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

門推開了。

白憐站在門前被踩踏得一片泥濘的雪地上。

換做以往,坐在椅子上的雪盞必然會抬起頭輕輕問候一聲。

但這時倚靠在竹椅上的她已經沒有了動靜。

若非右手和腦袋還搭在扶手上,她便已經完全滑落在冰冷的地麵上了吧。

“雪盞!”

白憐快速衝了過去。

她輕輕握住雪盞那柔嫩的手腕。

冷冰冰的。

就和她的身體一樣。

不。

確切來說雪盞的身體比她要更涼。

因為雖然不知道具體是怎麽一個原理,但現在的白憐已經不像以前那樣冰涼的如死屍一般了。

白憐緊皺著眉頭,雪盞尚有一息留存。

她扭頭看了一眼左近的床榻。

那上麵灑滿了各種藥物,除此之外,床單上還落著一抹刺眼的鮮紅。

顯然那是從雪盞的身體裏流出來的鮮血。

“沒吃藥?”

白憐清點了一下那些藥物。

一樣不多,一樣不少。

知道自己會死的雪盞幹脆放棄了掙紮嗎?

再這樣放任不管,用不了半刻鍾她就得正式入土了吧。

白憐沉默不語。

如果是她來做選擇,那她會選擇活著。

活著,一個時辰也好!

隻有活著,才能彌補缺憾,死了那就什麽都沒有了。

白憐吸附一顆還魂的丹藥到手中。

她坐在床邊,將雪盞輕輕攬到自己懷裏,就像照顧生病的女兒一樣輕柔。

她低頭看著。

雪盞的嘴緊閉著,嘴角還有淺淺的血痕。

白憐用拇指拭去血痕,然後她愣住了。

她竟然看見了微笑!

許是錯覺。

才怪!

五感敏銳的白憐仙子從不相信錯覺這一說。

那必然是因為她剛才擦拭嘴角的動作太大,將雪盞的勾了起來,她不覺得與孤獨交織在一起的雪盞在臨死前有值得微笑的回憶。

總之現在不是思考這種問題的時候。

白憐捏著丹藥,連同自己的手指一起伸進了雪盞嘴裏。

那丹藥入口即化,但她也沒有急著將手抽出來。

直到均勻地將藥力全推入雪盞的體內後,白憐才往外抽手。

就在手指即將脫離雪盞嘴唇時,閉目的雪盞忽然動了。

牙齒輕咬。

如鬆軟的鉗子一般夾住了白憐,讓白憐無法輕易“脫逃”。

“……”

白憐微怔。

她感覺到含著熱氣的柔軟舌頭在舔舐自己的手指,那架勢像極了在吃棒棒糖。

“呀。”

這時,睜開眼睛的雪盞慌張往後一退,一頭就頂在了山上。

Duang~

雪盞身體緊繃著,徹底不敢亂動了。

白憐用法術驅走手指上的口水,神色無異地說道:“你醒了啊。”

雪盞低頭歎氣:“白憐帝君又何必喂我吃那些藥呢,就讓我這樣靜靜地去了,不給任何人添麻煩豈不是更好。”

白憐搖搖頭。

她不去與雪盞爭辯這種無意義的事,爭分奪秒才是王道!

她不是聖人,她隻是個容易心軟的人,最後一個時辰,她想讓雪盞能發自真心的笑出來。

雪盞不是感到孤獨麽,不是想交朋友麽?

那就讓她來當雪盞一個時辰的朋友吧!

白憐問道:“你還有什麽未了的心願嗎?”

雪盞唇齒微張。

她從白憐的眼神中看見了堅定的光。

既然“反抗”不了,那就躺著安心享受吧。

雪盞緩緩閉上眼睛:“如果白憐帝君不介意的話,我想回一趟我出生的地方。”

出生的地方?

“你是指?”

“雪之靈。”

白憐了然。

雪盞果然已經恢複了那部分失去的記憶。

“好。”

白憐並不清楚那個地方的具體位置,但既然有冰川,有深穀,就必定在雪原的最北端。

一切等先到那裏再說。

白憐抱著雪盞,乘風雪而出。

當她走到屋外的溪邊時,玄龜早已麵朝北方。

“白憐仙子,上來吧,我這就帶你過去。”

“多謝玄龜前輩。”

白憐起身躍至玄龜背上,然後告訴它目的地。

千萬裏之遙,於玄龜而言不過是使用幾次遁術罷了。

當它穿行於雲霧間時,它心中滿是感慨。

果然,有其師必有其徒!

