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較於其他各省自發形成的反回波潮,陝甘卻是一片平靜,早在肅州爆發回亂之後,陝甘總督福濟就三令五申,著令所有府縣實行戒嚴,地方文武在獲悉肅州回亂的情況之後,誰也不敢稍有懈怠,就算不為闔城百姓考慮也該為自己的身家性命考慮不是,紛紛積極行動起來,一手軟一手硬,一邊極力安撫城內的阿訇和回紳,一邊緊閉城門組織衙役兵丁壯勇在城內四處巡邏。

在看到各大報紙刊載的《告回民書》和朝廷的諭旨後,陝甘兩省文武官員都是暗鬆了口氣,不過,沒人敢懈怠,反而是加緊了對地方阿訇和回紳的安撫和城內的巡邏,同時,也派人將報紙送往城外鄉下的回紳或者是回民鄉約,誰也不願意稀裏糊塗的死在天亮之前。

西安府,渭城。

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渭城的名聲遠播並不是因為這首詩,對於回民而言,渭城是也是聖地——是天方教經堂教育的發源地,是回民中國兩大學派陝西學派的發源地。

明代嘉靖年間,天方教教育家胡登州集天方教寺院教育和私塾教育特點之大成創立了極具中國特色的立足於平民教育的經堂教育,並且免費招收學員,講授阿拉伯文、波斯文和***經典,用經堂語,即古漢語、阿語、波斯語單詞混合而成的獨特表達形式,口譯和講解天方經典,並在教學結構、課程設置、授課形式、考核、畢業方式等方麵形成了一套製度,一舉奠定了天方教經堂教育的基礎。

由於陝西遠離政治中心,經濟發達,回民數量也多,再加上經堂教育的普及,很快就吸引了全國各地的天方教學子前來求學,陝西自然也就成了全國天方教的傳播和培訓中心,而渭城則是陝西的中心。

渭城二十六坊,一坊一座真教寺,由此一點就足見天方教在渭城的興盛!

胡家巷真教寺,五十出頭的普洱馬阿訇放下手中的報紙,輕歎了一聲,他是胡登州九傳弟子之一,名叫馬壽清,在天方教中德高望重,門下弟子遍布陝甘以及新疆,都是各地有名的阿訇,肅州回亂,不少弟子來信,欲乘機起事。

對此,他心裏一直頗為猶豫,對於一眾弟子的心思,他很清楚,眼下大清正麵臨著推行憲政,雖說不是改朝換代,但卻也是一次極為重大的變革,一旦推行立憲,皇帝就會成為傀儡,真正掌控實權的應該是內閣,或者說是元奇更為恰當。

清廷這百餘年來對於回民一直是采取的高壓、排斥、歧視的政策,雖然元奇的那位大掌櫃提出了各族平等,信仰自由,但實際上對於回民也同樣歧視排斥,陝甘大規模向新疆和安西移民,都不要回民。

地方試行憲政,成立谘議局,回民也被盡數排擠在外,別說資政院議員,就連省谘議局議員都沒有一個回民,對此他心裏也是極為不忿,明擺著的元奇也是說一套做一套。

而且這次元奇西北軍西征,攻占馬什哈德,聽說不僅嚴重的損毀了馬什哈德城,而且天方教信徒也是傷亡慘重,這都足以說明元奇對於天方教的態度。

肅州突然爆發回亂,一眾弟子都覺的是一次難得的機會,欲乘著陝甘兵力空虛,元奇大軍西征未返,以及冬季氣候惡劣的機會起事發難,擴大影響,爭取回民正當的權益,對此,他是讚同的。

不過,他擔心的是事態一旦擴大,將會出現難以掌控的局麵,畢竟這些年來回漢之間積累了太多的矛盾,一旦爆發出來,怕是誰也無法掌控,而更令他擔心的是元奇的態度,元奇對待外族的心狠手辣他可是有所耳聞,真要將事情鬧大,陝甘的回民有可能會遭受毀滅性的打擊!這也是他猶豫不決的原因!

