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開一個洞的門什麽都擋不住,黑白無常手下的鬼卒蜂擁而入,把鄒普勝團團圍住,手中的刀叉斧戟全對準他,隻等上司一聲令下,就把他捅個對穿。

“就是你在鬧事?”

現在是正午,可酆都頂上的雲朵不散,又下起雨來,如同深夜。

一切都消失不見,隻有惡毒彰顯。

範無救死死盯著鄒普勝,他本來就不白的臉越來越黑,幾乎要融進現在的空氣裏去。

事已至此,鄒普勝壓根不再想什麽話術,直接答道:“不錯,是在下鬧事。”

“嗬,老範,這還是個文化鬼。”謝必安嘲笑出聲,樂不可支,“咱們的地牢還沒關過幾個讀書的,這次鐵鎖鐵鏈子們可得開開張了。”

“就是不知道他喜不喜歡了。”範無救獰笑著,“還愣著幹什麽,你們還指望他自己投降?”

小鬼們得令,一起攻去,鄒普勝一開始還頗為自在悠哉,應對自如,到了後麵被放風箏的戰法吊著,就逐漸敗下陣來,動作越來越遲緩,開始喘息,好幾次險些受傷。

最可恨的是,黑白無常在旁邊使壞,他們不從正麵進攻,拿了兩把弓,向鄒普勝射冷箭,總是挑準了時機下手,讓他十分的法力,隻能用出七分來。

其實鄒普勝根本不差,若不是這幾年因為陳友諒的事情,擾他心境,毀他修為,對付高百齡,他的勝算至少也是一半。

隻可惜世上的人能像張中一樣無憂無慮、隨心所欲的修道種子太少,許許多多的,反而是和鄒普勝、周顛、劉伯溫一樣想要入世,求著皇帝對百姓們好些的憂國憂民者,又或是滿肚子算計和長生的急功近利之輩。

修行之道,想要拋開父母親友的影響,抵製住來自權利與欲望的**,哪有那麽簡單,資質好壞,與它們比起來反而不那麽重要了。

一條鎖鏈橫跨長空勾住了鄒普勝的脖子,把他拉倒,讓他狠狠磕在了地上,同時不斷地向後縮著,想要將他勒死。

窒息的感覺很快襲來,鄒普勝沾染了一身的泥水,胳膊與腿腳處都被鬼按住,防止他掙紮,既然上頭的命令是不要活口,他們當然也不留情。

“咳咳……”

他的臉色很快變紅,雙手扒在鎖鏈上不斷使勁,但這明顯都是徒勞,範無救一向後扯,他的手就脫力落了下來,眼看就要不行了。

一個按著胳膊的小鬼靈光一閃。何必非要叫黑白無常大人勒死他呢,他現在動不了,直接捅上一刀就是了!

他高高舉起腰間的佩刀,朝鄒普勝的胸口紮了進去——

咚的一聲,他突然被人在胸前踹了腳,一個踉蹌,向後倒去,砸倒另一個壓著腿的鬼卒,兩鬼一鬆,鄒普勝總算有些力氣回餘。

趙輕涯奔過去,左手握住纏在他脖頸上的鐵鏈,往反方向拉著,右手抽出寶劍,淩空斬了兩劍,用劍氣逼黑白無常退去。

“咳,趙兄……呼呼……”

鄒普勝艱難地咳嗽著,用盡全力翻滾出他們的交戰地帶,大喘幾口氣,勉強坐了起來。

“快走!你能走嗎?”趙輕涯擲出去一顆煙霧彈,趕到鄒普勝身邊,將他架起來,焦急低聲道,“就我一個人來了,我們得趕緊逃!”

“咳咳,怎麽逃?他們把這裏圍住了!”

“走屋頂!”

“你一個人用輕功還好,帶上我就不行了,你自己走吧。”

趙輕涯不理他,掏出一根繩索,甩了幾下向高處扔出去,準確地勾緊了屋頂上的一處簷角。

這時候鄒普勝才反應過來,趙輕涯在鄱陽湖救自己時,也用過一樣的方法,他就是那樣到船上來的。

拽了幾下繩子,確定牢固後,趙輕涯背起鄒普勝,左腳在地上重重一踏,飛身而起後,右腳在牆麵上一踹,竄了三四米才抓住繩索開始攀爬。

這樣的起跳讓他們的逃亡順利很多,不到一會兒就爬上了屋頂,上來難下去卻容易,不用擔心摔傷,隻要能下去,滾下去也比逃不掉要強。

看到屋子後麵的另一重院子,鄒普勝眼前一亮,這個院子果然沒有布置看守,院中的門也沒有鎖上,隻要逃到這裏,把所到之處的白燈籠通通毀去,就可高枕無憂。

“趙兄,我們快些……”

沒有人回應。

鄒普勝回頭看去,驚訝的發現趙輕涯還留在剛剛爬上來的那個地方向下拽著什麽東西,像是要往上拔。

他趕緊過去看,隻見趙輕涯想要收回自己的繩索,而謝必安在下麵死死拿著它不放,兩邊竟然是爭奪起來,好似拔河一般互不肯讓。

“趙兄!”鄒普勝見他馬上就要掉下去,慌忙抓住繩子尾巴,幫著他向自己這邊扯,“快鬆手啊!”