在它看來,白憐與安嵐本質上就是一種人。

白憐在世行聖人之舉。

安嵐當初也不求回報地隨手替它出去寄生黑藻。

區別隻在於白憐比安嵐更擅長將心裏話說出來,當然,也就隻強了那麽一點點!

不過攻守之勢往往就是由這一點差異決定的。

……

“白憐仙子,我們已經到了。”

白憐的耳邊忽然響起了玄龜的聲音。

她立刻向前方張望。

這冰川廣闊極了。

如果有足夠時間,那要將雪盞的出生地找出來並非難事。

可惜。

白憐估算了一下,留給她的時間隻有七刻鍾了。

如何在七刻鍾內創造奇跡?

【係統!】

係統沒有反應。

關鍵時刻你丫的怎麽就拉胯了呢?

白憐很鐵不成鋼。

她不得不放開神識進行地毯式搜索。

不過才搜了一會兒白憐就得到了來自玄龜的反饋。

“白憐仙子想找什麽地方?”

人多力量大!

白憐立刻將雪盞出生地的畫麵傳給玄龜。

玄龜又道:“這地點與雪盞姑娘有關麽?”

“正是。”

玄龜點頭:“那就由我來算一卦!”

“算卦?”

玄龜笑道:“我在這方麵浸**已久,也算是小有心得了。”

它算過很多東西,隻出過兩次問題。

一次是它自己的天命,悲慘結局被安嵐一槍給捅碎了。

一次是它替安嵐卜算的一卦,來自大道的反噬讓它龜殼崩裂,它隻來得及看見一幅模糊的畫麵——

安嵐躺在地上,一團白光壓在她身上!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此卦凶吉難定,不過就那畫麵來看安嵐並沒有遇到危險。

玄龜將白憐放了下來。

它如跳大神般左右舞動,那大大的腦袋時伸時縮。

樣子是有點鬼畜,但成果是喜人。

“出……出來了!”

玄龜背上亮起了金光。

在它的指引下,白憐隻花了半刻鍾就成功的找到了雪盞的出生地。

那是一處看起來平平無奇的冰川峽穀。

一眼望去,盡是枯燥的冰棱子。

若非知情者,誰能料到這裏曾誕生過一隻全世界獨一無二的雪之靈呢?

“白憐帝君,我想躺在這裏。”

明明過去的時間不長,但雪盞就是說話也開始變得困難了。

“嗯。”

白憐麵色有些陰鬱,她將雪盞放在地上。

地上鋪了墊子,如此一來雪盞就不會被凍著了。

雪盞安靜地躺著。

其實她已經很疲憊了,畢竟她的神魂早就碎成了無數塊。

紀師真是狡猾。

雖然傳授了她輕重水之意,但在傳功時還悄悄地埋了個坑。

隻要紀師一死,她必然會遭受重創。

雪盞暗暗搖頭。

現在不是想這種事的時候,她盡力睜開眼睛,她要將這周圍的一切都深深地映入腦海裏。

不止是這裏的環境,還有麵無表情地看著她的白憐的臉。

雖然沒有表情,但那就是悲傷吧。

雪盞的雙手緩緩搭在自己胸上,她閉上眼睛,看起來非常安詳。

“其實我一點也不恨我娘。”

這時,雪盞突然開口說道。

白憐詫異地望著雪盞。

雪盞用細碎且輕柔的聲音說著心裏話。

“雖然這和我想象中不一樣,但我還是第一次找到了活著的目標。”

“我不用再漫無目的地飄來飄去。”

“我隻需認準一個方向朝前走就是了。”

“我的出生也是有意義的!”

白憐輕顫了一下,她握住了雪盞的手。

雪盞嘴角含笑。

“這世上或許隻有我這一隻雪之靈,現在變成人也沒什麽不好的,至少我不再是這世上的唯一。”

雖然隻是短短半天時間不到,但有一個在乎她生死,會為她的死而悲傷的人真好啊。

這時候的她,真的像個孩子。

八歲,是雪靈主!

“真好啊。”

躺在地上的雪盞緩緩地伸出右手。

高舉著。

五指張開,手心朝向有零星的星星閃爍的天空。

這夜空就像白憐聖人一樣澄澈!

白憐覺得雪盞很傻很天真。

但這才是孩子該有的童真吧。

不用將問題想得那麽複雜,幹就完事了!