見他沉吟不語,弟子王嘉鵬輕聲道:“易知足隻是發表《告回民書》,卻沒出兵,顯見是抽調不出兵力,畢竟他還得防著朝廷,眼下是冬季,北方和西北都已開始下雪,朝廷調派兩萬八旗新軍由京師赴陝,沒有十天八天入不了陝甘。

若是沿途讓人破壞鐵路,拖延一個月也不成問題,一個月時間,足以讓整個陝甘亂成一鍋粥。”

“馬阿訇,不能再猶豫了。”阿訇蘇泰康沉聲道:“朝廷極有可能一開年就施行憲政,這是咱們最後的機會,咱們不能被繼續打壓排斥。”

當即有人附和道:“說的是,朝廷推行憲政對我們來說是難得的機會,我們回民必須在谘議局和資政院取的一席之位。”

緩緩掃了眾人一眼,馬壽清才開口道:“推行憲政不是改朝換代,卻勝似改朝換代,對於咱們而言,確實是難得的爭取政治權益的機會,我同樣不願意錯個這過機會。

可是,你們想過沒有,一旦讓陝甘大亂,會是什麽結果?看看肅州,已經殺紅眼了,現在就是想收手都不可能。”

說到這裏,他輕歎了一聲,“亂起來容易,但你們誰有把握能控製住局麵?肅州殺了那麽多人,已經是沒有挽回的餘地了,不能再亂了,否則整個陝甘的回民都有可能遭受滅絕性的打擊!這個風險,我們冒不起。

天津教案,元奇是怎麽處理的,你們應該都知道吧,死了二十幾個洋人,燒了幾座教堂,元奇殺了一百五十多人,流放了五百多人,你們該不會認為元奇懼怕洋人罷?

另外,元奇征伐倭國,這事你們應該都聽說過吧?但你們知不知道,元奇屠滅了整個倭國三千萬人!

如今元奇在大舉對外擴張,需要源源不斷的進行移民,尤其是漢人!如果陝甘的漢人出現大規模的傷亡,你們說,會是什麽結果?”

聽的這番話,一眾人不由的麵麵相覷,肅順確實是殺紅眼了,就是想製止也製止不住,他們也沒人敢保證,一旦亂起來之後還能掌控局麵,回民畢竟不是軍隊,不可能令行禁止。

元奇大規模移民也是事實,這些年一直都在源源不斷的向西北移民,如果陝甘的漢人出現大規模的傷亡,元奇豈能不遷怒回民?

想想元奇對外的狠辣,處理天津教案的嚴酷,似乎滅絕陝甘回民也不是沒有可能,所有人都不寒而栗,房間裏頓時一片安靜。

半晌,才有人怯怯的道:“就這麽放棄了?”

“換個方式!”馬壽清沉聲道:“公開指責肅州回民違背教義,濫殺無辜,呼籲所有回民保持冷靜,采取正當的溫和的手段爭取應得的權益。我們不奢望象佛教那樣受到尊崇,也不應該受到歧視排斥和打壓,既然是宗教信仰自由,宗教也應該平等。”

王嘉鵬輕聲道:“馬阿訇,這樣做,我們會不會受到其他教派的歧視和排斥?”

“為了教門的昌盛,一時的忍辱負重又算得了什麽?”馬壽清沉聲道:“一旦能夠爭取到在谘議局和資政院的議員席位,回民的地位就能得到極大的改善。”

甘肅省,寧夏府,靈州,金積堡。

天方教新教第五代教主,總大阿訇,馬化龍麵色陰沉的站在金積堡高大厚實的寨牆上眺望著肅州方向,他著實沒料想到肅州回亂不過短短三日就已震動朝野,而且朝廷和元奇的反應如此迅速。

馬化龍出身於宗教世家,從曾祖七阿訇至他,都是靈州著名阿訇,祖父馬達天又是馬明心的學生,其家族一直承襲馬明心的新教道統。

精通阿文、波斯文、中文,而且酷愛武術,堪稱文武雙全的馬化龍四十歲時執掌教門,成為第五代教主,總大阿訇,除了這個身份,他還是靈州有名的回紳,為了方便與官府往來,還捐了一個千總的虛銜。

執掌教門二十年,他勤懇經商,興辦教肓,積極培養各種人才,不僅在靈州寧夏開拓了人脈也積累了巨額的財富,教中更是人才濟濟,使得新教在他手中得以再次發揚光大,達到一個鼎盛的局麵。

肅州回民暴動,攻陷肅州,他一直密切關注,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陝甘的兵力有多空虛,不過,朝廷的反應著實是太快了,不僅是反應快,而且是高度重視,這讓他十分的意外,也十分的沮喪!