下麵的謝必安不明白頂上這兩個匪徒和繩子較什麽勁,他本是隨手那麽一抓而已,但他可絕不會眼睜睜錯過這個機會,當下呼喊著讓範無救和手下們一起來幫忙。

“趙兄,你怎麽……”鄒普勝恍然大悟,“是祖訓?”

趙輕涯點點頭,手上青筋暴起,額頭汗珠不停滾落下來,他和鄒普勝兩個人根本比不過下方的那些小鬼們,所能留住繩索不停變短,他手上磨出血來,黑白無常那裏多出一截繩子,就多出一截的血。

“你先走吧。”

“你剛剛不棄我而去,我怎麽能拋下你不管?”

鄒普勝想尋找辦法,卻發現趙輕涯的胳膊上不知什麽時候受了傷,發力越久,傷口越大,鮮血湧出,已經浸染了半個衣衫。

一時半刻,除了用身體做砝碼,向後憑借重力使勁,鄒普勝根本想不出什麽好方法,他急得冒火,平日裏的沉穩和憂鬱丟了個幹淨,哪裏還像是一國太師。

“趙兄,算了吧,快放手,還是命更重要!”急到不能再急的時候,鄒普勝索性放棄了,“即便是祖訓,也要視情況決定啊!難道祖宗就想你死在這裏嗎?人活著要變通,不能認死理!”

趙輕涯猶豫道:“可這條繩子……”

“繩子什麽!我來動手,我來總不用遵守你的家規了吧?”

鄒普勝鏘的一聲抽出他的劍來,白光一閃,斬斷了繩子。

兩方力氣一泄,下麵的人摔了個屁股蹲,他和趙輕涯則是直接墜下房去,落在了院中。

謝必安爬起來怒道:“我真是個白癡,和他們揪繩子幹什麽?我該直接上去砍他!”

“你現在說這話不是遲了,剛剛那情況,誰還有空思考。”範無救也很憤怒,他憤怒泰山府君叫他來捉人,浪費他玩樂的時間,也嫉妒自己頂頭上司被高百齡看上後所擁有的權力,但他沒辦法改變,所以隻有把怒氣發泄在別人身上。

“追!抓住他們!”

鄒普勝在掉下去以後,不顧身上的疼痛,第一件事就是找到院中的白燈籠,把它踩扁。

“趙兄,我們快走,他們很快會追來,這燈籠滅了,泰山府君也會有感應。”

兩人一傷一殘,連滾帶爬消除了隱患,尋到一個破爛牆體的狗洞鑽了出去,路上躲躲藏藏,竟意外發現一個與他們審問牛頭馬麵時相差不大的山洞,鑽了進去,終於暫時安全。

水從洞外沒進來,漸漸積蓄,鄒普勝身下很快有了個小型湖泊。

“趙兄。”他從還幹燥的衣服內襯裏扯下一塊布,替趙輕涯捆住傷口,然後一勒緊,綁了一個結係住,“你身上有沒有什麽藥?”

“沒帶……”趙輕涯累極了,恨不得睡過去,但多年走南闖北的經驗告訴他,要是真睡過去,就別想再醒了,強撐著眼睛和鄒普勝有一搭沒一搭聊天,“剛剛打起來的時候太亂,我還能留著這把劍就不錯了。”

“牛頭馬麵二位閣下怎麽樣了?”

“先前你引開追兵,我們四散而逃,就分開了。但我覺得你不用擔心,它們兩個對這裏可熟悉得很。”

“木兄呢?”

“城門處似有些狀況,他也不擅長在陸地上戰鬥,直接去找兒子了。”

“原來如此。”

簡單問清楚情況,鄒普勝明白現在最該擔心的是朱標,雷鳴不曾斷絕,說明泰山府君確實被他們吸引了注意,就看他能否成功潛入真正的機密要地了。

他忍不住向鬼樓方向看了一眼。

隨著電光時不時的閃過,酆都城跟著一閃一閃的煞白驟亮,沉悶的雷聲以鬼樓為中心傳來,每響一聲,遍布四野的白色燈籠就跟著一閃,漫天大雨跟著凶猛落下,好似天河決堤。

自然的偉力本應該帶給萬物奇跡,現在卻被惡鬼掌握,實在是嘲諷。

冷風吹進來,他抖了抖,縮回身體。

等到現在他才有空思及自己的無禮行為,一時間手腳冰涼,努力鎮靜下來,才道:“趙兄,剛才我……”

“鄒先生想多了。”趙輕涯一準知道他會道歉,“情況緊急,其實是我魯莽了,那種時候還想什麽祖訓,應該是我道歉,險些把先生給連累了。”

