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來。”

門開了。

燈火隨著一晃。

朱元璋正在看一份奏報,聽到聲音抬頭望去。有膽子隻敲門而不通報自己是誰的,就隻有那麽兩個人,一個是他的妹子,還有一個就是他兒子。

“爹。”朱標一個閃身進來,關了門,行動間有點鬼鬼祟祟。

“標兒?你有什麽事?”

朱元璋打量著朱標,他發現朱標換了一身深色的勁裝衣服,腳上穿了雙輕便的皮靴,腰間還係了一個小包,神色堅定,一副要出遠門的樣子。

在觀察之餘,他抽空想到了別的事情——咱的標兒就是長得俊,不愧是咱和妹子的種!

“爹,我準備走。”

“走?你去哪?”朱元璋倒是沒有覺得朱標是因為害怕炮火所以要逃走,他知道朱標並不軟弱,“你娘給你來信叫你回去?”

他頓了頓,又提出一個猜測:“是不是應天府鎮妖處出事了!”

“都不是。”朱標道,“我要去另一個地方,想辦法解決掉高百齡,然後再想辦法讓這裏刮一刮東風。”

“……”

朱元璋沉默了一會兒,才開口道:“你把你的辦法詳細說給咱聽聽。”

朱標於是就把事情從頭到尾講了一遍,在講故事的時候,朱元璋麵不改色,諸如疑惑不解等的情緒更是半點沒有,朱標也不覺得有什麽問題,畢竟朱元璋不知道高百齡、龍和酆都的情況才奇怪。

老朱同誌一向就像開了天眼一樣,對自己周圍發生的事全都一清二楚,尤其是朱標的事,他心裏最有數。

“你要和誰去?”

“趙輕涯。”

“嗯。”朱元璋相信兒子的識人之能有遺傳到自己幾分,但由於父親這個身份的特有心理,所以還是不太放心,問道:“標兒,你確定他能派上用場?”

“這不是用場的事,是人的事兒,趙輕涯是個俠客,不會背後害人,這對我來說就夠了。去鬼城那個地方,人品更重要。”

“好,你也大了,咱不說你什麽。”朱元璋抿著嘴,“隻要記得小心些就好。”

“我一定輔佐父親打贏這場仗。”

老朱同誌雖然富貴了,但馬秀英、朱標和他相處起來,還像普通的老農家庭,平日裏都是爹、娘、小兔崽子這樣的喊,今天叫一聲父親,顯得格外莊重。

朱標說這句話也說得很慢很認真。

朱元璋因為這個詞而把眉頭展開了一點,笑道:“好!咱相信咱的標兒,咱要是不信咱的兒子,咱還能信誰?”

“師父和周先生就留在這裏,萬一高百齡再有什麽詭計,先生也能有幫襯。”朱標繼續道,“他們二位修為太高,在鬼城裏恐怕不好隱藏。”

“……行。”朱元璋勉強同意下來,可其實他是想開口要朱標帶上一個人走的。

“我向您要個東西。”

“要什麽?咱的東西你都可以拿去!”

過了幾分鍾後,朱標將一個瓷瓶子收進腰間小包,跪下給老朱同誌磕了一聲,頭也不回地走了。

朱元璋一愣,除了過年過節時,朱標給他磕頭的次數屈指可數,這一下可真是讓他嚇到了。

他突然明白這次放任朱標去的旅行可能比自己想得還要凶險,後悔瞬時就湧上心頭。

可是緊接著他又想到自己的皇圖霸業與朱標肩上應該扛起的責任,默念幾聲標兒有本事,才道了一句:“咱等著你的東風!”

關上門,朱標當然把朱元璋的那句話聽在了耳朵裏,更加堅定下來,一步步邁出去,站在了船尾。

此時天邊的朝陽已經升起,明明的紅光灑下來,為朱標拉出一道長長的影子。

他低頭看去,見到船下朝自己揮手的黑衣劍客。

朱標直接跳了下去,又輕又穩地落在木槎身上,笑道:“趙輕涯,好久不見。”

趙輕涯也笑了,拍拍朱標的肩膀,把他推到鄒普勝身前,說道:“鄒先生,你看,這位就是我給您說的林示。”

鄒普勝抬頭看了看老朱同誌的主艦,又低下頭來看了看朱標,身上的汗毛根根豎起來,這船,這人,他分明是……

朱標雖然不認識鄒普勝,但看出他風度非凡,這幾個上下運動的眼神一定是明白了什麽,趕緊搶先過去搖了搖他的手:“先生好,先生叫什麽?”

