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明城。

身為南方裴氏一族的屬地,自從裴家一躍成為當世最大幾個世家之一後,這城池地位也跟著水漲船高,變得越發熱鬧,當然,來此處的泰半是為了瞻仰衍天君的故居,看能不能借此沾染幾分仙氣好踏入仙門的。

要說那衍天君,少年入昆侖玉山學宮修習,後來入了青崖神君門下,聽聞他一劍便可分山倒海,神仙也不過如此了,隻可惜人在青崖,已經快有十年未曾回來過了。

隻是不知為何,今日一大早就看見裴家一堆府衛將城北口給清出一條道來,個個嚴陣以待的像是要接什麽人。

“城主一向懶散,今兒個這麽大陣仗,怕不是衍天君要回來了。”城口處的茶樓裏頭一堆人探頭探腦,不知誰忽然開口,周圍人一聽到衍天君這三個字,也不管是真是假,個個都跟打了雞血一樣,懷著觀瞻衍天君真容的心思蹲守在城門附近,府衛趕都趕不走。

一傳十,十傳百,不過半個時辰,半座城的人都知道了,永明城北門一時擠的空前絕後,連個下腳的地方都沒有。

裴四九帶著府中管事走到城門口時看見的就是烏壓壓一大片的人腦袋,兩邊的酒樓都已經塞滿了,連房頂都沒放過!府衛勉強以人身隔開條道,艱難的維持秩序。

裴四九麵露驚詫,“這是什麽了?”

府衛攔人攔的滿頭大汗,扭頭衝著裴四九苦笑道:“也不知誰傳的消息,說是衍天君今日回來,引得半座城的人都往這邊跑,澄清也不聽,紛紛堵在此處,快把路給堵死了。不過大公子我們今日要接的人到底是誰,竟還要您親自來迎?”

“北邊皇朝來的命令,說是有位貴人過來修養,他身體不好,需要好生款待。”裴四九眉頭一皺,明明瞧著是個十八/九歲的少年郎,神色間卻顯得十分老成,揮了揮手,他衝著府衛吩咐道:“再派一列人來將道路清開,跟他們說衍天君還在青崖哪有那麽容易離開,再有他都十年沒回過永明城了,接下來的十年也不會回來,想在這裏見衍天君的人不如打消心思,早點去帝都說不定還能見到一麵。”

結果他還沒吩咐完就聽見城外忽然熱鬧起來,喧嘩聲一浪高過一浪的,裴四九連忙趕至城門口,隻見遠處緩緩行來一架鸞車,車攆玄黑,四馬四鑣八鑾,這一向是君上用的,能賞給車上這位可見重視。

車架被一列玄甲輕騎護著,為首的輕騎舉著一杆旗幟,玄黑為底,中心一弧銀白彎月被利劍刺破,很是肅殺。

這是王都的軍旗。

車架很快行至城門口,為首的輕騎直接下馬,三兩步衝到裴四九麵前對行了一禮,“拜見城主。”

“車馬勞頓,辛苦了。”裴四九示意他起身,在這侍衛開口詢問前故為難道:“城中出了點紕漏,百姓以為是衍天君回來,將城門口給堵了,要想進城恐怕還得車上的公子露麵才成。”

“還未進城就要趕人下車,這就是你們的待客之道?”車簾唰一下被人掀開,一個人影竄出來,坐在車轅上不悅的盯著裴四九,那是個做男裝打扮的女孩,穿著輕便的圓領長袍,身形被勾勒的纖瘦柔韌,不過十五六歲的模樣,卻隱約可以看出今後的幾分傾城顏色,一雙眼睛明明是在瞪人,卻顯出幾分狐媚來,“我家公子身體羸弱,若是吹了風著涼,你們可擔當不起。”

“阿媛,不可無理。”車廂內傳來一道虛弱的聲音,聽著倒是清潤,不過有氣無力像是馬上要斷氣一般。“城中百姓認錯人,我隻是露麵澄清一下便可,吹一吹風也不礙事。”

車簾被人緩緩撩開,一隻白的過分的手伸出來,他腕上垂了個漆黑的鐲子,隱約有金絲閃爍。那個名喚阿媛的少女哼了兩聲,扭頭將車簾完全掀開,小心翼翼的引著車內之人出來。

那人下地站定,滿城的喧嘩都靜了一靜。

一部分是因為城中百姓發現自己擠了半天等的人不是衍天君,還有一部分是被對方的容貌驚到了——非人的俊美,似攏著一層瑩瑩華彩,讓人的目光不由自主的在他身上停駐。

裴四九見到他的第一感覺卻是白,毫無生氣的白,像一截幹枯的樹木,生氣都消耗殆盡,任由誰看見他的第一眼都會覺得他快死了,再然後才會生出幾分惋惜之意,這樣漂亮的臉歸於塵土實在可惜。

“在下丹淵,不知如何稱呼城主?”病弱的青年微微一笑,清潤的聲音稍稍將他的思緒拉回來了一點,“裴四九,公子叫我四九便可。”

“那我叫你小九可好?”丹淵像是很開心的樣子,說著說著他猛地咳嗽兩聲,單薄的背脊承受不住似的彎起,從喉嚨中咳出幾口赤紅的血塊,避過了阿媛伸過來扶他的手,丹淵從懷中取出塊帕子淡定的將血擦了,等氣息稍稍平緩,側頭看著裴四九笑道,“我在車上呆了三天,骨頭都木了,現在想四處走走,小九能不能帶我逛逛?”

