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標的生活逐漸穩定下來。

老朱同誌的大業也在穩步發展,有徐達、湯和、常遇春等將帥替他征討天下,康茂才替他屯田,自己坐鎮應天即可,就有了更多的時間陪朱標和馬秀英在一起。

馬秀英每天教朱標認字練字,做些學前啟蒙,念些神神鬼鬼的故事,聽的多了,朱標已經到了就連晚上睡覺,看著外麵的樹影都暗覺不對的程度。

還有那一隻碗,那天確實鬧了很大動靜,可是就像放了個啞炮,動靜雖大,沒什麽後續。每天傍晚時,朱標若是正好在朱元璋的臥房,倒是能恰好瞧見它吞吐人氣和雲霧,除此以外再無成精的跡象。

朱元璋聽朱標說了這件事,興致上頭,也捧著自己的碗仔細看過,什麽都看不出來,也就放在桌上不管了,懶得再瞧一眼。還是馬秀英聽說了這件事,叫人專門做了個架子去放它。

轉眼入冬。

這天清晨朱標從**爬起來穿衣服的時候,朱元璋照常已經早早走了,不知道是要開會,還是要處理文書,總之忙得很。

照理說,應該是有人伺候朱標起床的,但由於書房就在隔壁,加上老朱同誌認為要鍛煉兒子,再加上那個碗的原因,這裏並沒有第二個人在。

朱標低頭穿靴,帶上兔毛帽子,踩上凳子,撐起窗戶向外看去。

窗外的梅花已經開了,枝丫上落滿雪花,長廊石板一片白色,亭頂更是見不到瓦片,整個院子就像已被融煉的白銀鋪滿,寒鴉飛過,停在樹上,積雪紛紛落下。

下雪了,鵝毛大雪。

朱標從椅子上下來,又給自己套了件直領對襟的淺褐色雲紋厚披風,才向外走去。

披風這東西,在古代和鬥篷不一樣,更像件寬大的外衣,頗有武俠和仙俠裏的意境,哪怕朱標現在還是個五短的身材,穿起來也覺得自己很帥氣瀟灑。

當然,等他長大以後,一定不會差的。

天邊落下鵝毛般的大雪,朱標在石子路上留下一行腳印,出了門,路過兩側侍立的守衛們,轉角處等著的人就迎了上來。

李鯉倒是穿著鬥篷,一看見朱標,就把手裏捧著的手爐塞了過去,一手牽住朱標的手,一手替他整了整衣領。

“少爺,夫人在等著了。”李鯉笑道,“今日廚房做了些棗泥糕點,還燉了一隻鵪鶉。”

朱標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抬頭看了一眼剛剛還在臥房外,現在卻落在欄杆上的寒鴉。

寒鴉羽毛上閃著紫藍色的金屬光澤,邁著八字步走了幾步,似乎是在清嗓子,看見朱標,打招呼道:“早上好!”

因為有人在身邊,所以朱標隻點了點頭算作回應。

李鯉沒發現他的小動作,小心帶著人,怕他滑倒,一路去了馬秀英的院子裏。

馬秀英正在院子裏賞梅,看到他來了,就把目光從梅花身上,轉移到了兒子身上。

“標兒,冷不冷?”

“我不冷。”朱標轉頭看見廚房頂上的煙,問道,“娘,今天爹來吃飯麽?”

馬秀英淡淡道:“他有他自己的腦子,不用管他。”

看來老朱同誌犯了錯,今天中午一定會賠罪。

朱標對此已經很習慣,自覺進屋找了《山海經》開始看,遇到不認識的字,看不懂的句子,就去問馬秀英。

別人家的小孩用《三字經》、《論語》、《百家姓》來啟蒙,到了朱標這裏,就成了這些書,仔細想想也真的叫人頭大。

朱標認認真真學了一上午,還沒到飯點的時候,朱元璋就來了,他風風火火地進門,套了件棉袍,外麵穿著一身狐皮大衣,身後跟著一個隨從,隨從手裏提著好大一個鐵籠子,用布遮著,也不知道是什麽。

“標兒,過來讓爹看看。”

朱元璋一把抱起朱標,掂了掂重量,好像在稱豬肉,滿意道:“不錯,長個了。”

他身上融化的冰雪蹭了朱標一身,寒意也席卷而來,朱標還沒開口,馬秀英就立刻把他奪了過來,氣道:“標兒還小,染上風寒怎麽辦?你自己烤火去。”