鄒普勝被他的搖手給搞暈了,慌張回應道:“在下鄒普勝,在陳友諒那邊做個太師。”

陳友諒的太師?

氣氛凝固下來,朱標嘴角的弧度慢慢扯平,手也鬆開了。

“林示!”趙輕涯趕緊插到他們兩個人中間,解釋道,“鄒先生就是我恩人去武昌城見的那位舊友,他並無幫助陳友諒的意思,隻是被困在那裏不能離開罷了。”

“困在那裏?”

鄒普勝苦笑一聲,拱手道:“在下德薄能鮮,沒什麽本事,隻有骨頭還算硬,不肯向陳友諒那樣的暴虐之人屈服,所以竟是被惦記上了。”

“他不殺我,也不折磨我,隻是困著我不讓我走。”鄒普勝歎道,“也許是因為我連讓人家殺都不配殺吧。”

他的話雖這樣說,但朱標可不傻。如果事情如他所言,那麽陳友諒留著此人,一定是想要折服他收入囊中,正說明他有著了不起的才能。

隨著鄒普勝的這幾句話說完,氣氛這才算緩和許多,趙輕涯道:“恩人吩咐我趁著陳友諒忙於戰事的時候來救人,沒想到你就給我傳了消息,現在鄒先生和我們一起去酆都,你看如何?”

朱標沒有意見。

他一開始的警惕被打消後,反而因為鄒普勝和劉伯溫相似的文人風骨而產生了好感。

現在鄒普勝也願意去鬼城,就是多出一個處事穩重、能力高強的助手,能有什麽不好。

木槎一直沒出聲,見踩在自己身上的幾個人討論好了,終於忍不住聲音:“好了沒?能不能走了還?天再亮些,我們可就不好出發了。”

“走,馬上走。”朱標道,“再等片刻,還缺一位。”

木槎對朱標的態度依舊恭敬,聞言壓製住救兒子的急切心情,問道:“還有哪位?不太重吧?公子,再來個成年人,路途遙遠,老朽也許就撐不住他……”

“不重不重!”

一道聲音突然傳來。

嘟的一聲,水麵上激起一個十分的小水花,似乎是有誰從船上跳了下來。

水花晃動幾下,橘非遊到木槎附近,被朱標抱出。

它抖抖身上的水,驕傲道:“我可不重,像橘大人這個體重,在我們那邊可算是苗條的。”

木槎險些要罵出聲,不過轉而一思考,橘非再怎麽胖,也隻是隻貓,確實比成年人要輕,它的話好像也沒什麽毛病。

他沒再說什麽,深吸一口氣,沉聲道:“各位坐穩,我們走了!”

撲通,木槎帶著身上的三人一貓,沉入了鄱陽湖中。

剛沉入湖中,他們就好像化在了水裏一樣,沒有了身形,沒有了氣味,也沒有了聲音,再也不知是去了哪裏。

船尾上,朱標跳下來的那個地方,有一道目光緩緩收了回去。

那是朱元璋的目光。

他在朱標出去以後,就也從船艙裏出來,默默地看著朱標和趙輕涯說話,看著橘非從另一艘戰船上下來,然後又看見了那個太師。

朱標不認識鄒普勝,老朱同誌卻是認識的。他有幾張探子們從武昌那邊搞回來的畫像,上麵畫了一些陳友諒手下的高官侯爵,特別傳神說不上,認出來綽綽有餘。

他可是日後創建了錦衣衛,把文武百官都像耍猴一樣在手掌心裏把玩兒的開國皇帝,安排這些事情簡直是小菜一碟。

鄒普勝的情況他略知一二,傅友德和丁普郎向他投誠以後,也說過些相關情況。

別的不說,他討厭陳友諒和為人正派是不假的,和標兒一起出去不是壞事。

朱元璋歎了口氣。

他再次依依不舍地看了一眼湖麵,將視線放回了麵前的無數巨船上,這一刻,他的所有柔情再次收了回去。

屬於父親的和軟被他藏起,殺伐果斷的梟雄氣概在朱元璋身上升騰。

“來人,把咱的刀拿過來!”

