊,而且據各軍將領所言,石塊數量相差無幾。”

“啟稟都護,城中大食兵並未出城。”護衛們返回奏報。

“並未出城?”劉琦疑惑。他對大食兵同時用投石車向四麵發射石塊並不驚訝,這隻是迷惑敵軍、讓敵軍難以確定己軍要從哪一邊突圍的慣用手段而已。

但不論從哪邊突圍,都需城中大食兵接應;可侯梅德卻並未帶兵出城。既然沒人出城,應當不是要突圍。那並波悉林到底想作甚?

“難道隻是用投石車襲擾我軍?”李珙說道。

“投出這麽多石塊,僅為襲擾?”劉琦有些不解。之前大食人也不是沒用投石車向圍欄發射石塊襲擾,但從未一次發射這麽多。

“大約是營寨中石塊太多,他們逃走又不可能帶著石塊,在逃走前全射出來也正常,一堆石塊砸出來至少還能砸傷咱們幾個兵。”李珙道。他雖然臨場反應不如劉琦,那隻是因為極少親臨前線,旁的也不差。

“都護說的有理,可仍要命令將士嚴加防備。若我軍防備鬆懈,即使大食軍本無逃走之意也會萌生出來。”劉琦又道。

“不錯,謹慎些更好。”李珙點頭。

“都護,劉都尉,那適才未完成換防的北麵與東麵將士,可要繼續換防?”護衛不在意二位大官談論甚底,隻想知道是否要繼續換防。

“再等一會兒,半個時辰後若大食軍仍不突圍再換防。”劉琦想想,下達命令。

“吩咐火頭軍立刻給將士送飯,不能餓著等。”李珙又補充道。

“是。”那護衛領命退下。

周圍漸漸黑下來,陰沉的天遮住月亮,使此方天地更加昏暗。李珙與劉琦站在箭樓上也瞧不見大食營寨內情,隻能下來回到帳篷中,吃過晚飯,一邊閑聊一邊等待若大食軍突圍立刻指揮將士阻擋。

很快,半個時辰過去。期間大食軍又發射過兩陣石塊,無數石頭砸在圍欄中,打傷數百將士,其中重傷十來個,還有兩人極其倒黴被砸死。

對此劉琦也無法可想,隻能命將重傷之人帶到傷兵營,在心裏想著:‘等並波悉林突圍時,定要留下最多大食兵!’

“都護,劉都尉,已過半個時辰,可要讓將士換防?”東、北兩麵將領派人來詢問。

“換吧,大食人一直沒有嚐試突圍,看來今夜是不會了。何況也不能因為防備大食兵而一直不換防。”劉琦與李珙對視一眼,見他沒有反對的意思,出言道。

“是。”來人答應一聲,轉身退下。

“確實得換防了。”待人走了,李珙又道:“你一直帶兵在地下交戰,對天氣不甚在意;我這段時日也沒事,發覺喔鹿州這個地方,一旦伴晚時分烏雲遮住日月,晚上必定下雨。沒準過一會兒就大雨傾盆,將士們必須躲進營寨中。”

“都護觀察的真仔細。”劉琦忙出言稱讚。這雖是拍馬屁,卻也真心實意。聽了都護的話,他仔細回想過往幾年在喔鹿州時自己注意到的天氣變化,確定李珙說的不錯,這也證明都護雖沒插手指揮卻也沒閑著,有些敬佩。

“哈哈!”李珙笑出聲。他當然了解過劉琦過往,知道這人算是半個喔鹿州土著;可現下這半個土著對本地天氣了解還不如自己,頓時十分得意。

他笑了一會兒停下,正要再說幾句話,忽然聽外麵又傳來‘轟隆隆’的響聲,隨即一侍衛進來奏報:“都護,大食兵又發射石塊。”

“真是這兩日就要突圍了,要在突圍前將石塊打光。”李珙嘀咕一句,吩咐道:“囑咐各軍重傷士卒及時送到傷兵營。”

侍衛領命退下,可李珙又想起另一件事,和劉琦商量:“可要下令停止換防?”換防時混亂些,會有更多士卒被石塊砸中。

“都護,還是不停止的好。換防時人喊馬嘶,一定會被大食兵察覺,若每次他們都發射石塊,總不能一直不換防。況且已經開始,也不好停止。”

“你說的是,那就不下令停下。”李珙說道,也沒當甚底大事。

說過此事,二人繼續閑聊;過了一會兒,他聽到從外麵傳來‘滴滴答答’的聲音,侍衛走進來報稱開始下雨,不過現下很小,隻是毛毛雨。

“你瞧著吧,用不了一盞茶就得變成傾盆大雨。”李珙又對劉琦道。

‘都護說的自然對。’劉琦又要出言恭維;但他話還沒出口,就聽外麵傳來一陣聲響,混雜在‘滴滴答答’的滴雨聲中,分辨不出到底是何種聲音。

“這是甚底聲響?”李珙也聽到了,不由得說道。

劉琦也不知曉,站起來走到帳篷前吩咐護衛去問問到底是何聲響。

護衛領命就要去詢問,可沒等他走出幾步,一名士卒慌忙跑來,見到劉琦不及行禮就大聲叫道:“劉都尉,大食軍突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