朱元璋也沒生氣,賠笑道:“好,好,妹子,咱這就去,這就去,吳策,你給標兒看看咱帶回來的禮物。”

他自己進屋去了,身後一直如影子緊緊跟隨的那個人才露出臉來。

這人有一張很英俊的臉,漆黑的眼睛,左眼下有道很深的疤痕,穿著深色的勁裝衣服,臉上雖然帶著笑,卻並不顯得諂媚,反而給人一種很奇妙的恭敬感。

朱標看見他提著鐵籠子的手指上有許多繭子,再繞過他往後看了看,發現他在雪上留下的腳印幾乎輕到無法看見,這一陣的功夫,雪又下了許多,更是掩蓋了不少痕跡,如果不是見到他跟在朱元璋後麵,朱標幾乎以為他爹是一個人來的。

吳策瞧見朱標看自己的手,又看自己的身後,笑眯眯地道:“少爺真是聰慧。”

有了妖鬼,再加上武林高手,好像也不是那麽難接受了。朱標仗著自己現在是小孩子,指著籠子直接提問道:“禮物是什麽?”

吳策揭下那一層布,打開籠門,抱出一條雪白的小狗來。

“這是元帥派人從陝西找來的細犬,種配得最好,而且也是那一窩裏最有靈性的一隻。”

朱標立刻懂了朱元璋的意思,自古以來,狗都是忠誠的代名詞,傳說二郎神的哮天犬就是細犬,細犬本身就很護主,警惕性也高,養這麽一條狗……

爹難道想讓我把它養成精了?

那隻碗似乎為老朱同誌打開了什麽不得了的大門。

說不定以後的某一天,老朱同誌會穿著龍袍,指著自己剛換下來的褲子,對他的太子說——標兒啊,給朕把這個褲子變成褲衩精!

朱標稍微聯想了一下,就覺得無法接受,連忙搖頭把這個想法從腦袋裏搖出去。

抱在懷裏的白色幼犬似乎是覺得冷,一直往朱標懷裏鑽,毛絨絨的看起來很好摸,藍灰色的眼睛到處亂看,大約是在害怕。

朱標從來沒養過狗,但不可否認的是他真的很喜歡毛絨絨,就連那隻當初的老邁黃鼠狼都能讓他覺得可愛,更別說其它。所以糾結一陣後,他也就抱著狗子進了屋,李鯉也跟著進去,替他找來一個木箱子,騰空裏麵的雜物,放了舊衣服進去,又塞了點碎布條填充。

馬秀英指點道:“小鯉,別放你的舊衣服,把標兒穿過的小衣服拿出來墊著,讓它熟悉熟悉氣味。”

李鯉隔著屋子應了一聲好,找出馬秀英收著的小衣服,重新鋪了鋪,才請朱標向裏放。

白色幼犬一進去,就窩在了舊衣服裏,動也不動,瞪大眼睛看著朱標,嗚嗚咽咽了幾聲。

朱標聽不懂它在說什麽,看來這隻狗還沒有成精,就隻是普通的狗而已。

李鯉站起身來道:“少爺,我去找些羊乳來喂它,這狗想必是餓了。”

“嗯。”

李鯉掀開簾子出去,一陣寒風進來,幼犬打個哆嗦,又往朱標的方向靠了靠,果然是有靈性的。

朱標試探著把手放在它頭上摸了摸,幼犬馬上抬起頭來,用鮮紅的舌頭舔著他的手心,留下一片濕漉漉的痕跡。

窗外大雪漫天,寒意更深,朱標聽見了朱元璋吩咐要溫酒的聲音。

他再低頭看了看狗子,想起了元稹的詩句——飛舞先春雪,因依上番梅。一枝方漸秀,六出已同開。

六出是雪的別稱,因為雪花為六瓣。

“你叫六出白怎麽樣?”朱標琢磨道,“小時候叫你小白,大了叫大白,出門有人問起,就說是六出白——雪白,聽著有文化點。”

小白叫了兩聲,看來對這名字的感官不錯。

李鯉這時端著一碗羊奶進來,擱在了紙箱旁邊,有點發愁。她自己本來也是大戶人家的小姐,落難後學會了不少粗活,但養狗這一項確實不太懂。

朱標道:“不用操心,它會自己吃的。小白,去。”

小白嗷的一聲從木頭箱子裏跳出來,跟著朱標的手勢蹲在碗前,低頭把舌頭伸進碗裏去舔了一口。

李鯉喜道:“少爺,這狗真的好有靈性。”