白憐將雪盞的左手握得更緊了。

她的視線追尋雪盞的右手而去。

她看見的不僅是無盡雪原,還有她與師父的未來。

她和師父應該也會有自己的孩子。

嗯。

不用太厲害,像雪盞這樣懂事就很棒了。

“雪盞。”

白憐的心裏有些酸楚。

她的心有力的跳動著,不是琉璃心,是她自己的心。

雪盞回道:“白憐帝君,不,我覺得還是聖人這個名號更符合白憐帝君你的氣質。”

白憐搖頭:“我不是帝君,我也不是聖人,我隻是個救不了你的普通人。”

雪盞道:“生死有命。”

白憐不信命:“命就是用來打破的!”

雪盞微愣。

聖人。

都說聖人有重瞳。

既然可以人造至尊,為什麽不能人造聖人呢?

雪盞下定了決心。

她再次閉上眼睛,她的右手緩緩收回,最後停在了白憐麵前。

張開。

白光透射。

出現在白憐眼前赫然是一隻晶瑩如雪花水晶球般的眼睛。

是千幻真眼!

雪盞的右眼空洞洞的。

她說:“白憐,我無福消受這隻眼睛,你是帝君,或許你有能力馴服它,反正我也快要死了,我就將它交給你了。”

白憐立刻搖頭:“我不需要它。”

雪盞道:“白憐,你不收下,我會很傷心,我沒有別的東西可以送給你了。”

白憐咬牙:“有那枚仙靈石就夠了。”

“那是交易的報酬,這不一樣。”

這是你讓我即便是在死時也能笑出來的感激。

於是雪盞的聲音很堅定。

白憐點了點頭。

她默默地從雪盞手中接過那枚千幻真眼。

異變就在這時出現了。

在白憐與那隻眼睛接觸的瞬間,眼睛忽然碎裂成無數雪花晶體。

它如一場風暴包裹在白憐身體周圍。

很美。

像冰晶堆疊而成的樹。

玄龜與雪盞都驚愕地看著眼前這一幕,這是千幻真眼自誕生後從未出現過的奇景。

它臣服了,它緩慢地融入白憐的體內。

白憐的身體像是鍍了一層冰雪。

冰肌雪骨,便是如此吧。

雪樣的長發,雪樣的眉毛,還有落滿了雪花晶片的眼瞳。

千幻真眼,開!

白憐緩慢地飄到了半空中。

這一刻的她,如同俯瞰世間的雪之帝君!

她身體周圍的霜寒之氣凝成光柱,宛如一柄利刃衝天而起,直直的刺進那無邊的黑夜裏。

雲霧終於不見,皎潔的月光自然地鋪在雪盞身上。

“渺萬裏層雲,千山暮雪,隻影向誰去?”

雪盞突然胡亂地揮舞著雙手。

“白憐,我看不見了,我什麽都看不見了!”

她的聲音中便這樣夾帶起了哭腔。

不對。

她明明還沒有將白憐的身姿徹底映入腦海中。

不該如此。

“我什麽都看不見了!”

雪盞掙紮著就要爬起來,可她又哪還有這樣的力量呢?

“雪盞!”

白憐匆忙落地,她一把將雪盞抱了起來,然後緊緊地捉住雪盞的手。

“我在這裏,我在這裏。”

雪盞並未就此冷靜下來。

“可我看不見了,什麽都看不見了。”

淚水奔湧而出。

就算被白憐抱在懷裏,但她還是看不見了。

她以為她能笑著離開,可她看不見了。

“我把眼睛還給你。”

白憐急切地就要去扣自己的眼睛。

玄龜立刻製止了白憐的舉動:“這樣沒用,反而會害了你自己。”

“那我該怎麽辦?”白憐喝道。

玄龜沉默無言。

白憐別過頭。

去找師父?

來不及了。

而且師父現在也臥病在床。

她隻能茫然地在儲物吊墜裏翻找。

丹藥、藥材、飛劍、煉器材料……

這些東西被她一件又一件取了出來,擺滿了一地。

沒用,全都沒用。

就算是恢複神魂的丹藥對現在的雪盞而言也沒有任何用。

怎麽辦?

白憐呆呆地看著地麵。

因為她不是帝君,她不是聖人,所以她現在感受到的隻是無力。

雪盞不喊了,但她的身體在顫抖。

怎麽辦?

就在這時,玄龜的爪子忽然伸到白憐麵前。

爪子上躺著的是一個金屬盒子,盒子裏有一截青木。

如果她沒記錯的話這是她從紀師的屍體上摸出來的東西。

玄龜道:“這是若木,可以用它來給雪盞姑娘重塑肉身。”

白憐的眼睛頓時亮了起來。

“請前輩教我!”

玄龜重重地點起了頭。

峰回路轉。

白憐第一次覺得這冰川蘊藏著暖人心的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