“這話怎麽說,要不是跟我這麽個累贅,你自己早就能走,何至於違背祖宗教訓。”

“可是……”

趙輕涯打斷了他的話:“先生不用可是,先不說這是恩人的托付,光談這幾天同甘苦的情誼,我也會拿命去保護先生。”

鄒普勝長歎一聲,感動道:“這裏沒有香,否則我恨不得和你結拜。”

趙輕涯笑了笑,說道:“至於這個祖訓,其實從前我也有諸多不解,畢竟相較於他人而言,實在是奇怪。上次我告訴先生我也不懂,其實是敷衍之語,畢竟此事是家事,不好直言。”

“現在咱們身陷囫圇,滿身是傷,倒是哪也去不了了,這規矩破了,感情倒也升華了,先生要是願意聽,我就給你講一講。”

“請說吧。”

“我們趙家,紮根在南方,後來不知道什麽原因遷到了北邊。祖上似乎是女人多,男人少,但不管男女老少,都遵守這個祖訓。”

“我們家裏頭習武的人多,所以開了個鏢局。不過那都是往事了,後來在一場意外仇殺,又加上些變故,現在隻剩我一人活著。”

鄒普勝一愣,正想出完安慰,就聽趙輕涯繼續講了下去。

“我那個時候剛剛開始闖**江湖,輕功不好,內力也不多,自然有很多用到繩子的地方,礙於這個規矩,吃了不少虧。”

“等到回家裏探親的時候,我自然就是大發牢騷,故意吵鬧。結果祖母將我換到堂前跪下,拿鞭子結結實實抽了我一頓,罰我三天不準吃飯。”

“等我餓到奄奄一息的時候,她就給我講了個故事。”

“她說她自己的母親,也就是我的太奶奶,有一個姐姐,一個妹妹,太奶奶的娘,生下她們不久就去世了。”

“這輩分太高,我也不知怎麽稱呼。總之,這一位祖宗,她是被逼著嫁了人的,嫁過去以後生不出兒子,似乎給婆婆打死了。”

他一句句說著,陷入過往的回憶中去,沒注意鄒普勝的表情隨著他的話一變再變,越來越驚訝。

“她的妹妹是個狠人物,半夜裏拿著菜刀闖進他們家家門,把一家上下全給殺了,而且竟還剁碎了。”

“隨後她就自己吊死在了姐姐的屍體旁邊。”

“這件事情一出,那整個小縣城都炸了鍋,那戶人家可是當地有頭有臉的大地主,縣太爺來了以後,也不知道該怎麽處理,反倒叫那些宗親給送了禮,他們合計著就把財產給瓜分了。”

“我太奶奶的娘,她的妹妹,當然是不會殺姐姐的孩子,她們也就活下來,可是要活下來,沒有錢怎麽能行呢?”

“那個時候她們恨呀,恨自己的爹,也恨自己的宗族,沒有人去埋葬她們的娘和小姨,她們就自己……”

鄒普勝突然道:“所以這條祖訓就是這三個女人定下的。”

“對,她們趕到地方以後,發現兩具屍體都倒在地上,吊死小姨的繩子卻不見了,認為這是死去的魂靈心有怨氣,心有不甘,故而發誓以後遇到繩索都要埋入地下。”

“不能毀壞繩子這一條,實在沒有必要,依我想著,斬斷繩子再埋,才更稱心意,畢竟吊死的人,當然還是剪斷繩子為好吧?”

“可我祖母又說,她說這是這位祖先大仇得報的象征,是她複仇的快意,也是她心之所願與姐姐死在一處,所以繩子萬不能剪。”

“我那三位定下規矩的先祖,後來習武把縣太爺和族長的腦袋給摘了,當了有名的江洋大盜劫富濟貧,也是快事。”

趙輕涯一邊講著,一邊哈哈大笑,笑到傷口出血了,才稍稍停住。

卻見鄒普勝不知何時到了他身邊來,神情激動,雙目瞪大,一雙手扶住了他的肩膀,要不是顧忌傷勢,恐怕早已搖起他來。

“天意!趙兄!這是天意啊!”

種種巧合加在一起,刺激得鄒普勝流出淚來。他答應了縊鬼的妹妹報仇,她的後人又為了報恩來幫助自己,冥冥之中,難道有一雙眼睛在看著這一切嗎?這是怎麽樣的奇跡!

“趙兄……”鄒普勝又哭又笑,“你真是沒有白來啊!我也實在是沒有白活。過了這麽久,我早已不相信什麽因果報複了,沒想到……沒想到人間自有真情在!”

“先生?你這是怎麽了。”趙輕涯一頭霧水,伸手扶他,“你想說什麽,慢點說,我聽著呢,聽著呢。”

轟隆。

幾道閃電劈下。

鬼樓又澈亮幾分,對著明光,朱標加緊了手中動作,用法力逼出自己更多的血落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