———

木槎沉下去後,朱標先是一驚,下意識地屏住呼吸,隨後才發現一層薄薄的光暈在槎妖周圍浮了起來。

光暈顏色在黃白中飄忽不定,看似一觸即破,實則堅不可摧,明亮穩定,將沉沉湖水隔絕在外的同時,又能抽取出氧氣供裏麵的人呼吸,實在是個了不起的避水法術。

朱標一下子被吸引住,忍不住“亮”眼睛將法術解析了,記在心裏。

短短幾息,此術對他再不是秘密。

而趙輕涯正在給鄒普勝介紹這門神通,他指著手中發出同樣光芒的古劍,表示這都是它的功勞。

鄒普勝道:“我的舊友……也就是趙兄所說的恩人,名字是杜青鳥,她是個修為有成的道妙真仙,比我強出數倍,拿出這樣的寶物贈人,看來趙兄頗受她信任。”

這麽被吹了一句,趙輕涯果然高興,連連擺手:“沒有,沒有,這都是杜大人心善。”

橘非不甘寂寞,爬上朱標的肩頭,大聲問道:“趙輕涯,你還沒說呢,那個什勞子酆都在哪裏?我們走多久才能到?”

“在泰山。”

“泰山?”朱標望向他,“酆都怎麽會在泰山?難道高百齡想給陳友諒封禪不成?”

“我也不清楚。”趙輕涯搖搖頭,“我和木兄追查了幾天,又得到杜大人的幫助,最後確實是在泰山腳下覺出了不對。”

木十三也道:“不錯,那裏陰氣衝天,一定是鬼城所在!”

鄒普勝倒有些眉目:“泰山麽……二位可能不知道,泰山在秦漢時期,曾是人們心裏的魂魄歸依之地,有言道生屬長安,死屬泰山,就是這個意思。”

他這麽一說,朱標也回憶起自己看過的神鬼雜記了。他還記得宋濂給自己講過的曹植《驅車篇》裏寫過幾句——神哉彼泰山,五嶽專其名。魂神所係屬,逝者感斯征。

神鬼雜記裏說到泰山府君五百年一輪換,由天帝從賢人聖人裏選拔,負責掌管生死輪回。曹植詩歌的意思就更明顯了,直接就是說泰山是鬼魂會去的地方。

“可是酆都。”朱標道,“酆都乃是神話裏酆都大帝的冥府,和泰山府君不同吧?”

橘非附和道:“就是啊!倆地方並一塊兒,不怕哥倆掐起來啊?”

“這……”趙輕涯被橘非的說法逗笑了,“可能高百齡就是又做大帝,又想做泰山府君吧。”

談話間,他們周身的水流涓涓而過,四下裏一片昏黑,聲音在其中不斷被人的心神放大,普通人在這裏說不得要害怕死。

木十三繼續下沉,向著湖底劃去。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是一瞬間,也許有幾個時辰,朱標正疑惑鄱陽湖有沒有這樣深,就被突如其來的強光刺到了眼睛。

湖底竟好像有太陽升起一般,迎來了白晝般的光明,刺目的光線從前方照來,照亮了木槎妖,照亮了槎上的幾人,照亮了水流與湖底的淤泥和搖曳的水草。

就連水中沉沉浮浮的顆粒細沙也被照了出來。

朱標定睛看去,隻見鄒普勝與趙輕涯都被光芒刺得流出了眼淚,正拿袖子遮著眼睛,而橘非,更是已經躲到了自己身後。

他突然覺得自己就好像一個小號的探照燈,和對方那個大的正互相較勁,一個金色,一個白色,還怪有趣的。

木十三道:“來了來了!公子,趙輕涯,還有鄒先生,前麵那是我的朋友!”

朱標點了點頭,他已經把前方的所有東西都看清楚了,就連湖水的盡頭都能瞧見,何況是木十三的那一個朋友。

那是一條魚。

隨著它遊進,光芒逐漸具體起來,分成了兩束。離遠的時候,尚且看不清楚,所以隻是盛大的亮光,模模糊糊,閃成一團,近了才分明成行,而且這光竟然是從眼睛裏發出來的!

這下可是巧了。

山一樣大的魚繞著他們遊了幾圈,似乎是在好奇朱標為什麽不閉眼睛。

木槎卻受不了了,出聲道:“夜明!夜明!不要再遊了,快讓我們進去。”

他又對眾人解釋道:“夜明是南海的妖怪,我們已經認識一百多年了,它很可靠。”

這是個很好聽的名字,放在魚身上雖有點怪異,但想到它出現時的場麵,就也很容易解釋了。

走到哪裏,哪裏的夜晚就會明亮如晝。

夜明有一個很高的脊背,上頭長著骨刺,鱗片則是純黑色澤,漆黑如墨,不吸收半點光,長相故而顯得猙獰,但是意外的並不可怕。

它聽了木十三的話,擺擺尾巴,張開了和山洞一樣大的嘴。

木十三立刻往裏進。

吧嗒一聲,夜明把槎妖與朱標他們吞進了肚子裏,用一雙鰭撓了撓肚子,一轉身,向著泰山的方向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