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裏響起一陣咕隆隆的聲音,朱標看見熟悉的大鯉魚冒出湖麵,一口將酒水全部吸入腹中後,魚鰭撓了撓頭,剛要說點什麽,隻聽“波”的一聲,就翻起雪白的肚子躺了回去,順水飄遠了。

那道人卻還沒發現,估計是醉了,杯中的酒倒完了,還要拿著壺去倒,倒了個空也無知無覺。

“魚兄,再來,喝,多喝點。”

鯉魚已越飄越遠,哪裏還喝得到他的酒。

烏品道:“大哥它……不勝酒力,大人多多包涵。”

朱標道:“……嗯。”

不知道的人,還以為這酒中有毒呢。

烏龜又道:“二麻,你回去複命,告訴殿下,就說我已把大人帶回來了。”

麻雀一路上都沒開口。它的外表雖然是隻毛唧唧的球球鳥,卻莫名總是透露著一種異常沉穩的高冷氣質,一看就是幾月前的那兩隻麻雀中的第二個。

要說佐證——它叫二麻。

它這時點點頭,終於說道:“是。”隨後將嘴裏銜了一路的夜明珠放下,扇動翅膀衝進了無邊夜色裏,向著湖中島飛去了。

朱標撿起地上的夜明珠,塞給懷裏的六出白,小奶狗倒聰明,用兩隻前爪抱著珠子,不讓它輕易地掉下去。

烏品走過去,恭敬道:“道長晚上好。”

道人扭回頭來,露出一大把稀疏的花白胡子,他的人有點幹瘦,看起來像個桃核兒,但雙眼卻如同寒星,說話聲也精氣十足,一聽見聲音,就立馬應道:“龜兄也來了,來,龜兄,看看我這杯中的酒……啊,沒了,那就看看我這葫蘆裏的酒!都是好酒,此酒取於竹中,九九八十一天乃出……”

話說到一半,他就突然停下,張大嘴巴看著站在不遠處的朱標,連話也忘說了。

朱標彎腰行禮,一句道長還沒有說出口,就有狂風吹來,條件反射地閉上眼睛,再睜開眼時,道人已不知什麽到了眼前,提起朱標空閑的那隻手仔細看了看手相。

“不得了了,不得了了。”

看完了手相,道人又眯著眼睛去看朱標的頭頂,看了好半晌,才歎道:“真是奇事……世上竟真有你這種人,真是怪了……怪了……”

“怪哉!”

朱標忍不住問道:“請問道長,是什麽奇怪?哪裏奇怪?”

“你奇怪。”道人長歎一聲,重複道:“你奇怪,想不到啊,貧道真的想不到。”

說到這裏,他又想去看朱標另一隻手的手相,剛摸過去,就咦了一聲。

隻見他縮回來的手上掛著好大一隻,不對,是好凶的一隻小奶狗,瞪著眼睛,呲牙咧嘴地咬在道人手指上,全身都在使力氣,看力道很想直接撕咬下一塊肉來。

但是道人非但沒事,還甩著手提著狗晃了晃,用一種欣賞的目光盯著六出白看了看,稱讚道:“如此護主,實乃好狗,若是一般來看……不不不,放在你身邊,是定然能夠成精的。”

朱標接住被放下來的奶狗:“道長究竟是什麽意思,不如直說了吧。”

道人愣了愣,想不到朱標年紀雖小,性情倒是穩重,說話也很是坦誠大方。

他瞧著還不到自己腰高的小孩兒,越看越覺得滿意,越想越有主意,琢磨了半天,突然大喝一聲,身體前傾,逼近朱標問道:“你可否願意拜我為師?貧道名叫張中,字景和,學太乙神數,可觀雲望氣,知禍福預言,你……”

朱標很果斷:“我願意。”

張中又愣住:“你為什麽不多問幾句?”

“因為我明白機不可失,時不再來的道理。”

世上本就有很多人、很多事,是全靠時機崛起的,一個好的時機,一個好的選擇,也許不能決定人或事的命運,卻絕對可以讓路變得又寬又直。

朱標恭恭敬敬地行了拜師禮,跪在地上磕了頭。

這裏的準備不夠充分,沒什麽材料,也沒茶可奉,更沒有禮物,但張中素來放浪形骸,浪**不羈,對這些都不甚在意。

朱標就算是口頭喊他一句,他也不覺得有什麽大問題。現在行了禮,磕了頭,他就已很滿意。

拜了師,張中突然挑起的興頭才下去,從袖裏摸出一節枯枝,丟進鍋裏煮了煮,水開了一刻鍾以後,才撈出來扔掉,用碗舀起湯來,遞給朱標,笑道:“徒兒,喝!”