看著丹淵袖上的血跡,裴四九:“……”

雖說他倒是挺想帶著丹淵沿著永明城走一圈,好給大家夥兒看看來的人根本不是他那個不顧家的小叔叔,免得一有什麽風吹草動就紮堆圍觀。不過眼前這位貴客的身體實在是太脆弱了,感覺馬上就要斷氣,他不敢托大,幾乎是半扶半抱的把人給重新推回馬車,“公子是過來修養的,等身體好些我自然帶你去逛。”

“小九關心我我很開心,但是城門人太多了,馬車進不去呀,不如我還是下來走吧?”丹淵不死心的從車窗冒頭,雙眼亮晶晶的,“可是我咳血嚇著你了?不用擔心,我每天都要咳個百八十道的,習慣就好。”

說著說著他又吐出一口血,半伏在車窗上一副氣若遊絲的樣子。

裴四九:“……”

他開始懷疑這人是帝都派過來刁難他的。

“公子你可快別說了,身體為重,醫師都說您不得勞累吹風,把身子養好以後什麽地方不能逛?”阿媛一把將車簾拉上,又變戲法兒似的摸出件鬥篷給他披上,生怕漏一點風,丹淵脖子被沒輕沒重的一勒,勒的他差點翻白眼,一口血咳出來,被他拿手帕捂住了,“小祖宗,你輕些。”

阿媛嚇了一跳,手忙腳亂的把繩子解開,“公子你沒事吧?”

“死不了,”丹淵從少女手中接過係繩,給自己打了個舒服的結,將手帕丟到一邊然後深深的歎氣,“你說你跟過來幹什麽,到底是照顧我還是來謀殺我?”

“那還不是擔心你?公子又嫌棄我了。”

“什麽擔心我,你明明是想跑出來玩兒的。”

“哪有?”阿媛一把抱住青年過份細弱的腰,將頭埋進他胸口,乖巧的蹭了蹭低聲下氣的哼哼道,“小叔叔,我知道你最寵我了~”

“那就閉嘴,要是讓別人知道你的身份,你可就回不去了。”丹淵捏住少女的嘴,溫聲細語的威脅,“最多半月,你就給我收拾東西滾回家。”

“就不能多一個月嗎?”

“不能。”

阿媛嫌棄的把丹淵推開,“小叔叔你一點也不愛我。”

“我有老婆了,當然不愛你。”丹淵一臉促狹的敲了下阿媛的腦袋,轉頭掀開車簾,將腦袋探出窗外。

街上的依舊喧鬧,衍天君沒來,來了個大美人的事情轉頭傳揚出去,部分人離開了,卻還有大半的人在看熱鬧。看著外頭還在疏散人群的裴四九,丹淵故意露出被血色沾染的指尖,一臉無辜的問道,“小九,還有多久才能走?我在車廂裏不通風,胸口悶的慌,越發想吐血,若是疏散不開,還不如讓我下來走走,說不定我身體還能好受點。”

說著說著丹淵直接從車上跳下來,雖然腳步虛度,卻不像一時半會兒能死的模樣。不顧裴四九的阻攔,帶著阿媛直接大搖大擺的走到了街上。

府衛攔住湧過來的人群,裴四九跟在丹淵身側將他護著,丹淵卻撐著阿媛的肩跟路邊的人打招呼,姿態無比熟稔,仿佛這是自己老家。

他長了一副不似凡人的模樣,卻也能和路邊買菜回家的大嬸隔著人堆聊起來,十分接地氣,就像個落在塵世的仙人,沾了煙火卻越發想讓人湊近看看。畢竟在這塵世,仙人一向是不屑與凡人過多交往的,入道門便要斬斷塵緣一心向道,什麽父母兄弟妻子朋友全拋了,孤零零的進了道門,幾十幾百年不露麵,仿佛凡人的生老病死、七情六欲會傳染。

有人問他是不是修道中人,丹淵點頭,笑著回道:“我修為不高,勉強隻能算得上半個。”

又有小娘子問他修的是何物,可曾婚配,丹淵眨著眼睛笑得溫柔而燦爛,“我是個樂修,已有婚配,如今來到永明城就是為了娶他的。”

裴四九有些詫異的看了丹淵一眼。

那提問的小娘子一臉落寞,又忍不住問道,“不知仙長看中的是哪家閨秀?”

“他不是什麽大家閨秀,他是個劍修,叫崔故,大概百年前答應要嫁我的,一個月前我成年了,聽你們的君主說他住這兒,我便特地來找他兌現諾言。”丹淵神色誠懇,一字一句說的十分認真。

但在某個名字出口的一瞬間,整條街上的人都安靜下來,連裴四九的身形都繃緊了,落針可聞。

丹淵像是察覺到了不對勁,一臉困惑的看著他,“這是怎麽了?”

裴四九扭頭,他盯著丹淵,眼神裏不知是憐憫還是冷漠,半晌,他緩緩道,“崔故死了,八十年前就死了。”

*

作者有話要說:

滴,雙開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