“它叫小白。”

朱標正準備給李鯉講講全名,朱元璋就推門進來,喚道:“標兒,來,吃飯去。”

正廳裏燒著暖爐,溫暖如春,火上滾著熱水,一會兒要用來泡茶,桌上已經擺好了一大碗燉鵪鶉,三碗鴨子肉粥,一盤炒青菜,一隻燒雞,還有一道火腿燉肘子。

而那個吳策已不知道哪裏去了,也許是走了。

馬秀英神色淡然,說不上討厭,也說不上冷淡,就是有些怪怪的,好像不待見朱元璋,又好像對他沒什麽意見。

她的眼裏好像壓根沒有這個人似的,老朱同誌呆著的地方,在她看來就是一片空氣。

朱元璋也別別扭扭的,似乎有點想討好馬秀英,又不知道怎麽開口。

朱標拿著碗筷,終於忍不住了,問道:“娘,爹怎麽了?”

馬秀英給他舀著燉鵪鶉,微笑道:“有件好事情,標兒,你自己問你爹。”

朱標於是看向朱元璋。

朱元璋咳嗽一聲,說道:“標兒啊,這個,你有個弟弟了,開心嗎?”

朱標把菜放在嘴裏,都忘了嚼,不知道該考慮弟弟的問題,還是該考慮自己親娘原來是吃醋了的問題,愣愣地問道:“是哪個姨娘生的弟弟?”

朱元璋道:“李氏生的,就在昨天晚上才剛生出來,名字咱已經想好了,叫朱樉。”

樉與賞同音。

曆史上,記載著朱樉的生母是孝慈高皇後馬氏,也就是馬秀英,雖然也有生母是李氏的說法,但不太可信。現在在這個時空裏,馬秀英忙著照顧朱標,好像暫時也沒有再生一胎的打算,朱樉就真的變成李氏所生了。

秦湣王朱樉,年幼時聰慧英武,到了封地以後卻作惡多端,大興土木,搶奪民女,強爭幼兒做閹童,肆意坑殺宮人,寵愛妾室,荒**無度,到了洪武二十八年時死去,死因還是因為被老婦人投毒而毒死的。

朱元璋認為他死有餘辜,和禮部尚書擬訂諡號的時候,直接定了個湣字,後續寫祭文,又寫了這樣一段話——他自爾之國,並無善稱。昵比小人,荒**酒色。肆虐境內,貽怒於天。屢嚐教責,終不省悟,致殞厥身。爾雖死矣,餘辜顯然。

一點麵子也不留,就差說他惡心丟臉。

這些過錯,都被老朱同誌記錄在《禦製記非錄》裏,寫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朱標對於明朝的曆史了解不多,並不是很清楚朱樉都具體都做了些什麽,隻隱隱約約記得這不是個好人。

他雖然感覺有些棘手,但認為這個弟弟還是可以救一救的,畢竟時空不同,不能完全當做參考,好好管教應該就行。

朱標一邊吃飯,一邊沉思。古人說長兄如父,長嫂如母是不無道理的,即使朱標自己不願意,老朱同誌、馬秀英、朝臣、宮人,甚至朱樉的母親李氏,都會默認他要管教弟弟,並支持這一行為。

何況老朱同誌忙於征戰,馬秀英雖然是主母,但卻很容易傳出對庶子苛刻的流言,由朱標來做這件事,反而會有好名聲。

馬秀英這時道:“重八,水開了。”

朱元璋於是立刻站起來,殷勤給馬秀英沏茶,笑道:“妹子,後院就多多拜托你了。那些婦人手段……咱雖然明白,卻懶得管束,還要看妹子你的本事。”

馬秀英歎了口氣,皺眉道:“重八,我不是不高興你有了兒子,開枝散葉是好事,何況你是做大事的人,我生氣的是你竟然覺得我會使性子,我……”

朱元璋道:“是咱的錯,咱的錯,妹子你胸懷寬廣,咱當然沒有這麽想,咱就是怕你心裏不舒服。”

“我為什麽要不舒服?”

“因為,這不是因為,因為妹子你……”

眼看老朱同誌就要僵住,朱標接著他的話道:“因為妹子心裏有爹!”

看破不能說破,說破不能久留。在他們兩個要打孩子之前,朱標火速下了椅子,掀開簾子跑出門去,喊了一聲我去看弟弟,就沒了人影。