他深切的感受到,時代不一樣了,有線電報的聯通和鐵路的快速發展,已經使得原本偏僻的甘肅變的不再偏僻閉塞!

雖然教門興盛,他本身又是靈州有名的士紳,但因為朝廷和地方官員對天方教尤其是新教的打壓和防範,他成為被嚴重排斥的對象,連谘議局議員也沒撈到一個,甘肅的谘議局議員壓根就沒經過推選,是地方官員直接製定的。

眼界開闊的他十分清楚,要想進一步發展教門,就必須取得合法的地位,清廷從乾隆以來就一直對新教實行高壓政策,他寄希望於推行憲政能夠改變這一不利的局麵,不過,連谘議局議員都混不上,讓他有些沮喪。

“十三太爺——。”大阿訇楊懷真快步迎了上來,遞上一份電報,“有跡象表明,元奇從江寧和徐州調動兵馬開赴西安。看來,對於肅州之亂,元奇和朝廷不是一般的重視。”

看過電報,馬化龍哂笑道:“陝甘兵力空虛,回民眾多,他們這是擔心回亂象太平天國一樣,一發不可收拾。”

楊懷真試探著道:“以十三太爺的威望,振臂一呼,必然是萬眾響應,甭說靈州,就是寧夏府也是指日可下。”

瞥了他一眼,馬化龍語氣淡淡的道:“元奇新軍、八旗新軍相繼出兵,肅州那群蠢貨蹦躂不了幾天,我現在隻希望能夠不被牽連就該燒高香了。”

“牽連?”楊懷真遲疑著道:“朝廷總不至於牽連整個陝甘的回民罷?”

“肅州城殺的血流成河,朝廷和元奇對於天方教的情況又不熟悉,很難說不會被牽連。”馬化龍幽幽的道:“況且咱們新教一直以來都是朝廷重點打壓的對象。”

“那怎麽辦?”楊懷真遲疑著道:“先下手為強?”

“看看罷。”馬化龍長籲了口氣,“不到萬不得已,沒必要鋌而走險,不論是八旗新軍還是元奇新軍,都不是陝甘的八旗綠營能比的,差距可不是一星半點。”

頓了頓,他吩咐道:“傳令下去,教內子弟這段時間務必循規蹈矩。另外,準備幾匹快馬,我要去寧夏府城。”

這節骨眼上去府城做什麽?楊懷真遲疑了下才道:“十三太爺,府城縣城如今都是城門緊閉,防範嚴密.......。”

“沒關係。我隻身入城。”馬化龍沉聲道:“肅州回亂,咱們可以主動請纓平亂,再不濟也要捐點錢糧表明態度,一則避免被牽連,再則,朝廷和元奇如此重視回亂,我覺的對於咱們來說,或許是個機會.......。”

機會?什麽機會?楊懷真一時間沒反應過來,馬化龍也沒解釋的意思,快步下了寨牆,他不僅想去府城,若是有機會,還打算去蘭州碰碰運氣。

上海,鎮南王府,長樂書屋。

曹根生快步走進房間,朗聲稟報道:“大掌櫃,陝西巡撫穆圖善來電,據西安知府奏報,天方教渭城大阿訇馬壽清希望能在《秦川日報》發表文章,公開指責肅州回民違背教義,濫殺無辜,呼籲所有回民保持冷靜,采取正當的溫和的手段爭取應得的權益。”

“主動找上門了。”易知足笑道,接過電報掃了幾眼,他才道:“這個馬壽清是何許人?在天方教內地位如何?別是一個沽名釣譽之輩,可就貽笑大方了。”

曹根生連忙道:“屬下馬上回電,著西安知府回報對方在天方教內的身份。”

“先同意!”易知足道:“如果對方身份足夠,可以請他來上海,我親自接見他,原話發給西安知府。”

“一般阿訇也沒有這份膽識和氣魄。”趙烈文笑道:“恭喜大掌櫃,有這馬壽清公開撰文,陝甘不至於爆發大規模回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