這碗湯被遞過來時還是熱的,一到朱標手裏,就霎時變了溫度,冷得像是河水,同時它的樣子也變得清澈如水,和剛才大不如同。

朱標一口飲進,隻覺得眼睛發疼,瓷碗摔碎在地,疼到用手捂住眼睛,連手也開始發燙,喝下去的這碗水好像在眼睛裏流動一般。

六出白急得叫了幾聲,拋開夜明珠,任由它滾落在地,兩隻爪子扯著朱標的袖子幹著急,看來它也知道主人摔了碗也沒摔自己,是多麽厚重的愛護之情。

張中道:“別捂著,快抬頭讓為師瞧瞧。”

朱標想拿開手,卻突然眼睛刺痛一下,忍不住又捂了回去,一拿一放之間,竟泄露出一抹耀眼金光。

這道光如同初升朝陽一般,在夜裏分外顯眼,烏品在一旁看著,瞪大了眼睛,嘴也忍不住張開,下巴都要掉到枯草上去。

幸好這光芒沒有持續太久,慢慢就減弱至無了,否則朱標還真要變成一個人形探照燈。

他的眼睛現在由黑色變成了金色,雖然不再發光,但朱標隻覺得自己好像是西遊記裏,剛從煉丹爐中出來的猴子。

時間雖短,張中卻看得一清二楚,高興道:“果然如此,不出所料!果然是這雙眼睛!今日來訪真是太對了,這是天授佳徒!”

過了好半天,疼痛才撤下去,朱標抬起頭一看,整個人都呆住,隻見遠處的山水在視野裏清清楚楚,大到一顆樹木,小到樹葉上的一滴雪水,全部映入眼簾,隻好像在眼睛裏有個超高倍望遠鏡。

張中指著地上的大烏龜,問道:“來,徒兒,你看看龜兄,有幾百年道行?”

朱標道:“五百二十七年又八天。”

烏品顫了顫,深深低下頭去。

張中樂道:“好,好。你再回頭看看。”

順著他指的方向,朱標回頭,看向應天方向,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無邊夜色裏,應天城上方竟有一片茫茫霧氣,五顏六色,其中金紅之色最為顯著,占有四分之三。

“看到沒有?”

朱標乍一下被打開新世界的大門,恍惚道:“看見了。”

“看見什麽?”

“是氣。”

張中喜道:“不錯,不錯,乖徒弟,你這一晚上雖初入門徑,卻頂得上為師百年修行。”

朱標問道:“師父……這東西怎麽關掉?”

張中道:“你關它做什麽?這雙眼睛遠能看山,近能看水,能辨正邪,能分人鬼,你關它做什麽?就算是神仙也想要啊。”

朱標道:“師父,再好的神通,也需要能收起來才對。”

張中道:“也是,你等為師想想。”

合著師父還不知道,朱標大感不靠譜,隻好問問別的:“師父,我的眼睛是怎麽回事?”

“嗯?你說什麽?”

“我說我的眼睛,師父。”

張中回憶道:“古籍所記,傳聞神人天授,有天生法眼,能觀萬物,能辨百妖,極其難得,我觀你氣象正是如此。這書裏嘛,別的倒是沒有說,畢竟隻是殘篇,寫有輔助開眼的法門……這門神通太過神異,師父我才記住大半。”

朱標問道:“那麽這門神通如何稱呼?”

張中隨手拔了一根枯黃的野草變作湯勺,伸向在鍋中轉了轉,漫不經心道:“不知道,管它叫什麽呢,反正這眼睛別人也不會有的,你自己給它起個名字不就是了。”

看來師父又不知道。

朱標不說話了,過了一會兒,看師父喝幹一鍋的湯,才繼續道:“請師父同我一起回應天去,也好招待您一番,好酒好菜什麽都有的。”

張中道:“有沒有床?”

“當然有,拿出一套府邸來也是有的,師父盡管住下。”

“很好。”張中暗道這孩子還挺富,也不知道家裏什麽出身,不由問道,“徒兒怎麽稱呼?”

“家父朱元璋,家母馬秀英,徒弟的名字是朱標。”

“你爹叫什麽?”張中大驚失色

“朱元璋。”

道人霍然起身,驚疑道:“可是應天城中的元帥?”

“是。”

“你,你,你怎麽會是朱元璋的兒子?”張中顫聲道,“這怎麽可能?修道之人怎麽會有這樣的來曆?你怎麽會有這樣的眼睛?不不不,難道正是因為這雙眼睛你才能有這樣的來曆?”

朱標不明白他是什麽意思,聽這話,難道是說富貴人家、或者軍伍人家的孩子不能修道?還是說朱元璋煞氣太重,生在這樣的人家,作為他的兒子,注定不能修行?

張中盯著朱標看了一會兒,喃喃道:“這可怎麽辦……徒兒啊,應天城龍盤虎踞,天然養著龍氣,依為師看,你爹有望成為天下共主。”

“請師父明示。”

“自古以來,無數的帝王將相都想求得長生,但卻沒有一個人成功,這正是因為人氣與靈氣不可同具。”

張中接著解釋道,“氣,乃萬物之根本。帝王將相之氣不需修煉,人心所向即可天生具有,最易獲得,最易增長,也最易消失。修道之人,走不了捷徑,隻能自己修煉靈氣,或觀星象,或修文氣,或看風水,或煉丹藥,或練武功,任選一門學問,從中提煉萬物之氣,所以……”

“所以有人氣者不可修萬物之氣。”

張中一拍大腿,胡子一甩,道:“正是如此。”

“那麽我有沒有人氣?”朱標問道,“師父說我爹有望為天下共主,意思是我不可以修行麽?”

“不,你身上已經有人氣了。”張中道,“為師剛才瞧見你的眼睛太過驚訝,沒顧得上別的,這麽仔細一看,才發現你已經有了人氣。想必是你父親的部下中,已有人在心裏將你奉為少主。”

“既然我已有了人氣,又怎麽會還能用到師父的藥?”

張中道:“這藥隻是推開了一扇門,並不是一把鑰匙,你的眼睛當然自己有自己的本事,不需我來幫忙。”

“所以我……”

“所以你可以修行!”張中道,“這簡直是千古奇事!比你的眼睛還要離譜!妙哉怪哉!”

朱標問道:“師父看我可修什麽?”

張中老實道:“不知道。”

“……”

“咳,徒兒啊,你這例子絕無僅有,為師還需琢磨琢磨,研究研究。”張中卷起袖子,掰著指頭數數,“為師會風水,會煉丹,懂點武功,還會抓妖怪,偶爾也能寫寫文章,罵一罵別人……”

朱標看他五個指頭數了半天,在心裏記著數,總共數出十樣本事來,誰知道張中一伸手,道:“為師總共會六樣本領。”

朱標微笑道:“……嗯。”

“學哪個?”

“徒弟想學武功。”

“好。”張中不知從哪裏掏出一本冊子來,遞給朱標道,“來,徒兒,給你。”

朱標接過冊子,恭敬道:“謝師父傳寶。”

張中道:“小道而已,為師去也。”

“啊?”朱標傻了,連忙快步上前跟著張中,問道,“等等,師父,這書怎麽練?”

“自學。”

“那——那師父您去哪?師父不去應天坐坐麽?我們大辦一場拜師宴,又或者徒弟跟著您五湖四海的去修行?”

張中道:“不去了,修道之人,不宜與你爹這些王侯將相之流距離過近。至於徒兒你,我們有緣再見罷!”

說完這句話,他就撿起了自己放在河邊的銅鍋,用河水洗了,噗的一聲扣在頭上。

這東西原來竟是個帽子!還是個鐵帽子,並不是個銅鍋,或者它本身是個鍋,結果卻被張中拿來做了帽子。

朱標突然想起什麽,鐵帽子,鐵冠,這不就是鐵冠道人張中麽?

傳說鄱陽湖之戰的時候,兩軍都不知道陳友諒已經中箭身亡,還是張中用望氣術看出來的,將此消息通知朱元璋後,才扭轉了整場戰役的局勢。

師父果然大有來頭,雖然不太靠譜,還不會數數,但確實很有本事。

張中戴正帽子,一甩袍袖,將手伸向火堆,淩空一抹,就把熊熊烈火收入袖中,地上頓時痕跡全無,連融掉的積雪都悄無聲息地凝結回來,好似根本什麽都沒發生過。

除了那條飄在湖麵露出白肚子的魚。

朱標知道自己留不住張中,隻有道別,於是深深彎下腰去行了禮節,再起身時,眼前已空無一人。

遠山寂靜,烏雲半卷,月光星光全無半點,雪地上沒有哪怕一個腳印,隻餘千裏白茫茫的大地,道人的藍色身影更是不剩分毫。

四周唯一的光源,隻有滾落在朱標腳邊的那粒夜明珠。

烏品這時才緩緩爬到朱標身邊,開口道:“大人,我們回去吧。”

朱標看著大如磨盤的烏龜,低聲問道:“烏先生,師父是被你家殿下請來做客的麽?”

烏品笑道:“不是,虛靈子道長是自己來的,道長喜歡雲遊四方,四處觀景,見到燕雀湖的冬景美麗,又遇到我家殿下,才特地多留了留。”

朱標知道自己這次能見到張中,全靠這位“殿下”的通知和帶路,不知道該怎麽道謝,隻好把恩情先記在心裏。

他倒是也可以告訴朱元璋,拜托自家老爹尋找金銀珠寶送來,但料想這位“殿下”也看不上俗物,讓烏品喊自己大人,隻怕早就看出自己的與眾不同之處,想要好處,要的恐怕也不是凡間的東西。

朱標低頭看了看自己的狗子,這一看,突然就看出了不同,金光在眼底流溢之中,六出白的跟腳被他看得一清二楚,這隻細犬奶狗竟然還真的有哮天犬一樣的血統,長大以後不說吞個日月,一口一頭牛還是毫無問題的。

不愧是老朱同誌找來的狗。

朱標暗讚一聲後,心裏忽然咯噔一下,笑容逐漸凍結,冷汗也流下額角,聲音艱澀:“烏先生,師父他剛才有沒有告訴我如何關掉這門神通?”

烏品略加思索,果斷道:“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